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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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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針又一針, 穿透小布偶的心臟。她究竟是有多恨,才用這種幼稚又可笑的辦法來咒他?瞧這架勢,這些針她已經紮很久了。

謝靈玄猶恐未真, 佇立在窗欞外深入看幾眼,只覺身心恍惚,方才炙肉帶來的溫存美夢破碎了一地。

他死自不妨, 唯一放不下的執念就是她,可她情蠱發作時與他情深意密,暗地裏卻這般咒他, 實比千刀萬劍砍在他身上更令他痛不欲生……她恨得這樣深切,仿佛即便他人死了, 她也得把他的骨殖拉雜催燒掉,當風灑了揚灰。

火氣攻心之下, 謝靈玄喉嚨湧上甜腥,唇角沾上了點點血跡。他隨手用雪白的衣袖把血揩幹凈, 溢滿黯冷愁郁的雙眸如刀鋒般眨閃兩下,推開門首徑直走了進去。

溫初弦聞得靴聲橐橐之聲,倏然一驚,回過頭來, 手中東西卻來不及收了。

她迫然站起身來,布偶掉在地上, 針頭灑了個淩亂。謝靈玄目光在那布偶上緩緩流淌了片刻,伸手,將它撿起來。

鴉黑的長睫遮住眼底情緒, 他掂量著手中布偶, 不冷不熱地問她, “為何要做這個?”

溫初弦吞咽了一嗓子, 青絲散亂,淚光點點,指甲死死嵌入掌心紋路。

是了,她這些日子對謝靈玄存著切膚之恨,只要清醒時就往布偶上狠狠刺一針,用以提醒自己在情蠱發作時也不要沈淪太深,莫忘大仇。

可此刻謝靈玄發現了。以他的狠毒程度,自己定然是有死無活了。

她全然不懼,低低說道,“你既然看見了,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要殺要剮,悉聽遵命。”

謝靈玄失神地捏緊布偶,布偶上的根根鋼針就這麽徑直刺穿他的血肉,滴滴答答落下緋紅的血水。

身體的疼痛已令他麻木了,心上的銳痛才將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他猶如站在冷水盆一般,諸般希望都滅盡,這些年來為博她歡心而做的努力,不過是緣木求魚。

他不甘問,“為何?”

溫初弦冷笑了聲。

為何,這個問題問得蠢了,他比誰都知道為何,他這樣的人也配奢求愛嗎?

問起為何,他憑什麽害死她弟弟,又憑什麽以一己好惡給她下蠱毒?他不喜歡她時諸般折磨棄她如塵土,喜歡她了她就也得捧著一顆熱忱心來愛他?天下沒有此道理。

兩人相對沈默了片刻,謝靈玄嘶啞道,“你和我的性命現在連在一起,沒有我,你也難逃一死。又何必如此這般,針鋒相對呢?”

溫初弦躁意上頭,擼開自己的長袖,露出一條瘦弱的臂膀來,上面星星點點全是青紫的淤血和針眼兒。

她咬牙切齒道,“看見了吧,這些日我每當被你那要命的蠱蟲折磨得克制不住欲念犯糊塗時候,便會用針紮自己一下,再在布偶上紮你一下。你若存心用藥物控制我的心智,卻是癡心妄想,永不可能,我寧肯一針針把自己紮死。”

謝靈玄眉心一緊,將她的手臂拽了過去,細加端詳之下,手臂上或輕或重的針孔足有幾十個。好在她力氣不大,即便深的也沒刺傷骨頭。

他一時疼惜無兩,又愧悔難當,“你真是蠢。”輕淡的一句話中實含無限悲意。

溫初弦不耐煩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穿好衣衫,現在的她只想和謝靈玄橋歸橋路歸路。她剛一欲走裙擺卻被謝靈玄牽住,他雙眸纏滿血絲,仍在苦苦挽留她,哀傷婉轉,像只迷途的鹿。

他淒切含笑,自欺欺人說,“我不相信你對我一絲情意也無。”

他為何如此頑固?溫初弦神態儼然,欲撇開衣角脫身而去,可她強硬的掙紮卻猶如落在棉花上,軟塌塌跌在他的懷中。

“起開。”

溫初弦以為自己對付一個搖搖欲墜的病人輕而易舉,卻不想還是三下兩下地被他給制住。先禮後兵素來是謝靈玄的習慣,若是軟的不吃,多半他就要動硬的。

她腿軟腰麻,在他懷中被禁錮得氣息不順,只覺他冰涼滑膩的手緩緩撫上她淡白的脖頸,眼色空洞又深邃,緩緩說,“既然你非要跟我鬧個魚死網破,聲聲咒我去死,那我今日便掐死了你,讓你在黃泉路上與我當個作伴的。”

