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無地著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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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無地著相思
多年以前，來自坎塔斯的銀色王鷹降臨此地，破開籠罩銀河系億萬光年的昏夜，還無人知曉，地球即將迎來一場嶄新的黎明。
那是，破曉之後最為光輝璀璨的紀年，灰色星雲掀起奇跡的帷幕，古老國度流轉千古的神秘風情烙下刻痕，奇異的文明讓那位大人的腳步駐留。多年以後，通向星辰宇宙的階梯終於接軌，頭戴白色羽冠的先行者接過引導者手中火種，那信仰點燃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
那位大人，地球尊貴的引導者，艾特拉塞至高無上的領主，坎塔斯無冕之王，宇盟光輝的締造者……即便是用最為美麗神聖的語言描繪也不為過，時間於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是一只腳跨入永恒的奇跡，是沈寂在歷史頂端的輝煌，是無法觸摸卻不可或缺的精神領袖！
但他再度親身來到銀河系的機會，實在是太少，太少。哪怕上一回，都是宇盟中地球進階至五星的聽證會，那位大人，作為地球的先行者以及臨時的庇佑者出席。因而，來自艾特拉塞此行的到來，莫說是地球母星嚴陣以待，整個聯邦議會都繃緊了神經。
那位大人是不一樣的。就如同孩童對於長輩的孺慕之情，地球還是跌跌碰碰蹣跚著前行的孩童時，便是由他引導著一步一步邁向正確的道路，不計回報的付出，不求銘記的眷顧，他於此地的恩惠如同神明般鐫刻入史詩，無法磨滅。
如果說，銀河系最崇高的願望，莫過於為那位大人所需要——且這點已經被所有人認可，那麽出現無法滿足對方要求的事件，則不亞於一場自我毀滅的災難！
在那位大人開了口的短短一個地球時——甚至不到一個地球時——讓整個軍部都為之戰栗的消息已經出現在議會書桌上，下一個地球時，聯邦議會三大首腦其二趕到了深藍行星。
同樣是黎明島的中央工作室底層會客大廳，面對責責逼問的諸首腦，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瞥過那位一直沈默著的、黎明島實際掌控人、源於先行者家族的聯邦少將，“虛無”東方區域人控部門負責人只能任冷汗滑落，蒼白著臉色苦笑道：“不……不是不願交人，而是我們根本交不出人阿……”
※※※※※※
金桂冠宇，九天之上，他狂奔而來，周身卷著強行登陸而擾亂的數據流。素來一絲不茍的衣飾無比淩亂，溫文爾雅的面龐帶著克制不住的扭曲。昔時的風度翩雅於他仿若兩人，那眼底的惶惑與絕望侵襲得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般。
九歌的雙唇克制不住地顫抖，甫一開始甚至連續張了好幾次嘴都只能發出簡短破碎的音節，他孤零零站在那裏，蒼白沙啞的嘶吼似乎從靈魂深處掘出：“虛無——你出來！告訴我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
整個世界都回蕩著那蒼涼的聲音，這瞬間，似乎照亮世界的某一盞燈滅了，視野中的一切都失去了蹤跡，所存在的，只剩一片灰暗無跡的虛空。
主腦虛擬實化後的存在，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扭曲與異樣，就像是虛無中有特殊的氣體或者液體在流動一般，那種接近於真空的領域——可此刻知覺卻仿佛出現了錯誤，它傳達的任何信息都帶著模糊與誤導，他甚至覺得整片虛空都是主腦。
