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姜喬終於聽到了冷宮傳來的消息。

廢後楊蕪，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在冷宮裏結束了一生。

殷季以為，殺了楊蕪，就能斷了殷曉的念想，清了殷曉的障礙，卻沒想到黃雀在後。想必楊蕪在死前也揣測出了自己被賜死的原因，說不定還是滿懷欣喜地去赴死了，只是，實在不值。

作為一個代理六宮的夫人，姜喬只能裝作不知此事一般，略有些失措地去向殷季報告此事，殷季的反應自然是淡淡的，只說以楊國公主之禮下葬楊蕪。

或許楊蕪一直留戀的，就是楊國公主的這個身份了。

“那，要不要通知大公子回來？”姜喬試探地問了一句。

果然，殷季哼了一聲，道：“別提他。”

殷季對姜喬已有防範之心了，可殷季卻怎麽都想不到，他所信任的丞相早就受人脅迫、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知姜喬了。前朝後宮同出一氣，而殷季自己如今只是個臥病在床的可有可無的人罷了。

第二日，姜喬便收到了丞相林渡差人給各宮娘娘的水果，只是姜喬的那一盒是雙層的，夾層下放著專寫詔書用的帛紙和這些日子頒發詔令用的印璽。

姜喬拿出帛書，剛要寫幾個字，忽然聽薛痕來報：“正陽侯夫人進宮了，來拜見娘娘。”

武清來了。

“本宮知道了。你去公子那裏告訴武柳一聲，讓她準備一下，先別看著他讀書了。”姜喬吩咐道。

薛痕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待薛痕走後，姜喬看了看那帛紙，終究是擱下了筆，把帛紙印璽都收了起來。

“妾身參見娘娘。”

武清挺著個肚子就要行禮。姜喬忙扶住她，拉著她坐下，笑道：“都七個月了，我可舍不得讓你行禮。”

“挺著個大肚子，還到處跑，也不知休養。”武柳略心疼地埋怨著武清。

武清卻微微一笑，道：“娘娘，妾身此來，是有事相告。”

“哦？何事？”姜喬挑了下眉，拿起茶杯就要飲。

“老楚王公孫簡的事。”

“砰！”姜喬沒拿穩茶杯，把那茶杯摔在了地上，還弄濕了自己的裙子。薛痕忙過來幫姜喬擦裙子。

“公孫簡？湖陽城破之後他和公孫敏就沒了消息，有人說他二人逃出了楚國，只是一直沒有確切的消息，怎麽，你知道？”姜喬問道。

武清道：“我也不大清楚具體的，只是前些時候鄭海他大哥回京述職，和我們宴飲時曾提過大荒山一帶曾有過楚王逃難的傳聞，只是他兄弟二人都不當回事。我聽了之後留了個心，派人去了一趟大荒山，沒找到老楚王的蹤跡，但是在當鋪裏發現了楚國公主用的首飾，便想他們或許真的就在那一帶。只是如今還沒有確定的消息，因此來向娘娘請示。”

姜喬聽了，點了點頭，微笑道：“你做的很好，盡快查出來，如果真是公孫簡和公孫敏，立馬拿下不要猶疑。”

“是。”

武柳卻又有疑問了：“楚王逃難，為何會來夏國？為何不去吳國？或者去燕國，燕國太子妃可不就是楚國公主嗎？”

姜喬還沒回答，武清卻已搶話了：“前些年吳王後病逝後，吳國和楚國關系便不如從前了。去年湖陽城破，故太子公孫奕戰死沙場，其子嗣也被誅滅，公孫敏的駙馬衛遠降了公孫樊，吳國和公孫簡最後的聯系便也斷了。吳國如今國力衰微，沒理由再得罪新的楚王，想來也不會伸出援手。而燕國太子妃在燕國哪裏能說的上話呢？”

武柳聽了嘆了口氣，道：“血脈親情，終究敵不過權勢。”

姜喬聽了武柳這話，也沈默了。

武清覺得這個話題太過沈重，便轉移話題，問道：“娘娘，二公子最近可好嗎？”

姜喬笑著答道：“他好著呢，我雖不喜歡林千楚的脾氣，但他教學生還真有一套。昀兒如今既能上馬騎射，又能提筆作文，國事策論也都有自己的見解，著實讓我放心。”說到這裏，姜喬忽然想起什麽來，問道：“對了，不知軍中怎樣評價大公子？”

武清道：“大公子雖常年在西境，但軍中卻常聞他的賢名，都說他體恤士兵又有謀略，將來必有作為。”

姜喬聽了，若有所思。

夜裏，姜喬坐在案幾前，手持印璽，就這樣看著面前的帛書。

兩份詔書，一生，一死。

殷曉是個好孩子。

她猶豫了很久，終於選擇了其中的一個，拿著印璽，重重地印了上去，許久沒有擡起手來。

最後，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垂下了手，移開了印璽，將蓋了印的詔書收好了，放在一個精致的盒子裏。又拿起了那作廢的詔書，丟進了火盆。

