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阿德,這個曾經的荒原上，建起了巍峨的城池。延綿數十公裏的城墻高達十米，厚五米，這個時代的攻城器械根本無法征服。難怪特洛伊國王拉俄墨冬誇口，這是一座永不會被攻克的城池。因口出妄言遺禍的國王，拉俄墨冬在這個時代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宙斯派赫拉克勒斯來殺死了拉俄墨冬，理由是他苛待了來幫忙建城的兩位神。他的兄弟和兒子雖然是他遣去做苦力,他卻不允許神祗的威嚴被人類所冒犯。

繼任的國王普裏阿摩斯是個寬厚的老好人,然而此刻他正面臨著大麻煩。

百年過去,特洛伊已經如約建成,阿波羅卻沒有回來。阿爾在德爾斐蔔算神諭,竟然得不到任何答案。金弦的脈絡仿佛被烏雲所遮蓋，讓她看不到緣由。

她著急了，直接跑去特洛伊城，來到王宮，質問阿波羅的下落。此時的皇宮裏正開著宴會，載歌載舞。銀發的女神從空中降落在國王的寶座旁，一時間“嘩啦”桌椅被撞到的聲音此起彼伏。

卡珊德拉公主挺身而出，插進害怕的父親面前，轉身直面女神。她擔任雅典娜的祭司，知道自己供奉的女神與這位月亮女神不合，所以並不怕得罪她。

“美麗的月亮女神，”卡珊德拉替父親解釋：“城池尚未完全建好，大劇院尚未完工，還有競技場仍然待建。我恐怕在此之前，阿波羅閣下還不能跟您走。”

阿爾一時大怒，身上銀光粼粼，宛如實質的淩然怒火讓眾人心驚膽戰，跪了一地。只有兩個人鶴立雞群的站立著，一名是跟在女神身後的吟游詩人洛克希阿斯，另一名則是雅典娜的女祭司。

洛克希阿斯要編寫以月亮女神為主題的長詩，為了熟悉她的事跡，一直牢牢地跟在她左右。而卡珊德拉作為神的祭司，除了向自己供奉的神祗跪拜，是可以免於向其他神叩首的。普裏阿摩斯企求地拉了拉女兒，卻被她掙脫。即使對方是女神，這位公主也並不懼怕。

滅世洪水之後，為了讓人類安心，也為了維持大陸的平衡，主神宙斯規定，神不能直接對付普通人。每一個奧林帕斯神都飲下了誓河之水，破禁會招到懲罰。

所以後來神祗們才提拔半神，或者人類英雄來對付人類自己。

只是她並不知道，這條禁令可鉆的空子極多，她的主子雅典娜都已觸犯了無數次。

阿爾冷笑著對她說：“如果連城中建築也要算在內，那麽我的哥哥將永世也無法脫身。”

卡珊德拉面露遺憾：“這是天神宙斯的命令，我很抱歉不能幫上您。”

宙斯當初下的諭令十分模糊，給了人可利用的餘地，也許這正是宙斯的真意。阿爾卻不想管那麽多，只是說：“我要見到他。他在哪裏？”

他們把他藏了起來，甚至連她也無法感應到他，這是她最近心浮氣躁的首要原因。

“這是主神宙斯的命令，您最好不要與他相見——”

“不要拿宙斯來壓我！”阿爾打斷她，銀眸裏迸發懾人的寒光，聲音冷徹淩然，“他是我的父親，你區區一個人類，還沒有資格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

這是蠻橫不講理，可卡珊德拉卻只能忍受。眼前這位女神出身高貴，追求者眾多，自己供奉的女神都常常在她手下吃虧，自己又怎麽能與她相提並論呢。

“我很抱歉，女神，但阿波羅閣下自己要求我們不要暴露他的行蹤。”

阿爾勃然大怒：“你們要扣押著他不放嗎？你們竟敢囚|禁、奴役一名奧林帕斯主神？”

普裏阿摩斯怕極了，拉開屢屢出言不遜的女兒，上前去：“尊敬的女神，您誤會了……”

阿爾沒有耐心再與他們耍嘴皮功夫。她已經聽出來，他們不會交出阿波羅，既然如此，她也沒什麽客氣好講。

“芬裏爾！格裏芬！”