而那個聲音——或者說，連聲音都不是，只是一串沒有形體無可捉摸的精神電流，那麽憑空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你所要找的答案，是你親手放棄的真相，不是麽？’
此刻充斥於九歌胸膛的仍舊是無法抑制的憤怒：“可你騙了我！你騙了我是不是？！你騙了整個聯邦！！”
‘我沒有。’那聲音如是道，‘我無法欺騙任何人。’
那是高級文明的產物，由宇盟認定的合格產品，受智腦守則所桎梏，被天網法則所監控，它永遠都無法欺騙人，就算是程序出現錯亂無法控制，在欺騙的指令沒有到達端口的時候，它已經被自帶的銷毀程序所毀滅。
九歌失去理智般死死抱著頭，沸騰的血液凍結成冰，那無法形容的東西梗塞著他的心房，窒息的感覺充溢著大腦，想把所見到的一切都毀滅，可他所見的，只有虛空。
“為什麽……為什麽……你說過你能幫我的，你說過的……可你騙了我……可你騙了我！！整個混元正道都只是幌子——你所專註的，從來就只有她而已——從來還是只有她！只有她！！”
‘我無法欺騙任何人。’依然重覆著，那沒有感情波動的聲音機械地傳達，‘她是唯一無法被掌控的意外。但她是最合適的。’
那眼淚終於落了下來。而九歌仿佛忽然清醒一般，平靜下來。無法置信地伸出手，淚珠滴在掌心，沒有任何觸覺。
因為是最合適的，所以逃脫不了宿命……無法抗拒的宿命，已經被鐫刻在法則中的未來。即使擁有獨立的自我意志，虛無仍舊是虛無，它的最高指令所針對的目標……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九歌的雙手緊緊捂著臉，虛空中淚水還是不斷順著指縫滑落。主腦確實無法欺騙人，他只是被命運嘲諷，被自己的天真玩弄，自欺欺人得……如此可笑。
那是黎明島還未完整的時間裏，深藍的星子海靜美如斯。
這裏是聯邦科技頂點的存在，昭示著聯邦命運的所在。隸屬於軍部上層階梯行列，直接所有者便是地球先行者家族。
地球進階六星文明的關鍵，便是能夠自主研發構造最低級別智腦的AI。並非是聯邦內部普遍意義上的AI，而是宇盟通用條款上要求全部符合的人工智能。聯邦為之努力數百年，試驗無一不以失敗告終，而且連成功的邊緣都不曾觸摸到。幸運女神，似乎為一直以來的眷顧感到疲憊，無情地拋棄了這一片星域。
然而絕望畢竟不曾真正來到。該研究領域可怕的百年空洞終結在深藍某位科研人員對於天網一次違規操作中。
天網雖然是全宇宙信息資源的總匯，向整個宇宙開放，但它同樣在存在的時刻起已經規定好無形的階梯。不同的文明程度畢竟只能得到符合自身等階程度的資源與信息。這位科研人員，聯邦序列最前的精神力者之一，在某次在天網中搜索信息的過程中，突如其來遭遇天網節點重合而導致的數據風暴。這對人類精神來說其實並無危害，直接下線或是就在原地任由風暴過去都無礙，而這位年老的科研人員，出於對數據風暴的好奇，使他竟然突發奇想試圖探尋其形成的原因。
這次違規的操作，所付出的代價是這位作出過重大貢獻並飽受讚譽的科研人員的生命。而他的同事在整理他所遺留的個人空間以及天網位面殘剩信息時，卻發現一個驚人的事物——這位老者臨死前精神力進入重合的天網節點，精神力並未完全被風暴吞沒，而是還有相當大一部分以半實質形態停留——而那精神力，竟然捕獲了一段相當奇特的數據！
很長的時間裏，整個黎明島，甚至完全拋棄了對於AI的研究，全身心地投入到對這段未知數據的探討中。最後，所有人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數字生命！一種不同於作為天網主流的智腦、不僅是地球——甚至於整個宇宙中都不曾出現過的，奇特的、未知的、還未成為完全獨立個體的數字生命！