天氣寒冷，她把手靠近火盆，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火的溫度。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火，眼神卻越發堅定起來。

接著，她站起身來，在案幾前寫了另一份詔書：立殷昀為太子。

第二日，那被用木盒裝著的夏王密詔便從宮裏發了出去，發往了遙遠的西境。

殷季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有時連進食都是個問題。他昏睡的時間也多了，昏睡時嘴裏總是說著夢話，念叨著“曉兒、曉兒”，可清醒了之後他便對此只字不提，但姜喬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來，他分明是在等著什麽。

只可惜啊，你等不到了。

過了一個多月，殷曉還沒有回來，殷季的精神也越發萎靡。姜喬對此只當作視而不見，每日仍是那樣敷衍著照顧殷季，殷季要什麽便給什麽，就算殷季要的是那些於他身體無益的東西，她也照給不誤。殷季不想吃藥便不吃，不想活動便不活動，總之，一切隨他。

終於，姜喬的信使先傳來了殷曉的消息，是她想要的消息。

西境的信使也帶來了消息，只不過因殷季一直昏睡著，那信使的消息並未傳入殷季耳中。

姜喬依舊在殷季身邊看護他，更準確地說看守他，以塞其視聽。

夢裏，殷季又在呼喚殷曉的名字，只是這一次太過激烈，殷季竟然猛然從夢中驚醒，很顯然，他醒來後還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麽。他看著姜喬，自嘲地笑了：“在夢裏都能被這個兒子氣醒。”

姜喬微微一笑，道：“王上經常如此。”說罷，便又扭頭去看那火上的藥，正煎著，離煎好還有些時候呢。

殷季便看著她，若有所思，一言不發。

薛痕從外邊走進來，在姜喬耳畔道：“娘娘，正陽侯夫人說抓到楚王和楚國公主了。”

姜喬聽了，先是一楞，隨即便問：“當真？”

“是，她在章臺宮等著呢。”薛痕答道。

“怎麽了？”殷季突然發問。

姜喬笑了笑，道：“武清進宮了，來看望她姐姐，也不和臣妾打個招呼。”

殷季道：“她不是有身孕嗎？怎麽還到處亂跑？”

姜喬微笑道：“她可不嬌氣，”又道，“王上，那臣妾先告退了，總不好晾著正陽侯夫人。”

“別，你陪寡人說說話。”

“王上，臣妾真的不能留。王上就先好好休息，一會藥熬好了記得讓宮人服侍著喝下。”說著，姜喬急匆匆地扭頭就走。

“小巫女！”

背後傳來殷季這蒼老疲憊的聲音，姜喬的心猛然一顫，不由得站住了腳。

小巫女……一個多麽陌生，又多麽熟悉的稱呼。

小巫女，這是初見時他對她的稱呼。那時在大荒山，兩人相互扶持共同尋路之時，他便是這樣稱呼她的。如今不過十五六年，竟恍如隔世！

姜喬終究是回了頭，強笑道：“王上怎麽突然這樣稱呼臣妾了。”

殷季也笑了：“我知道這樣，你肯定會回頭。”說著，殷季打了個手勢，屏退了宮人，整個寢宮瞬間便只剩姜喬和殷季兩人而已。

殷季躺在榻上，朝姜喬勾了勾手，姜喬會意，走了過來，拉著他的手，坐在榻邊。

只聽殷季感慨道：“說來奇怪，你我初識時，說好了不遵那些虛禮，像尋常人一樣稱呼彼此，怎麽到最後了，又成了這樣，你滿口的臣妾王上，我也是不說寡人便覺得別扭……”

“是王上先變的。”姜喬淡淡地接了一句。

殷季擡眼仔細打量著她，半晌，開口輕聲道：“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時，以為你是雪中的仙子。不然還有哪個漂亮姑娘會獨身一人出現在被雪封了的大山裏呢？”

姜喬笑了：“難道不是以為臣妾是雪怪嗎？”

殷季搖了搖頭：“那是在看見你的臉之前，看到你的臉之後，哪裏還會有那種想法。”說著，殷季嘆了口氣，道：“說起來，寡人有一事，瞞了你許久。”

“什麽事啊？”

殷季緩緩道：“你可知道驚世閣嗎？當年我在馮國的時候，曾去見過他們的閣主。當時，我請閣主為我看看夏國的國運，想借此試試驚世閣的實力。沒想到那閣主並沒有對我說國運，而是說起了一個人，說起了你。他說，巫族祭司之女，姓姜，乃九命煞神，巫族祭司，若得此女心甘情願獻祭與天，便可保一國萬世基業。”

