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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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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州軍軍營外的山頂上, 有一塊巨石,平整光滑,是一塊天然石臺, 蕭璃坐在石臺上,腳在半空懸著, 低頭看著遠處山下軍營裏的火光。

“霍畢,此次陣亡的將士共一十四人。”兩人已在這裏坐了很久, 蕭璃才又開口說話,“什麽時候才會習以為常?”蕭璃側過頭, 看向霍畢, 問:“一百人時, 還是一千人時,又或者, 要死一萬人時才可當作尋常事看待?”

“蕭璃。”霍畢加重了聲音,看著蕭璃說:“昨日還與你一同放聲大笑的同袍戰友明日便戰死沙場, 死生兩隔, 這是無論經歷多少次,都無法當作尋常看待的事。”

蕭璃擡眼,看向霍畢肅然的臉, 半晌,才聲音艱澀開口:“真的嗎?”

“真的。”霍畢重重點頭,然後說:“心中難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為將者, 你當銘記這個滋味, 但卻不可被它所擊倒, 因它而猶疑。”

“你說得倒是簡單。”蕭璃低聲道。

“蕭璃, 我在北境送走了無數一同操練過的兄弟,送走了十數我應當叫一聲叔伯的將領,送走了我的……父親。”

聽到霍畢說起父親,蕭璃的身子仿佛僵住了,好半晌,她才開口問:“我一直不敢問,當年……當年,師父去前,是何境況。”蕭璃低著頭,讓人只能聽得見她的聲音,卻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記憶中的他是何模樣?”霍畢不答反問。

“我記憶中啊……”蕭璃恍惚,一邊回憶,一邊低聲說著:“教我習武時總是好嚴肅,還會拿個小竹條打我胳膊。可我若是好好地把功課做完,師父又會給我好吃的牛乳糖,裏面有炒得很香很脆的米。他還總是跟父皇頂嘴,但最後又說不過父皇,說不過了就賭氣用輕功飛走……還從來不好好修胡須,說那樣才最顯男子氣概。”蕭璃說著,便仿佛又重新看到了當年那一幕幕,嘴角不由得帶了笑。

霍畢聽著蕭璃的描述,不用費絲毫功夫就能想到他阿爹當年的模樣。尤其他那一把胡子,小時候他沒少拿胡子紮自己。

這般想著,霍畢也笑了起來。

他看著蕭璃,柔和了神色,輕聲說:“阿璃。”這是霍畢第一次這麽喚蕭璃,“你就記住那樣的他就好了。”其他的……多說無益。

莫名的,當年北境之慘烈,他並不想說給眼前這個姑娘知道。他猜他阿爹也不會想她知道他死時的模樣。

聽到霍畢的話,蕭璃猛地擡頭,死死地瞪著他,眼淚卻從臉頰滾落。

“我當年……我當年……”蕭璃的喉嚨仿佛被棉絮塞滿了,說不出話。

她當年派了人去北境相助的,她與兄長在長安也極盡所能讓皇帝出兵,可終究還是遲了。

“我知道。”霍畢伸出手,在蕭璃頭頂拍了拍,“這些都不是你的錯,阿璃,你不需要為此而自責。”

此話一出,蕭璃的眼淚瞬間就流的更為洶湧。

霍畢也不知道為何他這越是安慰,眼前這人哭得就越兇,一時間有些頭皮發麻。

想了想,他又說:“你說的那種牛乳糖,裏面有香脆的炒米的那種,我小時也常吃,那是我乳娘最拿手的點心。那糖很不好做,需要新鮮的牛乳和曬幹的米來炒,所以乳娘一個月才會給我做一次,每次也只能做出一小匣子而已。”

說著說著,霍畢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接著,他猛地一拍身邊大石,說:“我小時候最寶貝我的牛乳糖,每日都是數著粒吃,每日剩多少都數的清清楚楚,可匣子裏的糖卻總是隔三岔五地減少!原來是被老頭子偷走送外面的小孩兒了!”

霍畢一下子站了起來,被氣得走來走去。

他小時候發現糖丟了,就去跟乳娘告狀,他爹在旁邊聽見還笑他數數都數不好,當真是半分愧疚心虛都沒有啊!

“外面的小孩兒”蕭璃呆呆地看霍畢被幾塊糖氣得火冒三丈的樣子,忽然破涕為笑。

她好像忽然間就明白了小時候為什麽每次霍統領拿出糖的時候神情都帶著幾分得意與調皮,仿佛占了什麽便宜一般。

見蕭璃總算是不哭了,霍畢心裏一松,而這時,熟悉的聲音自他們身後響起。

“你倆當真是讓我好找啊。”

蕭璃和霍畢回過頭去,見範燁就站在石臺之下,手裏拎著幾個酒壇。

他縱身一躍跳上石臺,來到兩人身邊,往兩人懷裏各扔了一個酒壇,笑著說:“有月而無酒,豈不是寂寞?”