敏銳的科研人員認為這是個極好的突破口，整個地球聯邦的知情者都覺得這次的成功必定唾手可得。雖然這數字生命與進階六星文明的技術不符，但既然同為天網中存在的智能，必定有某種程度的共通之處。他們甚至認為，不但可以達成進階目標，甚至可以從中窺探到更深層的機密。
而關於該數字生命的存在，則成了最高級的機密！畢竟，這是宇宙中從未出現過的數字生命體，對於它的探究只是流於最淺層，若是為宇盟知道，百分之百不能保留住它的所有權。
黎明島展開了一個龐大的覆雜的計劃。他們以聯邦的名義向作為引導者的艾特拉塞的領主大人請求幫助，通過宇盟作為中轉得到了一個坎塔斯文明的智腦虛無。然後以該智腦為主題構造出大型的網游“虛無”。並將數字生命投入其中……
那一場巨大的憧憬以這樣可笑的形式展開。而主腦虛無竟然真的接受了“人控”這種概念的存在，雖然並不能完全明白為何主腦與天網能夠通過這樣的設定，但既然通過就代表與法則無悖，是被許可的。
主腦的確不會欺騙人類，但人類本身卻可以利用這一點來欺騙別人。所以混元正道——或者說整個“虛無”，一開始就註定只是場幻境——那是虛擬的溫床，如同囚牢般的苗圃。深藍欺騙了整個宇宙，甚至連向外征收的所有工作人員都一並隱瞞的。
除了地球，這個宇宙有哪個文明能想到利用網游這種形式來作為培育AI的背景？原本只是想繼續培育那奇特的數字生命，卻陰差陽錯找到了另一條路子自主研發AI。艾特拉塞認可了這一種設想，因而在簽署協議之後提供了智腦虛無，而有了虛無，黎明島的計劃就得以展開……
混元正道構造得那樣完美，迷色城的存在讓程序異變的幾率大大提高，流浪者的監控更是讓後臺對異變的捕捉與提升效率達到極點，而後臺作為最後的關底，一切動靜皆洞若觀火——近乎是雙重保險般的，一邊不放松地觀測著數字生命的各項數據變化，一邊廣撒網式地搜攏著任何能夠自主進化的程序形式。
多麽完美的一場謊言！
當他踏足這個世界的初始，他還什麽都不知道。那樣漫長、漫長的時間裏，他註視著她，註視著她，愛她愛入了骨子裏，愛到無法自拔，卻原來，自己所以為的救贖自始至終就是一場天真的玩笑。
與主腦的合作他甚至都已經說不出緣由。或許是因為他所處的位置合適，或許……就因為他這個人合適。然後他知道，那種他說不出來的怪異究竟出於何處。
虛無來自於高文明星域。它能為深藍服務，卻淩駕於地球文明之上。它冷靜旁觀黎明島所在進行的一切實驗，為之提供可行性研究的平臺，甚至構建游戲虛無，構建混元正道，可偏偏，黎明島從一開始就不曾懷疑，虛無內核的指令是否與他們的意向完全重合無悖。
虛無是獨立的個體，雖不是這宇宙天網中最高序列一列的智腦，但自身等階的高度意味著它受到的束縛反向降低。它來自艾特拉塞，它的中樞永遠是按它出產時的指令所設定，所有人都忘記了當初所簽訂的協議——為了來到銀河系，虛無被輸入的最高的指令，便是幫助地球聯邦成功進階六星。
既然進階的關鍵在於，在不違背法則與條約的情況下，幫助地球發展自主創造AI的技術，那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向著這個指令所進行。它會無條件遵循使用者的命令，但它獨立的意志就預示了，一旦兩者目標有出入，哪怕是一絲不茍完成了現有命令，它也會暗地裏拐個彎按照自己的程序設定運行。
高階文明與低階文明之間的對話永遠是不平等的，哪怕代表高階文明的，僅僅是一個智腦，亦是如此。
他退縮著，懦弱地退後著，以為是對她最好的，傻傻欺騙著自己，卻恰恰忘記，他同樣是地球的一員，他同樣需要仰視主腦，即使虛無將他視為朋友，視為同盟，它所做的一切，都無須向他清楚解釋。
淚如雨下，如同整個世界翻天覆地。
黎明島以為讓她擁有真正的情感便代表成功，卻不妨，在虛無的認知中，這還不夠，還不夠，黎明島所做的一切，與最終的目標是偏離的。所以它按照自己的最高指令，用自己的方法去做了，自己試驗，自己監控，自己測量——整個混元正道都在它的身體中，她也在它的體內孕育，生長，變異……它，還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就是你所選中的人？”九歌，顫抖地說。
