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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來接你散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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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氣方消, 濱鴻樓還未到食客盈門的時候,偶有提早過來待客的貴人,瞧見那五十四個陶罐, 也要駐足問上一嘴。

陸芍見掌櫃面露難色,特地著福來擺出木箸布菜:“掌櫃以為我妄下雌黃,只管親自嘗嘗,我也是生長在餘州,做不出這等誆騙的事來。”

掌櫃和店小二沒有立時推卸責任, 他們對望一眼, 而後拿起木箸, 嘗了一口。甫一入喉,他便撂下木箸,轉身去提水壺, 給自己沏了盞茶。

陸芍捧著陶罐, 素手揭下陶罐上提著‘濱鴻樓’字樣的紙條:“濱鴻樓這樣大的名氣,竟拿這些入不了口的東西打發人。”

福來跟在夫人身邊伺候, 平日見慣她溫聲軟語的模樣。

本以為同掌櫃據理力爭, 夫人恐要落得下乘。正想幫襯一二, 誰料夫人的性子竟然這樣不肯退讓。

掌櫃好不容易緩了口氣, 知曉這腌菜的味道後, 連忙擺手,矢口否認道:“姑娘,非我願意砸自己的招牌,這些腌菜,當真不是鄙店的手筆。”

陸芍以為他要敷衍塞責,正想將陶罐的式樣羅列比對,掌櫃制止道:“姑娘別忙活了, 我如實同您說罷。”

他細細回想昨夜的糟心事,話還未說,額間便淌下細汗。

“昨夜鄙店正值打烊,打外邊來了個俊俏的郎君,郎君開口便問膳夫腌制小菜的法子。姑娘您也知曉,每家酒樓都有自己的門道,濱鴻樓能在餘州屹立不倒,自是有不能外傳的秘要方子,這是給多少錢都不相賣的。郎君陡然問上門來,我們只當是對家胡攪蠻纏的下三濫招數,也未搭理,誰料下一瞬,他便提著膳夫的衣襟,將人拎去膳廚,不容分說地將磨利的菜刀扔在砧板上。”

掌櫃回想起刀俎一閃而過的場面,心有餘悸地擡手拭汗。

說至此,陸芍明白大致,她錯愕地瞪眼秀目,回身去探福來的眼神,福來也是訝異地張了張嘴。

“這些都是他親手做的?”

正此時,酒樓西南處的竹篾輕晃,膳夫邊擦拭著手,邊朝他們這處走來。

膳夫身形壯碩,站在陸芍面前,投下一片黑色的陰影。

無怪乎掌櫃再不敢攔人,能單手提起膳夫衣襟的人,手底下少不得有幾成功夫。

福來下意識地將她護在身後,膳夫楞了一瞬,瞧見福來的架勢,不由地後退一步。

“昨日的膳廚恍如演武場,刀俎錚錚。知曉的以為是在備菜,不知曉的還以為是在演武。郎君瞧著清雋,力道倒是大,不過是切個菜根,竟將底下的砧板一分為二。我從未覺得手中的庖丁菜刀能舞出青龍偃月刀的風姿。”

陸芍的火氣渙若冰消,甚至對這膳夫和掌櫃略覺歉疚,鬧了個臉紅。

“怪不得昨日遲遲晚了兩個時辰才回園子...”來時並未料及事情態勢,知曉事情來龍去脈後,她便頷首,替廠督賠了不是:“實在對不住...我沒料到他是做腌菜去了。昨日可有損壞的物件兒,倘或是有,我先賠付與你。”

掌櫃撓了撓頭:“雖說郎君脾性極差,出手倒是闊綽。他給的銀錢,足能在餘州最繁華的地段盤下一家鋪面來。”

否則,他非要鬧至官府去,哪裏肯草草了事。

陸芍曉得餘州地價,她瞬了瞬目,一面覺著鋪張浪費,一面又思忖著廠督去學腌菜的來因。

膳夫見她雲鬟霧鬢,眉目流轉時恍如碎瓊亂玉,這樣俏生生的小娘子,任誰見了,都要生些綿綿情意。

他心裏猜著幾分:“姑娘同他是甚麽關系?這腌菜,是為姑娘做的吧?我昨日瞧見他那雙手,修長幹凈,不離帨巾,不像是會幹粗活的人。腌菜浸水又鹹又澀,多少富家子弟,碰都不願碰一下,他肯下手浸泡,想來也是頗費心思。”