她素手一揮，天空出現一只白羽黑尾翼的蒼鷹，盤旋著發出令人心悸的鳴叫；皇宮門口闖進來一只身長兩米的巨狼。它們沖進宴席中，用翅膀掀翻殿內一切擺設，用堅硬的頭殼撞壞精美的門與窗。火燭倒在窗簾上，在鷹翅的煽動下，火舌卷進半個皇宮，人們尖叫著逃竄。

火光倒映在女神冷漠的側臉上，洛克希阿斯不住地偷瞟她。阿爾不耐地說：“你準備在我的長詩裏添一筆，易怒的、暴虐的女神嗎？”

“不，我只看到了月亮女神的權威無可抗逆！”英俊的詩人眼睛發亮地望著她，“我只看到月亮與森林女神的聖物，狼與鷹，在大發神威，教訓那些敢於忤逆她的存在。”

他對她的魯莽行為竟然既崇拜又讚嘆，看來這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阿爾心中一笑，暴躁的情緒略好了些。她前世就是個出名的二世祖，仗著父親和哥哥，誰惹她不痛快她就去搞破壞。重活一世，因為處境堪憂，她的性格完全收斂了起來。而如今，再沒有什麽能讓她忍氣吞聲。

卡珊德拉臉色煞白地跪坐在地上，她實在不理解，這個月亮女神怎麽會如此囂張，她不怕懲罰嗎？突然，她看見一名海藍色長發的男子出現，頓時像找到救星一樣。

“波塞冬大人！”英俊的海皇陛下卻無視了柔弱少女的求救，徑直走去阿爾身旁。

他嘖嘖地可惜道：“這可是我們的心血呀。”他想去攬住她的肩，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拍掉手，臉上有些惱怒，卻立刻恢覆了嬉皮笑臉，轉而用尖刻的言辭刺她。

“他有意躲著你，即使你這樣做，他也不會出現。”

這時候，卡珊德拉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企求海皇大人幫助。波塞冬將袍子從她手裏了拽出來，看也沒看她一眼。她簡直無法置信，曾經用那麽多甜言蜜語追求自己的男人，為什麽竟然如此冷漠？

“波塞冬大人，月亮女神觸犯了禁令啊！”

“你那只眼睛看到她有出手？對付你們這些凡人，還用她親自動手？”波塞冬譏諷地說。

卡珊德拉面若死灰，卻不忍見她的家毀於一旦，強忍著羞惱說：“如果您能出手，我願意奉獻上我所保留的一切。”

她崇拜的女神是位處女神，她以保持貞潔為名，一直拒絕波塞冬的追求。而現在她寧可獻上自己的身體，來換回他的幫助。可不料，波塞冬卻嗤笑不已，轉向她的對頭。

“阿爾忒彌斯，你壓抑了百年的怒火，不止這麽一點吧。”他湊到她耳邊，成熟低啞的嗓音似誘惑，又似挑逗：“我可以灌了這座城，只要能讓你高興。”一點也沒有吸取他被宙斯罰到這裏來的教訓。

皇宮的鑲金天花板正在轟然塌陷，阿爾召回仆從，轉頭走了。洛克希阿斯緊跟在她身後。波塞冬聳聳肩，笑了笑跟上去。卡珊德拉哭著匍倒在地上，嘴巴裏喃喃地向雅典娜禱告、詛咒。

阿爾走上城內的高山，俯瞰這座恢弘的城市。初春時分，這裏花團錦簇，道路兩旁栽滿橄欖樹，市內的建築排列整齊，建築風格大氣厚重。海岸線就在十公裏之外，藍天倒映著碧海。

“你竟然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聽到她的揶揄，波塞冬滿不在乎地說：“玩過一個特洛伊的公主也就夠了。”只是閑暇無事時追逐著打發時間的游戲，到手了也就不稀奇了。

“你還在與雅典娜攪合在一起？”追求雅典娜的女祭司，野心昭然若揭。

“你不是還攀上了北方人？還隨身帶著一名寵物。”波塞冬掃了眼正左看右看的洛克希阿斯，帶著暧昧的笑容，“搞不好阿波羅自我封閉，不願見你，就是因為你對他不忠。”

洛克希阿斯咳了咳，卻不敢違抗海皇大人，自以為隱蔽地往阿爾背後挪了挪。阿爾用一道神力護住他，擋在波塞冬對面，問道：“你的神力恢覆了，這說明誓言已經完成。為什麽阿波羅的還沒有？他究竟在哪裏？”