‘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最合適的人。’
九歌已經趨向於絕望：“你究竟還要做些什麽？！即使是那位大人的身份，也在你預料之中？黎明島無法阻止你，已經沒有誰能阻止你——你究竟還要做些什麽——可直到現在，你仍舊是失敗的！！”
‘有些問題，我無法回答。就像，那一切，明明不該是巧合的，偏偏出現了巧合。’虛無如是說道，‘我會成功的，我已經無限接近它的存在。’
“不……救救她……救救她，求你……”即使狠狠捂住眼，還是止不住落下的淚，“她不應該被束縛……她從未認識到一切都是假的，自己只是……只是……你不能那麽做！你不能毀了一切！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就算成功之後會發生什麽？！她會變成怎樣……不……求你救救她……”
※※※※※※
當他知道，自己所愛的，僅僅是一段虛擬的數據時，他從未想象過，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物。可後來，他不但接受了這份孤獨無望的愛戀，甚至，為之甘願付出一切。而更荒謬的是，他單方面深愛著的、那永遠無法觸摸的人兒，會遇上另一場癡妄。
無法被拒絕的宿命……如同無法被拒絕的宿命。
所有人都能哈哈大笑。唯有他不能。因為他親手將他的愛戀斬斷於半路。而有人能一路走到底，即使是註定不能圓滿的結局。他憤怒、嫉妒、哀傷……甚至於絕望，但這樣的心情，除了他自己以外，無人知曉。
那麽多人都能哈哈大笑。唯有他不能。因為他姓穆。
巧合？或許正如虛無所說，天底下最大的巧合。
那年銀色的光輝降臨在彼端，辰星的洗禮掀開引領的帷幕，從那位大人手中接過文明之火的正是他的先祖。作為先行者的穆氏家族傳承至今，雖主動放棄聯邦首腦的三席位，卻一直淩駕於議會之外，地位超然，並且掌控著軍部最強力的聲音，是為最不容小覷的存在。
永遠無法拒絕那位大人……因為自己身上流淌著穆氏的血液。可黎明島呢？無法拒絕，卻不能不拒絕。或許那時隱瞞下“數字生命”存在的時刻，就註定了今日的為難。無法透露她的身份，無法主動揭示人控的存在與幕後的一切……
巧合讓那位大人遇上她。巧合讓最不能動情的人動了情。巧合讓最無法揭示的真相不能再掩埋。巧合……除了宿命的玩笑之外，還有什麽解釋呢？
就如同九歌從未想過，有一天，那位尊貴的大人出現在黎明島，向聯邦提出的第一個要求，竟然是……她的存在。
黎明島中央大廳中燈火通明，整個聯邦內最頂級的決策者匯集在一起，通宵達旦商量對策。
星子海遙遠的彼端，深藍天穹邊緣隱約的雲彩，是懸停星艦中等待著答案的最尊貴的客人。
靜默的參與者擡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擡手緩緩擦去幹澀的眼眶裏湧出的最後的淚，然後轉身，離開天頂，朝那條熟悉的通道走去。
他一直走，一直走，看著層層防護的大門在自己眼前開啟。他一直往前走，邁下的每一步，都好像從心臟裏剮去一塊肉。
身體通過最後那扇由稀奇光線組成的門，他睜開眼，顫抖地，靠近她。
整間密閉的房間都充溢著一種奇異的粒子，似液體，又似氣體，各式儀器將圓柱形的墻面鑲嵌得異常滿實，中心是類似手術臺一般的石臺，密密麻麻的線路與指針從石臺上連接開去，如此冷肅，如此殘酷。
她躺在那裏，黑色的發一直散落到石臺邊緣，美麗得無可挑剔的容顏，皮膚好像在發著光，緊閉的雙瞳似乎永遠不會睜開，美得窒息，卻毫無生機。
——這具身體，只是這樣存在著，連血肉都不是地存在著，等待一場或許永遠不會降臨的悲哀的奇跡，蒼白死寂地存在著。
九歌的臉上，忽然又淌滿了眼淚。