陸芍對外只說他是自己的兄長,可她年輕面薄,甚麽情緒都顯在面上,甫一開口,眾人便知二人並非是兄妹關系。

膳夫和掌櫃心領神會地對眼,餘州民風開放,對姑娘並不苛待,時下未定婚事的男女,倘或心裏矚意卻不肯顯露的,出門在外,大多以兄妹相稱。

二人也不在說甚麽,陸芍匆忙收拾好陶罐,交在福來手裏,橫豎不是濱鴻樓的過失,她也不好在這兒多呆,擾人生意。

日頭逐漸攀升,照在她薄粉的秀靨上。

陸芍倚著車壁,細細回想膳夫的話。

外人興許並不知情,她卻知曉廠督潔疾嚴重,但凡手上沾了一星半點的臟汙,都要反覆擦拭,直至消印。

她不知廠督為何獨獨同宋淮安不對付。

宋淮安同她說上幾句話,他便將她抵在車壁上,反覆折騰。宋淮安白日送來腌菜,他的晚間便去濱鴻樓琢磨腌菜的制法。

思來想去,大抵是占有欲作祟。陸芍瑟縮了一下,只覺得往後言行舉止愈要謹小慎微。

馬車緩緩行在引河街上,街上多了許多置辦年貨的人家,一時間熱鬧喧闐。

陸芍覺得無趣,便拂袖打起轎簾,趴在小窗上,瞧著熟悉的街景。

忽有交談聲斷斷續續地落入耳裏,她本無意探聽,實在是每行一程子路,總要反反覆覆地聽著熟悉的名字。

於是敲了敲車壁,問福來發生了甚麽事。

福來垂眸瞬目,說話不似以往利索,支支吾吾地半晌,才將事情交代清楚。

“一派胡言!”她緊緊攥著拳頭,敲了敲窗沿:“他們在渾說甚麽!”

福來示意車夫行得快些:“夫人不必往心裏頭去,這閑話傳著傳著自然有消弭的那日。”

陸芍秀眉緊蹙:“分明是他們刺殺廠督未果,咬毒自盡。怎麽到了他們嘴裏,就成廠督趕盡殺絕、濫用極刑?”

她雖然不懂時局策令,也不知朝中反覆爭論的賦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那二人分明著仵作驗過屍身,確實是咬毒而亡,旁的她不知道,只單就此事而言,她瞧在眼裏,方才的謠傳確實胡話連篇、昧天謾地。

陸芍正值氣頭,福來早已見慣不驚。正如廠督所說,橫豎早已惡名在外,多一樁少一樁又有何妨。

“夫人若是聽著不適,小的這就著人去堵住他們嘴。”

陸芍確實是想堵住方才那人的嘴,可是堵得住一人,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如今這些謠傳走街串巷似的敲開各戶人家的屋子,倒灌入眾人耳裏,近乎所有人都在議論此事,且是一副言之鑿鑿、煞有其事的模樣。

馬車覆又行了一程子路,方才的謠傳一易再易。陸芍豎耳去聽,只聽見有人竊聲道:“聽聞那閹狗手段極其殘忍,從脊椎處落刀,一分兩半,皮肉分離,活生生地剝下一層人皮來。那二人應是士人,極有風骨的,落在閹狗手裏,縱使受以嚴刑,痛心入骨,也咬牙切齒的,沒喊一聲疼。”

路人敘述詳盡,聽得陸芍大驚失色,胃裏一陣翻滾,面色青白。

福來倒是聽過活剝揎草的酷刑,行刑者剝皮之後還要碎磔其骨肉。只是這種刑罰極為少用,鮮少傳入百姓耳裏。

也不知是誰有意為之,妄以謠傳施壓,激起民憤來。

“小的這就囑人去查。”

陸芍卻制止了他,她強忍不適,開口問道:“廠督可是去薛先生的私塾了?”

福來應是:“薛先生告假一日,今日是要講學的。夫人想見掌印?”

陸芍抿嘴不作聲,思忖片刻,仍是決定調轉車馬,往薛先生的私塾趕去。

私塾有統一的散館時辰,陸芍去的早,尋常也無法進入,只得尋家茶館靜靜候著。

茶館這地最能滋生閑言碎語,今早知曉的事,不過片刻,滿堂皆知。

汙穢骯臟的言辭一句句地鉆入陸芍的耳裏。

她未入提督府時,也曾聽過廠督的惡名,彼時也覺栗栗危懼,不似今日,她竟然油然想要站出身,同他們辯駁幾句。

虧得福來拉住了她。

“夫人其實可以在府裏等著,廠督散學,自然是要先回沂園的。外頭人多嘴雜,仔細汙了夫人的耳。”

陸芍搖了搖頭。

從薛先生的私塾至沂園,總歸是要路過引河街。她能聽見那些閑言碎語,廠督自然也能。

陸芍以為任誰都不願聽著旁人詆毀自己,她尚不是當事之人,猶覺得百爪撓心,更何況是廠督。

她難過的時候渴望有人相伴,兩個人總好過獨自一人扛著。

大致到了寅時,陸芍匆匆離開茶館,提前在薛先生私塾外候著。

陸陸續續有塾生比肩交談,邁出朱紅的門檻。

原以為私塾只讀聖賢書,消息閉塞,誰料進出的塾生,皆在議論餘州士人的死因。

這些塾生不比街坊鄰裏,他們心懷凜然正氣,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尤其枉死之人還是士農工商四民中排列首位的士人,他們愈覺得感同身後,仿佛今日不站出身,他日枉死的便是自己,是以各個慷慨激昂,憤懣不平。

從他們嘴裏說出來的話並不粗鄙,卻像是鈍刀子,反反覆覆地磋磨著同一處地方,割得人生疼。

陸芍墊著腳不斷地往裏望,終於瞧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提著裙擺快跑過去。

隨後不顧眾人詫異的眼神,整個人如春風撞面,徑直撲入靳濯元的懷裏。

靳濯元忡怔了片刻,很快揉著她的腦袋問道:“你怎麽來了?”

她抱著靳濯元的腰身,擡頭彎起眉眼:“我來接你散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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