溫初弦呼吸頓時收緊,兩只手腕拼命掙紮,就是脫不開他桎梏的一分。她眼前發黑,箍在脖頸間的力氣在逐漸逼緊,喉嚨被大石頭堵住,一點點透不過氣來。

罷了罷了,她終還是要死在他手上。

再一睜開眼睛,卻非是到了幽冥之境,而是在綿軟柔滑的床榻間。床帳層層疊疊地散落下來,千般繾綣萬般旖旎,垂垂遮住了天光。她和謝靈玄就這般一低一高,睽睽註視著彼此。

謝靈玄覆在她脖頸的手已移開了,沒殺她。可他此刻想要什麽,也不言而喻。

溫初弦驚覺而掙紮,雙手雙腳不住亂動,淚水簌簌而下,“放開我,你把我掐死吧,我不和你……”

謝靈玄輕侮挑開她的陌腹,衣衫散亂了一地。

他說,“你既然把我當仇人,那麽仇人自是挑你不喜歡的事做。今日有漫天雪色,老天成人之美。”稍頓,蓄意提起,“……我今日可沒吃那避子的藥丸。”

溫初弦屈辱至極,迎面給了謝靈玄一記冷硬的耳光,啪地打在他高挺的鼻梁骨上,震得她手心都生疼生疼的。他皙白的皮膚頓時紅了大片,留下一個清晰的五指印。

空氣一時凝固,溫初弦歪過頭去,獨自靜靜淌著淚。

謝靈玄身子顫了顫,撫摸臉頰的腫脹和唇角的血跡,仰望穹頂悵然若失。這麽多年來的心機與算計,不過是一枕槐安,到頭來連枕邊人都得不到。

謝靈玄最終還是沒有強迫她,自顧自離開了床榻。他氣不順,連摔了數尊瓷花瓶,各個都是名窯出來的珍品,就這麽裂個粉碎。

汐月戰戰兢兢地守在門外,聞公子和夫人吵架,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樂桃在一旁連連催促汐月趕緊把手中文書送進去,原是剛才皇宮的官兒來過了,要謝靈玄速速往皇宮覲見陛下一趟。可公子正在氣頭上,這節骨眼兒誰敢觸黴頭。

好在謝靈玄片刻便克制住情緒,沈靜下來,哇地幾聲,又被氣得連嘔好幾口鮮血。汐月伺候謝靈玄更衣,這才順便把陛下的旨意說與謝靈玄聽。

謝靈玄躺在長椅上,雖心神憊懶已極,但少帝的旨意不得不遵。他和少帝師生一場,總還欠個了結。

汐月壓低了聲線對謝靈玄道,“剛才沈大人說,公子可要小心些,陛下明擺了就是對您不善,此次入宮說不定有危險。”

謝靈玄神思游離地應了,想來他膝下既無尺男寸女,妻子又不懸念於他,孤家寡人,猶如鰥夫,即便死了又能怎麽樣,想來溫初弦還會拍手叫好。

更衣罷了準備入宮,明知此行會有危險,等了很久,卻也沒等到溫初弦前來相送。

謝靈玄一腔熱忱貼在滿懷冰雪上,心有千斤墜,終是獨身去了。

……

溫初弦又在枕席間躺了許久才緩過勁兒來。她起身,見自己做的那個小布偶被謝靈玄丟在火盆裏,儼然已被燒去了半截身子,黢黑要不得了。

她拿根銀簪將那小人挑出來,嗅著滿屋的焦糊之味,怔怔出神。

溫初弦這段時間確實不清醒,常常莫名其妙就對謝靈玄愛得難以自拔。她做此布偶人,倒不是真隱藏了什麽巫術、意圖咒死謝靈玄。她有冤無處發,只是借小人洩憤罷了

吵了一架,兩敗俱傷。什麽結果也沒有,一片狼藉。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一切都無趣至極。

溫初弦心灰意懶地趿鞋下地,頓了片刻還是到書桌前,輕輕拿起筆,在信箋上寫下和離書三字,把熟能背誦的和離之辭重新謄寫一遍。

這幾日因為各種緣由她都沒寫成和離書,可萬萬不能荒廢,還是得每日一封勤給謝靈玄送去。

另外,她要把腳踝上銀鈴的鑰匙跟他奪過來,既然和謝靈玄斷,那就斷得幹幹凈凈,這恥辱的東西她總不能一輩子戴著。

和離書寫好便仔細封住,交給汐月,吩咐汐月等謝靈玄回來就交給他。她自己則要買些香楮祭禮,去墓園探望探望玄哥哥和全哥兒。

汐月悲之不盡,“如今家裏人走的走,死的死,奴婢們的主心骨兒就剩公子和夫人了,您二位又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非要鬧到和離的地步?”

溫初弦淡漠道,“這些不必多問,你只管送信就好,把我的意思告訴他。”

汐月抹了把眼淚,“就算您真的要和公子和離,也別趕在年關時候啊,說出來多傷人心。”

溫初弦面孔一板,不欲再跟汐月多言,領了個話少聽話的小丫鬟,徑而出門去了。

·

少帝此番實是謀劃得十分精細,才敢叫謝靈玄入宮。

他叫了禁衛軍埋伏在宮門兩側,又安排了七-八個大力士躲在屏風之後,生怕那日自己做的噩夢成了真。

想必謝靈玄聰明如斯,也能預料到一旦進宮就是兇非吉,君臣交手免不得一場觸目驚心的惡鬥,會提前做好準備的。

沒想到謝靈玄就單槍匹馬地來了,和以前每次進宮和少帝下棋、教少帝讀書一樣,蕭蕭肅肅,輕松自在,看樣子似全無防備。

少帝捏著大理寺送上來的罪證,本已打定主意待謝靈玄一現身就將他拿下,見斯人如此溫善自然的模樣,反倒不好率先撕破臉。

少帝疏離道,“老師怎麽來了。”

謝靈玄按君臣之禮拜了一拜。

他反問,“不是陛下傳召草民來的嗎?”