他所摯愛的人，僅僅只是……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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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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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大人，地球尊貴的引導者，艾特拉塞至高無上的領主，坎塔斯無冕之王，宇盟光輝的締造者……即便是用最為美麗神聖的語言描繪也不為過，時間於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是一只腳跨入永恒的奇跡，是沈寂在歷史頂端的輝煌，是無法觸摸卻不可或缺的精神領袖！
但他再度親身來到銀河系的機會，實在是太少，太少。哪怕上一回，都是宇盟中地球進階至五星的聽證會，那位大人，作為地球的先行者以及臨時的庇佑者出席。因而，來自艾特拉塞此行的到來，莫說是地球母星嚴陣以待，整個聯邦議會都繃緊了神經。
那位大人是不一樣的。就如同孩童對於長輩的孺慕之情，地球還是跌跌碰碰蹣跚著前行的孩童時，便是由他引導著一步一步邁向正確的道路，不計回報的付出，不求銘記的眷顧，他於此地的恩惠如同神明般鐫刻入史詩，無法磨滅。
如果說，銀河系最崇高的願望，莫過於為那位大人所需要——且這點已經被所有人認可，那麽出現無法滿足對方要求的事件，則不亞於一場自我毀滅的災難！
在那位大人開了口的短短一個地球時——甚至不到一個地球時——讓整個軍部都為之戰栗的消息已經出現在議會書桌上，下一個地球時，聯邦議會三大首腦其二趕到了深藍行星。
同樣是黎明島的中央工作室底層會客大廳，面對責責逼問的諸首腦，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瞥過那位一直沈默著的、黎明島實際掌控人、源於先行者家族的聯邦少將，“虛無”東方區域人控部門負責人只能任冷汗滑落，蒼白著臉色苦笑道：“不……不是不願交人，而是我們根本交不出人阿……”
※※※※※※
金桂冠宇，九天之上，他狂奔而來，周身卷著強行登陸而擾亂的數據流。素來一絲不茍的衣飾無比淩亂，溫文爾雅的面龐帶著克制不住的扭曲。昔時的風度翩雅於他仿若兩人，那眼底的惶惑與絕望侵襲得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般。
九歌的雙唇克制不住地顫抖，甫一開始甚至連續張了好幾次嘴都只能發出簡短破碎的音節，他孤零零站在那裏，蒼白沙啞的嘶吼似乎從靈魂深處掘出：“虛無——你出來！告訴我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
整個世界都回蕩著那蒼涼的聲音，這瞬間，似乎照亮世界的某一盞燈滅了，視野中的一切都失去了蹤跡，所存在的，只剩一片灰暗無跡的虛空。
主腦虛擬實化後的存在，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扭曲與異樣，就像是虛無中有特殊的氣體或者液體在流動一般，那種接近於真空的領域——可此刻知覺卻仿佛出現了錯誤，它傳達的任何信息都帶著模糊與誤導，他甚至覺得整片虛空都是主腦。
而那個聲音——或者說，連聲音都不是，只是一串沒有形體無可捉摸的精神電流，那麽憑空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你所要找的答案，是你親手放棄的真相，不是麽？’
此刻充斥於九歌胸膛的仍舊是無法抑制的憤怒：“可你騙了我！你騙了我是不是？！你騙了整個聯邦！！”
‘我沒有。’那聲音如是道，‘我無法欺騙任何人。’