波塞冬有些驚訝，不料她竟然看出自己神力已恢覆，隨即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她的實力到了什麽地步？他瞥了眼她背後裝背景的洛克希阿斯，嬌小的身軀根本遮不住他高大的身板。

“哼，你竟然要為了區區一介人類，和我作對嗎？”海藍色的長發無風自動，神力繞過她朝那位倒黴的人類襲去。水柱撞在撞在銀色的光罩上，刺啦一聲，瞬間凍成冰塊，掉落在草地上。

“不要試探我。我既沒可能與你聯手，也不是你的敵人。”阿爾冷冷地說，刀鋒般的銀光刺向藍光氣場，波塞冬吃了一驚，不止是為她如今力量竟然不下於自己，更加疑惑她為何會展露出來，這實在不符合她一貫低調的做派。“這一百年，你一直在忍氣吞聲，咬牙等著報覆？”

阿爾笑著搖頭，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她的神格繼承自前世，境界本來就是上位神，又得到塔爾塔洛斯的指點，領悟辰星的運轉法則，說是半吊子至高神也不為過，只是神力的積攢不夠。

後來得到阿波羅的大部分神力，她頃刻間大有進境。也更加明白了他當時屈從宙斯，自貶至此，未嘗沒有成全她的意思。“我並不仇恨他，”她指了指天空，“這是阿波羅自己的選擇。”

波塞冬不料她竟然這麽回答，卻仍然不放棄挑撥：“你還不知道吧。你親愛的哥哥所珍視的、他親手建立的城池，即將被下令他修建它的人一手毀掉。你不想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他滿以為自己會引起她的註意，得意地等著她追問，盤算著能從中獲得多少好處，不料她一臉譏諷地望著他。

“要知道什麽？為什麽忒提斯會舉行一場婚宴？為什麽好好的特洛伊王子，會迷路到千裏之外的艾達山上，牽扯進三名女神的爭執裏？”

為什麽帕裏斯偏偏看上了別人的妻子；為什麽忒提斯明知兒子會死，卻無法阻止他出征。太多經不起推敲的東西，只說明一件事，無外乎是有心人的操縱。

因為彈丸之地的希臘無法再滿足越來越“神滿為患”的奧林帕斯，所以他們必須向外擴張。

因此他們派神與人渡海前來建城，並要徹底驅逐這裏的原住民，把這片原本供奉異族神的小亞細亞之地，並入希臘城邦的版圖。這是兩世以來，特洛伊之戰的真相。

波塞冬大驚失色，她竟然對此事比自己知道得還要詳細，“阿爾忒彌斯，你……”你真的什麽也不在意？看她那張清麗的面容上滿是嘲諷，眼底卻平靜無波，他終於斷了心思。

“阿爾忒彌斯，我終於知道為何你身上一直有種違和感。”波塞冬神棍般地說道，卻久久不見她應和，嘆口氣，自己揭開謎底。

“你總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徹，宙斯的心思，還有我的心思。你有著絕佳的天賦，可你卻不攙和進任何事情。除非逼到你頭上，你才會進行反抗。這樣的人生有什麽樂趣？”

阿爾也不解釋。波塞冬骨子裏有著不安分的因子，使他根本無法理解，她究竟在追求什麽。

“我從來就不在這局棋中。”阿爾叫上在一旁草地上畫圈圈的洛克希阿斯，翩然走掉了。

望著她優美的身姿在視野中遠去，波塞冬頓感胸中憋悶得慌。五百年前他們出生的時候，他只把對方當成可以任意褻玩的玩具。可百年前，這對兄妹加起來已經可以與他拼個勢均力敵。而今，她竟然獨自就能勝過他。

“小孩子，成長得可真快。”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倚老賣老地嘀咕了一句，突然笑了起來：“她不是我的敵人，該頭痛的是宙斯。”所有能給宙斯添麻煩的對象都是他的盟友。

“現在能制住她的好像只有我那兩個兄弟了。他一手調教的小美人，就要擺脫控制，哈迪斯知道了，會氣成什麽樣子？”他樂滋滋地往海邊走，一步就跨過了十公裏的距離，沈進海底。

