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

楚國依舊在內戰，兩方勢均力敵，難分上下。馮國倒出了變故，主張變法的君主馮修在一次打獵中墜馬而死，年輕的君主馮薈。馮薈可不是一個主張變法的人，他覺得馮國今年亂象都因變法而起，因此十分反感變法。於是，同樣主張變法的馮律就被趕出了馮國都城，被扔到了大荒山一帶繼承馮章的事業。而吳國，依舊是那個樣子，要死不活的。燕國和楊國倒是安分了許多。

在殷季三十九歲生日前夕，夏國丞相吳興病逝。這位歷經三朝的老臣，素來以暴脾氣著稱，常惹得殷季不快，可他對於政事卻又是那般盡心盡力，殷季又是發自內心地感激他。平心而論，吳興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大事，功績和靳齡自然是不能比，但他偏還是夏國朝廷中不可缺少的一個。夏國需要這樣一個敢於直言犯上、敢於訓斥同僚的臣子，雖不討人喜歡，但的確需要。

吳興去世，令殷季倍感傷感。不知不覺，殷季也近不惑之年，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君主了。人一旦覺得疲憊，覺得自己變老，便真的會變老。他的胃病一直沒好，人也越來越消瘦；在三十五歲生辰上被氣出來的頭痛病也時有發作，頭疼病一犯他就會莫名狂躁，暴戾地如同變了個人；他還有早年在軍營中受的傷，近些年來也會疼了，每至陰雨天，便渾身難受。用殷季自己的話說，他感覺自己一夜之間就老了。

從前的意氣風發，再也回不來了。

他開始惦念著自己的兒子，那個遠在西境的兒子。殷曉始終是他最愛的兒子，是他費盡心思培養的兒子，這是毋庸置疑的。他曾經懷疑過殷曉的出身，也曾因殷曉的執拗而生氣，可他的確是非常想念這個兒子，尤其是在聽到回都的王令說的那句“大公子模樣像極了王上”之後，就更加想念了。可殷曉也不服軟，這麽幾年連個認錯的話都不說，著實讓他難辦，只得作罷。

但他也暗示了王令，只要殷曉認錯服軟，他就放殷曉回來。

姜喬倒是不太在意這些，畢竟殷曉是殷季的兒子，有所留念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客觀來說，殷曉著實沒什麽可能再被立為太子。殷曉的出身已經染上了灰，這灰一旦沾上，就洗不掉了。

於是，姜喬的生活依舊是練字、修煉、看孩子、琢磨怎麽插手政事。

她發現，自己對於政事真的是有種近乎癡狂的迷戀。只要是政事，無論大小，只要她聽見了，便會細細想一遍。怕是殷季都沒這麽上心。

她不由得想起了宋清許多年前說的話。宋清說：“我覺得你更像公孫家的人。”是啊，公孫家的一個典型特征就是熱愛政事，熱愛權力。

這些年來，宮中她的位分最高，她也名正言順地代行王後的職責。她發現她是真的很喜歡那種發號施令掌控全局的感覺，也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別人拜倒在她腳下向她俯首稱臣的感覺。這讓她感到非常的滿足，非常有成就感。

這天殷季難得地出了次宮，去登山游玩。姜喬坐在章臺宮裏，默默地練著字，只見殷珺走了過來，笑道：“姜娘娘，明日我就要見舅舅們了，你說我穿哪一套衣服好看呢？”說著，命侍女捧出了兩套衣服。

姜喬看了一眼，只見一套是淡黃色繡著蘭草的衫子，一套是青翠色繡著荷花的衣裙。兩件都淡雅的很，姜喬想了一想，指著那套淡黃色的衣裙道：“這個吧，看起來明亮些，襯你。”殷珺笑了笑，道了謝，就回去了。

姜喬微笑著看著殷珺離開，感慨了一回，便又去寫字了。正練著字，只見薛痕急急忙忙地跑來，對姜喬道：“娘娘，宮裏出事了。”

姜喬的責任感油然而生，忙問了一句：“是哪一宮出事了？”薛痕道：“不是宮中女子之事，是宮外。王上今日爬山之時，不小心腳滑了一下沒踩穩臺階，一下子從臺階上滾了下來，幸好被下面侍衛攔住，才沒出大事。”

聽到不是宮中出亂子，說明這不是在姜喬的職責範圍之內，她竟松了一口氣，十分淡然地接著練字，敷衍地問了一句：“王上如何了？”

薛痕面色凝重：“不清楚，但聽起來不大好，已經在送回來的路上了。”

姜喬只是點了點頭。

殷季被送回了宮中，姜喬立馬又做出了一副關切的樣子跑到了殷季的車架前，看著殷季被擡進寢宮，她也跟著進去了，然後在殷季能聽得到她說話的地方，拉扯著太醫的袖子，急切地問：“王上怎麽了？”

太醫答道：“王上從臺階上滾落，摔斷了腿。不過娘娘不必過於擔心，王上的情況不是很嚴重，微臣定會盡力醫治的。”