那是高級文明的產物，由宇盟認定的合格產品，受智腦守則所桎梏，被天網法則所監控，它永遠都無法欺騙人，就算是程序出現錯亂無法控制，在欺騙的指令沒有到達端口的時候，它已經被自帶的銷毀程序所毀滅。
九歌失去理智般死死抱著頭，沸騰的血液凍結成冰，那無法形容的東西梗塞著他的心房，窒息的感覺充溢著大腦，想把所見到的一切都毀滅，可他所見的，只有虛空。
“為什麽……為什麽……你說過你能幫我的，你說過的……可你騙了我……可你騙了我！！整個混元正道都只是幌子——你所專註的，從來就只有她而已——從來還是只有她！只有她！！”
‘我無法欺騙任何人。’依然重覆著，那沒有感情波動的聲音機械地傳達，‘她是唯一無法被掌控的意外。但她是最合適的。’
那眼淚終於落了下來。而九歌仿佛忽然清醒一般，平靜下來。無法置信地伸出手，淚珠滴在掌心，沒有任何觸覺。
因為是最合適的，所以逃脫不了宿命……無法抗拒的宿命，已經被鐫刻在法則中的未來。即使擁有獨立的自我意志，虛無仍舊是虛無，它的最高指令所針對的目標……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九歌的雙手緊緊捂著臉，虛空中淚水還是不斷順著指縫滑落。主腦確實無法欺騙人，他只是被命運嘲諷，被自己的天真玩弄，自欺欺人得……如此可笑。
那是黎明島還未完整的時間裏，深藍的星子海靜美如斯。
這裏是聯邦科技頂點的存在，昭示著聯邦命運的所在。隸屬於軍部上層階梯行列，直接所有者便是地球先行者家族。
地球進階六星文明的關鍵，便是能夠自主研發構造最低級別智腦的AI。並非是聯邦內部普遍意義上的AI，而是宇盟通用條款上要求全部符合的人工智能。聯邦為之努力數百年，試驗無一不以失敗告終，而且連成功的邊緣都不曾觸摸到。幸運女神，似乎為一直以來的眷顧感到疲憊，無情地拋棄了這一片星域。
然而絕望畢竟不曾真正來到。該研究領域可怕的百年空洞終結在深藍某位科研人員對於天網一次違規操作中。
天網雖然是全宇宙信息資源的總匯，向整個宇宙開放，但它同樣在存在的時刻起已經規定好無形的階梯。不同的文明程度畢竟只能得到符合自身等階程度的資源與信息。這位科研人員，聯邦序列最前的精神力者之一，在某次在天網中搜索信息的過程中，突如其來遭遇天網節點重合而導致的數據風暴。這對人類精神來說其實並無危害，直接下線或是就在原地任由風暴過去都無礙，而這位年老的科研人員，出於對數據風暴的好奇，使他竟然突發奇想試圖探尋其形成的原因。
這次違規的操作，所付出的代價是這位作出過重大貢獻並飽受讚譽的科研人員的生命。而他的同事在整理他所遺留的個人空間以及天網位面殘剩信息時，卻發現一個驚人的事物——這位老者臨死前精神力進入重合的天網節點，精神力並未完全被風暴吞沒，而是還有相當大一部分以半實質形態停留——而那精神力，竟然捕獲了一段相當奇特的數據！
很長的時間裏，整個黎明島，甚至完全拋棄了對於AI的研究，全身心地投入到對這段未知數據的探討中。最後，所有人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數字生命！一種不同於作為天網主流的智腦、不僅是地球——甚至於整個宇宙中都不曾出現過的，奇特的、未知的、還未成為完全獨立個體的數字生命！
敏銳的科研人員認為這是個極好的突破口，整個地球聯邦的知情者都覺得這次的成功必定唾手可得。雖然這數字生命與進階六星文明的技術不符，但既然同為天網中存在的智能，必定有某種程度的共通之處。他們甚至認為，不但可以達成進階目標，甚至可以從中窺探到更深層的機密。
而關於該數字生命的存在，則成了最高級的機密！畢竟，這是宇宙中從未出現過的數字生命體，對於它的探究只是流於最淺層，若是為宇盟知道，百分之百不能保留住它的所有權。