草民。他已改了稱呼,不再稱臣。

少帝道,“你形單影只,竟也敢往皇宮來,真是好傲慢。”

謝靈玄風平浪靜,沈默不語。

無形的氣場籠罩著兩人,少帝強行克制住內心的怯懦,將手中的一疊證據丟在他面前,“今日傳老師過來,乃是為了登聞鼓一事。這冒替朝廷命官,燒毀商氏老宅,強娶溫氏女的罪名,老師打算如何解釋?”

謝靈玄信然翻了翻那些所謂的證據文書,微微一笑。

“經目之事,猶恐不真。道聽途說,又怎麽作數?陛下口口聲聲說草民冒替了您的愛臣,卻依舊管草民喚老師,自己先自相矛盾了。”

少帝被他抓到話中漏洞,登時語塞。謝靈玄教導少帝年逾數年,威嚴與崇拜早已深入少帝的小心靈中,一時半會兒拔除不得。

少帝拍了下桌子,強行做出鐵腕成熟的天子模樣來,“朕本來深信汝,汝卻以權謀私,中飽私囊,借著官位做出許多令人發指之事來,早已辜負了皇恩。”

小皇帝語速很快,聲腔打顫,生怕說慢了就被謝靈玄打斷。謝靈玄卻點點頭,一副自然風流的態度,徐徐飲了口桌上的香茗,也不怕少帝在其中下毒。

少帝指責道,“汝,汝認不認罪?”

謝靈玄問,“陛下叫草民認何罪?狀紙上的嗎?”

他輕嘲地撚了撚少帝的那一沓文書,“要是定罪,須得屍、傷、痕、證至少三樣在,陛下無憑無據,僅僅憑著幾分捕風捉影的傳說就要定草民死罪,草民真是死不瞑目。”

少帝心臟咚咚跳,知又被抓到了短處,“就算定不了其他罪,但你冒充朝廷一品命官,為朝中蛀蟲,上欺瞞朕,霍亂朝綱,下壓制百姓,罪不可赦,朕,朕……”

謝靈玄無奈地搖搖頭。

要說冒充了真正的謝靈玄,他有。但禍亂朝綱,壓制百姓,他沒有,他亦沒做過什麽賣國通敵的惡事。

當初太後把少帝幽禁在宮中,文武百官均怯餒,唯他一人冒死探看。長安城外那成百上千的難民,也是他年年在施粥賑災,搭建住所帳篷,救弱恤孤。

“陛下自己不覺得子虛烏有麽?”

少帝義憤於色,可又無言以對。他充其量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君,和謝靈玄這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子比,實在不是對手。

“朕不聽你的狡辯。”

少帝藏在龍袍下的手指劇烈顫抖著,準備揮一揮手,叫禁衛軍齊齊沖進來,當場格斃謝靈玄。小皇帝太單純了,心思都寫在臉上,旁人瞥一眼就能料到他下一步要做什麽。

謝靈玄委婉提醒一句,“陛下。商氏雖倒,可沒完全滅呢。”

他是不想當皇帝,可不代表天下所有臣子都不想當。那商賢虎視眈眈,一日日做著黃袍加身的美夢呢。他雖命數所剩不多,但廢了少帝這天真的小白眼狼,還是能做到的。

說罷,謝靈玄起身,腳步略有虛浮而去。

少帝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握緊拳頭,卻就是不敢叫人攔住他。

無論謝靈玄是不是少帝真正的老師,這些年來朝政上的心機和手段,都是謝靈玄教給少帝的。如今用這些計謀反過來對抗謝靈玄,豈不是班門弄斧,全無用處。

唉。

少帝重重嘆了聲,頹然倒在龍椅上。

該怎麽辦?他真迷茫了。

·

謝靈玄離了皇宮,遙感胸口憋悶之意愈加深重。

他不欲回府去面對那不情不願的人兒,獨自上了山,往雲霧環繞的靜濟寺深處散散心。

捐了五十兩銀的香油錢,謝靈玄跪在佛前,上了三炷香。

花開生兩面,人生佛魔間。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渡一切有緣人。

老方丈見謝靈玄虔誠,過來用楊柳枝沾雪水抽打他兩下,算是替他除去一身紅塵孽障。

謝靈玄望向金光萬丈大佛,第一次感到己身的渺小。

乃至一念生凈信者,須菩提,如來悉知悉見。

他雙手合十,茫然問方丈,“迷途知返,還來得及麽?”

作者有話說:

標註:①花開生兩面,人生佛魔間出自《世說新語》

②乃至一念生凈信者,須菩提,如來悉知悉見出自《金剛經》

男主不洗白,他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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