今日月色明亮,不難看出蕭璃的眼眶有些紅,明顯是哭過的模樣。範燁沒出聲詢問,卻也不覺得奇怪。

他們剛剛剿完第七個匪寨,這大半年的時間,足夠他們跟黎州軍的將領和士兵們混熟了。此一行,陣亡的十四個士兵,每一個他們都認識,哪怕是範燁自己心裏都覺得不太舒服,更別說蕭璃。

他們這位小公主,雖然看起來渾身是刺的模樣,實際對自己人卻心軟的不像樣子,那副仁義心腸,倒是跟太子一脈相承,全不似範燁所認識的皇家。倒是像個嫉惡如仇,卻又天真純善的俠客,也難怪總是會跟範炟大打出手。

若是現在再問範燁怎麽看待蕭璃和自家弟弟的種種齟齬,範燁八成會說是範炟自己欠揍。他們這一路同行至今,他就從未見過蕭璃仗勢欺人,即便是對那些一開始不敬自己的南境軍,蕭璃也是於比武場上用武力打服,堂堂正正,坦坦蕩蕩。

對,堂堂正正,坦坦蕩蕩,就是範燁對蕭璃的評價。他這些日子沒少琢磨蕭璃,有時想著想著還會不由自主地笑出來,惹得霍畢對他投以異樣的目光。

最開始的時候蕭璃從未掩飾對他的不喜,卻也從未曾排擠過他。經過了這大半年,倒是比從前多了同袍之情,戰友之義。雖然偶爾她還會刺他幾句,於戰場上,他卻可將後背交托於她,不必回頭。

初來南境時,他覺得蕭璃既莽且傻,尋常人做不出私放質子歸國之事,尋常人也不會為了一個稱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去殺山匪。但現在他卻覺得這樣也好,這樣的人簡單,容易看透,相處起來也可少費些心思,多些坦誠。

“你覺得本宮需要借酒澆愁?”蕭璃看著手裏的酒壇,沈著臉問。

來了來了,一不高興就‘本宮’,‘本宮’,搬身份出來壓人。事到如今,範燁已經很清楚蕭璃的脾氣,看她這樣,又覺得頗為可愛,於是裝模作樣做出怕的模樣,說:“是我想借酒澆愁,不是殿下。”

“喝點兒酒也好。”霍畢卻忽然出聲,引得兩人看去。

霍畢拆開酒壇泥封,說:“當年北境,我送三千精兵去死時,可不曾有酒這樣的稀罕物。”

蕭璃和範燁兩人聞言,皆是一震。他們兩人同時想到當年奏報上那短短一行字:

“霍畢以三千精銳騎兵,入後方,斷糧草,守北境。”

戰瀾滄,斷糧草,此乃使霍畢名揚天下之戰,誰都知道。世人都覺得,這是霍畢的無上榮光,卻沒人想過,霍畢到底想不想要這個榮光。

這一時間,霍畢剛剛那句‘送走兄弟,送走叔伯,送走父親’,便都有了不同的含義。

“你們兩個這是什麽表情。”霍畢好像被兩人一同喪下來的臉逗笑了,語氣輕松地說:“我們當年於瀾滄山脈分開,三千騎兵北上,餘下近兩萬人留在瀾滄山埋伏布陣,誰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來。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留守之人尚有一線希望,那三千將士卻是必死無疑……且,死無全屍。”

“有些事,既然不得不做。”範燁緩聲開口,道:“那有些傷亡,便也無可避免。霍將軍,也請不再傷懷。”

這是第一次,範燁未稱霍畢國公,而是以軍職相稱。霍畢擡眼看向範燁,見他目帶鄭重,遂點了點頭。

“我也沒甚可傷懷的,既為武將,便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說到這兒,霍畢看向蕭璃,說:“若有那一日,還請公主幫忙收個屍,若收不到屍……”霍畢摸摸下巴,忍住不去想若是真有那一日,情況得是多慘烈。若是那般,還是不讓蕭璃看見得好,於是又說:“那立個衣冠冢也成,逢年過節,捎帶我一囊薄酒,不,烈酒即可。”

“你還挺挑剔。”蕭璃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霍畢正想反駁,說他這已很是為她考慮,卻見蕭璃很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霍畢,我不會讓你那般戰死的。”

我不會讓你如同師父一般,孤立無援,腹背受敵,力竭戰死的。

“我不會給你收屍,但我可以,與你同戰。”蕭璃直視著霍畢的雙眼,語氣認真肯定,不避不閃。

霍畢楞住,繼而覺得胸口心跳越來越快,大有愈演愈烈之勢,好在,範燁的話及時將他拉了回來。

“是啊霍畢,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範燁拿著自己那壇酒,對著霍畢的酒壇輕輕一磕,說:“還有我們呢。”

說完,範燁打開泥封,往地上倒了一些酒,說:“替你敬那三千將士。”

霍畢沈默,然後沈著聲音說:“敬北境忠烈,四萬八千九百五十九人”說完,將酒倒向地面。

“敬黎州軍陣亡兵將十四人。”蕭璃看著眼前天地,表情肅穆,“敬所有護佑我大周的枯骨英魂。”

手擡,酒落。

亡者無悔,生者無尤。

作者有話說:

範燁:公主天真純善,雖然任性但是好可愛。

霍畢:你到底哪來的那麽厚濾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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