黎明島展開了一個龐大的覆雜的計劃。他們以聯邦的名義向作為引導者的艾特拉塞的領主大人請求幫助，通過宇盟作為中轉得到了一個坎塔斯文明的智腦虛無。然後以該智腦為主題構造出大型的網游“虛無”。並將數字生命投入其中……
那一場巨大的憧憬以這樣可笑的形式展開。而主腦虛無竟然真的接受了“人控”這種概念的存在，雖然並不能完全明白為何主腦與天網能夠通過這樣的設定，但既然通過就代表與法則無悖，是被許可的。
主腦的確不會欺騙人類，但人類本身卻可以利用這一點來欺騙別人。所以混元正道——或者說整個“虛無”，一開始就註定只是場幻境——那是虛擬的溫床，如同囚牢般的苗圃。深藍欺騙了整個宇宙，甚至連向外征收的所有工作人員都一並隱瞞的。
除了地球，這個宇宙有哪個文明能想到利用網游這種形式來作為培育AI的背景？原本只是想繼續培育那奇特的數字生命，卻陰差陽錯找到了另一條路子自主研發AI。艾特拉塞認可了這一種設想，因而在簽署協議之後提供了智腦虛無，而有了虛無，黎明島的計劃就得以展開……
混元正道構造得那樣完美，迷色城的存在讓程序異變的幾率大大提高，流浪者的監控更是讓後臺對異變的捕捉與提升效率達到極點，而後臺作為最後的關底，一切動靜皆洞若觀火——近乎是雙重保險般的，一邊不放松地觀測著數字生命的各項數據變化，一邊廣撒網式地搜攏著任何能夠自主進化的程序形式。
多麽完美的一場謊言！
當他踏足這個世界的初始，他還什麽都不知道。那樣漫長、漫長的時間裏，他註視著她，註視著她，愛她愛入了骨子裏，愛到無法自拔，卻原來，自己所以為的救贖自始至終就是一場天真的玩笑。
與主腦的合作他甚至都已經說不出緣由。或許是因為他所處的位置合適，或許……就因為他這個人合適。然後他知道，那種他說不出來的怪異究竟出於何處。
虛無來自於高文明星域。它能為深藍服務，卻淩駕於地球文明之上。它冷靜旁觀黎明島所在進行的一切實驗，為之提供可行性研究的平臺，甚至構建游戲虛無，構建混元正道，可偏偏，黎明島從一開始就不曾懷疑，虛無內核的指令是否與他們的意向完全重合無悖。
虛無是獨立的個體，雖不是這宇宙天網中最高序列一列的智腦，但自身等階的高度意味著它受到的束縛反向降低。它來自艾特拉塞，它的中樞永遠是按它出產時的指令所設定，所有人都忘記了當初所簽訂的協議——為了來到銀河系，虛無被輸入的最高的指令，便是幫助地球聯邦成功進階六星。
既然進階的關鍵在於，在不違背法則與條約的情況下，幫助地球發展自主創造AI的技術，那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向著這個指令所進行。它會無條件遵循使用者的命令，但它獨立的意志就預示了，一旦兩者目標有出入，哪怕是一絲不茍完成了現有命令，它也會暗地裏拐個彎按照自己的程序設定運行。
高階文明與低階文明之間的對話永遠是不平等的，哪怕代表高階文明的，僅僅是一個智腦，亦是如此。
他退縮著，懦弱地退後著，以為是對她最好的，傻傻欺騙著自己，卻恰恰忘記，他同樣是地球的一員，他同樣需要仰視主腦，即使虛無將他視為朋友，視為同盟，它所做的一切，都無須向他清楚解釋。
淚如雨下，如同整個世界翻天覆地。
黎明島以為讓她擁有真正的情感便代表成功，卻不妨，在虛無的認知中，這還不夠，還不夠，黎明島所做的一切，與最終的目標是偏離的。所以它按照自己的最高指令，用自己的方法去做了，自己試驗，自己監控，自己測量——整個混元正道都在它的身體中，她也在它的體內孕育，生長，變異……它，還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就是你所選中的人？”九歌，顫抖地說。
‘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最合適的人。’
九歌已經趨向於絕望：“你究竟還要做些什麽？！即使是那位大人的身份，也在你預料之中？黎明島無法阻止你，已經沒有誰能阻止你——你究竟還要做些什麽——可直到現在，你仍舊是失敗的！！”