聽到這裏，姜喬不禁苦笑，果然，帶她回宮不是對她好，是盼著她死。

只聽殷季接著說道：“那閣主還說，我命中得此女，於是，在大荒山，我遇見了你。額上有著紅楓印，胸前留著被劍穿心而過的血漬，你又姓姜……我便斷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可我心裏又不服氣，難道我殷季，偏只能靠女人的死才能開創萬世基業嗎？於是我想，我不帶你回去了，可我又怕你被他人得去，於是我便想，那我把她帶進宮，好生照看她，讓她好好地過一輩子，不用獻祭，不用流離失所。我要讓她看看，我自己也可開創一番天地！”

聽到這裏，姜喬楞住了。

“王上，此話當真？”她顫抖著問。

殷季猛烈地咳了幾聲，道：“自然當真了，你可是我的小巫女……”

姜喬怔了一會，嘆了口氣，垂了眼，道：“你該早說的。”

“什麽？”殷季沒聽清。

“你若早說幾年，我或許會少恨你一些。”姜喬說著，抽出了自己的手，站起身來，往後退了幾步。

“你恨寡人？”

“是，我恨你。”她揚起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殷季。

殷季沈默了。

“為何？”他開口問。

姜喬笑了，笑得淒慘，卻沒有回答。

宮門外傳來要求見殷季的聲音，接著便被姜喬安排的人喝止了：“王上在休息，誰都不見。”

“這可是大公子的消息！”

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傳入了殷季的耳朵，他看了看姜喬，忽然明白了什麽，臉色一變：“曉兒怎麽了？”說著便要強撐著坐起喊人。

姜喬眼疾手快，輕輕將手一揮，殷季便動彈不得。

定身法，這是她這些年唯一會的法術了。

看著殷季那驚恐的眼神，姜喬嘆了口氣，道：“你一直以為我不會巫術，但那只是一開始，我後來學了。我也沒有想到，我第一次用，竟然是會用在你身上。”

說著，她往前挪了幾步，靠近殷季，道：“方才一直是你在說，如今該我說了。只是，必須把你定住，你才會安心聽我說話。”

“你問我恨你什麽？說實話，我也說不清楚，可我就是恨！風兒離開了我，她是我難得的一個朋友，卻因為你的猜疑，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孩子們，本該是這個世界上和我最親近的人，可就因為你的一句話，他們連叫我一聲娘都不肯……這些不是你直接導致的，這我清楚，可我就是無可避免地怨你、恨你！你是帝王，你至高無上，可你的一個小動作便讓我這十幾年都活在了痛苦煎熬裏，這不是說抹去便能抹去的。”

“或許如你所說，你曾真心待我，你也曾真的回護過我。但那些最後都消失不見了，早就不見了。我謝謝你當年在大荒山的扶持之情，謝謝你當年的回護之恩，可我若知道回報這恩情的後果是讓我這十幾年都倍受煎熬，我寧願早早地就離開夏國，我寧願永遠都不曾遇見你！”

“我知道我不是東西，我薄情寡義，可我的身上背負了太多，我這輩子不可能風平浪靜。”

她說著，眼裏似乎含淚：“最後，我要告訴你你最想聽到的消息：殷曉死了。”

殷季的瞳孔猛然變大。

姜喬苦笑一聲，道：“多謝你教我寫字了。那份詔書，和你寫的沒什麽差別。聽說殷曉接到那詔書後，仰天苦笑幾聲，便拔劍自殺了。”

“你看，他相信你會殺他。他也太傻了，他可是你最鐘意的兒子，你怎麽可能殺他呢？”

“說起來，你這輩子除了這個君主當的不錯之外，剩下的，簡直是一塌糊塗。”

“殷季啊，你可真是失敗。”

殷季的喉嚨裏不停地發出聲響，似乎想要說什麽，可他開不了口。他掙紮了半晌，最終沒了力氣，喉嚨裏登時沒了聲音，瞳孔也散開了，呼吸聲也沒有了。

他死了。

被病痛折磨多年，他終於走了。

姜喬走上前去，冷漠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然消失。

她解開了那定身法，輕輕地跪在榻邊，溫柔地為他合上了眼，輕聲道：“你放心吧，你的國，我幫你守；你的天下，我幫你奪。”

“或許，我們一開始就不該做夫妻，我們該是君臣。”

說完這話，看著殷季僵硬的面容，她眼裏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但奇怪的是，她的內心竟然無悲無喜。

世間最悲哀之事莫過於此，與那人同床共枕十多年，最後那人死時，竟形同陌路。

“殷季啊，我對不起你，你和曉兒一路好走。”

夏王殷季，是年病逝，享年四十歲，謚“武”，人稱夏武王。

作者有話要說： 本年度最後一更??大家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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