姜喬聽了點了點頭，剛要再問些什麽，便聽見裏間殷季在叫她，她忙趕過去，跪在殷季榻前，做出關切又有些埋怨的樣子：“王上也太不小心了。我前兒還和瑤兒說讓她多學學你，穩重縝密，怎麽今日竟鬧出這檔子事來……”說著，眼眶便紅了。

她做戲的技術已經是爐火純青。

殷季躺在榻上，卻笑了：“你讓瑤兒一個姑娘家學我？虧你想得出來！”

姜喬道：“王上的好處，自然得學。臣妾可算是知道瑤兒的不安分是從哪傳來的了！”

殷季笑道：“你也不是什麽安分的人，瑤兒是註定安分不了了。”

姜喬只做沒聽見這句話，看了一眼殷季的腿，眼裏盡是心疼，道：“王上好了以後，可莫要再如此了。這樣王上不好受，臣妾心裏也難過。”

殷季卻沒有答言，只是看著天花板，面帶微笑地道：“你可知，寡人為何會摔下來？”

“臣妾怎麽會知道？”

“寡人在爬山時聽到了楚國的消息，公孫樊突襲湖陽城，衛華老將軍陣亡。公孫樊承諾攻破湖陽城後留公孫敏一條性命，讓衛遠開門投降。衛遠降了，如今的湖陽城，是公孫樊的了……寡人聽了之後啊，一激動，再往上爬就沒註意腳下……”

姜喬楞了一會，又才開口問道：“那公孫簡呢？”

殷季看了一眼姜喬，道：“還沒消息呢。”又道：“這些年，我們往楚夏邊境增了不少兵，就待此刻楚國結束內戰，趁他們沒緩過勁來時一舉拿下，如今是時候了。”說著，殷季就要撐著坐起來發號施令，可是動一下便覺得腿疼痛難忍，不禁哼了一聲。

姜喬忙道：“王上還是好好休息吧。”說著，便扶殷季躺好了。

這時，只見殷季身邊的宮人進來秉道：“王上，諸位大臣都在殿外侯著呢，想來探望王上。”殷季聽了只是擺擺手，道：“說的好像寡人不行了一般，這麽大的陣仗，”又道，“讓他們進來，寡人剛好有事商議。”

姜喬知道自己不便久留，便退下了。

出了殷季的寢宮，姜喬看見一個青衣的青年的急匆匆地朝殷季寢宮而來，卻被攔在寢宮之外。姜喬有些疑惑，從沒見過這人，便讓薛痕去打聽一下。薛痕問了一下，回來秉道：“那是楚國使者衛思。”

衛思是為公孫簡出使夏國的，如今公孫樊入主湖陽，想必他也得到了消息，這才著急忙慌地來找殷季。看著那一身青衣，姜喬忽然有些出神：又是一個楚使，又是一身青衣，可竟已過了三年了。

姜喬嘆了一口氣。夏國自有打算，豈會因一國使者之雄辯就改變自己的主意呢？使者的尷尬就在於此處，他們只能促成對方願意的事，對於對方不願意的事，便沒什麽用了。

姜喬正要回章臺宮，卻聽這邊傳來了破口大罵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被攔在外邊的衛思正在指著寢殿大門罵道：“殷季，你這無恥老賊！耍弄別國，不講仁義！你不僅對鄰國之難視而不見，還想趁機分一杯羹！想你登基數十載，你除了挑起戰火、挑起爭端，可還做過什麽別的事？你所謂的功績，不過是靳齡老丞相的功績，你有什麽資格自詡霸主、沾沾自喜？殷季，你活該被人戴綠帽子！”衛思明顯已經不顧自己楚使的形象了，連這種話都敢說，這讓姜喬著實吃驚。

寢殿內有大臣出來喝止他，可他卻並沒有停下來，依舊在破口大罵，侍衛們要拉扯他，卻又被掙開。如此下去的確不是辦法，姜喬便對薛痕道：“去找衛尉大人。”

這本就該是林千楚的職責。

薛痕應了一聲，便要去了，可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衛思突然跪下，望天哭道：“王上，臣為楚國盡忠了！”接著，便猛然起身，朝殿前的石獅子上撞了過去。登時，他的頭頂湧出了鮮血，整個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姜喬著實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給嚇到了，正緩神間，卻見階上宮人登時亂作一團，隱隱傳來大臣們的呼喊和宮人們傳喚太醫的聲音。

姜喬來不及多想，便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上了臺階到了門前，不顧裏面還有眾多大臣便闖進了殷季的寢宮，急切地問道：“怎麽了？”說著，她看向榻上的殷季，只見殷季面如土色，雙目緊閉，衣襟邊還有著一絲血跡。

林渡答道：“王上聽見了楚使之言，怕是急怒攻心，一下子嘔血不止，昏了過去。已經去叫太醫了。”

說話間，太醫便到了。只見太醫先看了看殷季的臉色，又把了下脈，接著，太醫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看到太醫的神情，在場的人便知道了個大概。

姜喬自然也明白。她看向躺在榻上的殷季，眼裏忽地浮現出她初見殷季時的樣子，黑甲紅袍，多麽意氣風發……

時間過得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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