‘有些問題，我無法回答。就像，那一切，明明不該是巧合的，偏偏出現了巧合。’虛無如是說道，‘我會成功的，我已經無限接近它的存在。’
“不……救救她……救救她，求你……”即使狠狠捂住眼，還是止不住落下的淚，“她不應該被束縛……她從未認識到一切都是假的，自己只是……只是……你不能那麽做！你不能毀了一切！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就算成功之後會發生什麽？！她會變成怎樣……不……求你救救她……”
※※※※※※
當他知道，自己所愛的，僅僅是一段虛擬的數據時，他從未想象過，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物。可後來，他不但接受了這份孤獨無望的愛戀，甚至，為之甘願付出一切。而更荒謬的是，他單方面深愛著的、那永遠無法觸摸的人兒，會遇上另一場癡妄。
無法被拒絕的宿命……如同無法被拒絕的宿命。
所有人都能哈哈大笑。唯有他不能。因為他親手將他的愛戀斬斷於半路。而有人能一路走到底，即使是註定不能圓滿的結局。他憤怒、嫉妒、哀傷……甚至於絕望，但這樣的心情，除了他自己以外，無人知曉。
那麽多人都能哈哈大笑。唯有他不能。因為他姓穆。
巧合？或許正如虛無所說，天底下最大的巧合。
那年銀色的光輝降臨在彼端，辰星的洗禮掀開引領的帷幕，從那位大人手中接過文明之火的正是他的先祖。作為先行者的穆氏家族傳承至今，雖主動放棄聯邦首腦的三席位，卻一直淩駕於議會之外，地位超然，並且掌控著軍部最強力的聲音，是為最不容小覷的存在。
永遠無法拒絕那位大人……因為自己身上流淌著穆氏的血液。可黎明島呢？無法拒絕，卻不能不拒絕。或許那時隱瞞下“數字生命”存在的時刻，就註定了今日的為難。無法透露她的身份，無法主動揭示人控的存在與幕後的一切……
巧合讓那位大人遇上她。巧合讓最不能動情的人動了情。巧合讓最無法揭示的真相不能再掩埋。巧合……除了宿命的玩笑之外，還有什麽解釋呢？
就如同九歌從未想過，有一天，那位尊貴的大人出現在黎明島，向聯邦提出的第一個要求，竟然是……她的存在。
黎明島中央大廳中燈火通明，整個聯邦內最頂級的決策者匯集在一起，通宵達旦商量對策。
星子海遙遠的彼端，深藍天穹邊緣隱約的雲彩，是懸停星艦中等待著答案的最尊貴的客人。
靜默的參與者擡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擡手緩緩擦去幹澀的眼眶裏湧出的最後的淚，然後轉身，離開天頂，朝那條熟悉的通道走去。
他一直走，一直走，看著層層防護的大門在自己眼前開啟。他一直往前走，邁下的每一步，都好像從心臟裏剮去一塊肉。
身體通過最後那扇由稀奇光線組成的門，他睜開眼，顫抖地，靠近她。
整間密閉的房間都充溢著一種奇異的粒子，似液體，又似氣體，各式儀器將圓柱形的墻面鑲嵌得異常滿實，中心是類似手術臺一般的石臺，密密麻麻的線路與指針從石臺上連接開去，如此冷肅，如此殘酷。
她躺在那裏，黑色的發一直散落到石臺邊緣，美麗得無可挑剔的容顏，皮膚好像在發著光，緊閉的雙瞳似乎永遠不會睜開，美得窒息，卻毫無生機。
——這具身體，只是這樣存在著，連血肉都不是地存在著，等待一場或許永遠不會降臨的悲哀的奇跡，蒼白死寂地存在著。
九歌的臉上，忽然又淌滿了眼淚。
他所摯愛的人，僅僅只是……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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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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