近來德爾斐的人氣越發鼎盛。帕裏斯成功拐走了斯巴達的王後，阿伽門農為弟弟報仇，集結邁錫尼的勢力，又請到名聲最響亮的英雄阿喀琉斯，籌備渡海進攻。

越是在出征前，神廟的生意就越好。以預言精準的德爾斐自然其中佼佼之地，最近出入的無不是當世英傑，甚至一些神祗也常常來求助。阿爾剛送走赫爾墨斯，便又迎來一位客人。

面前的厄洛斯看上去有些憔悴，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下有青紫的陰影，柔軟的金發暗淡無光。他平常最喜歡炫耀自己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翅膀，走到哪裏飛到哪裏，此刻卻像一個凡人一樣，翅膀老老實實地收著，身體裹在灰色的披風裏，儼然一副十七八歲少年模樣。

他用雙腳穿過太陽神廣場，從神殿的門口走進來。

“阿爾忒彌斯，你是無所不知的智慧女神，我有話要問你。”他顯然沒有多少耐心，一進殿就坦言來意，都忽略了旁邊站著一個金發的凡人。阿爾自然履行神職，給他三次提問的機會。

“我問你，愛情究竟是什麽？”

洛克希阿斯知道這是掌管愛情的神祗，頓時停住了記錄的筆，驚奇地上下打量對方。這家夥受什麽刺激了？他一個愛神卻問智慧神愛情的涵義，這不是笑話嗎？

“我需要知道，刺激你對你所掌控的愛情心生疑惑的，究竟是什麽？”

厄洛斯嘆息地說：“我在誤中自己的箭後，遇見了一名少女。金箭的魔力使我愛上了她。我們有過美好的時光，可她卻背叛了我。我發覺我與她的愛不同。”

這件事情阿爾是知情的。厄洛斯與普緒刻私下成婚，違背了他的母親，因此不能給她看到自己的模樣。而普緒刻卻對他產生了懷疑，偷看了他的容顏，逼得他不得不出走。

普緒刻一心想要挽回他，卻被阿芙洛狄忒刁難。厄洛斯私下幫助她完成三項艱難的任務，這期間兩人飽受折磨，但她聽說最終結果是普緒刻為奧林帕斯所接受。現在一切塵埃落定，他倒是心生疑問了？

她聽到厄洛斯痛苦迷茫地說：“她因愛而恐懼，而患得患失，乃至心生嫉妒。愛情應該滋生這些汙垢嗎？阿爾忒彌斯，你告訴我，愛情是這麽醜陋的東西嗎？”

“愛情與嫉妒是一對伴生的姐妹。”阿爾如同穿透般的視線，望著他說：“我相信一定還發生了什麽，使你意識到你曾經對愛的真意存在著誤解。如果你不坦言，我沒法給你答案。”

厄洛斯痛苦地揪了揪頭發，組織了半天言語後，緩緩地說：“我剛中箭時，看到她處處美麗，只覺得我願為她做一切。可是現在，她仍是一般無二的笑容，卻令我生厭。”

“金箭的魔力消退了？”阿爾恍悟。所謂愛情的期限，正是因為金箭的魔法有時效的。

“我意識到，愛情只是中箭那一霎那的迷戀，這使我對我的使命，產生了很大懷疑。”

阿爾望著這位苦惱著的年輕愛神，柔和地說：“我可以告訴你，上古神厄洛斯產生的緣由，是因為生命需要繁衍。為了推動這一事件，才會有愛欲的產生，使得生物彼此交配。”

厄洛斯像是不能接受自己篤信依賴的愛情，竟然是如此功利，動了動嘴唇，喃喃地問。

“真正的愛情，存在嗎？”

“它的存在毋庸置疑，你也許並不該問這個問題。”阿爾毫不猶豫地說道：“你該思考的是愛情存在的涵義。那一定不止是繁衍的需要而已。這種無數詩人所歌頌的，令人癲狂、激發人類潛力的情感，無需你的金箭也可自發產生。你也許該研究一下，你的金箭的真實功能。”

厄洛斯面露恍悟，又時而皺眉迷惑。思來想去，他眉宇漸漸舒朗，言辭懇切地感激她，在將要離去前，對她說：“我最近接受了母親的兩個命令，把兩只箭分別用來射一名神，和一位王子。”

“一次失敗，一次成功。”

阿爾瞥了眼旁邊裝壁花的洛克希阿斯，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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