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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紗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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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月提著裙子走出來。她高高挽起的發髻早已垂落,頭發披散在肩膀上。她隨手理了理。

長發已經長到腰部,發質很軟。蓬松著,覆蓋了整個光裸的後背。它們跟隨著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嗒嗒聲,左右輕輕晃動。像一波一波的海浪。

腳有點疼。她脫掉了它們。很美的鞋子。可是太辛苦。

裙子開始拖在地上,在光潔的大理石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和自己發出的聲音一起,穿梭在這條長長的金碧輝煌的走廊裏。然後漸漸放慢腳步。弄月做了一個深呼吸。她笑笑。她餓了。

並且不想立即回到那個剛剛出醜的地方。

一個端著盤子的侍者恰好走出來,拐進了另一條回廊。

弄月擦擦眼睛。拎著鞋子跟了上去。

如她所願,她去了廚房。

這也許是弄月一生中看到的最美好的地方。偌大的廚房,整潔的地板,訓練有素的廚師和一群表情嚴肅的侍者。最為重要的是,整齊的擺滿了桌子,桌子上則整齊的擺滿了美食。它們正熱氣騰騰的召喚著她。

黑椒牛柳。意大利通心粉配上了翠綠色的西蘭花。法式咖喱焗龍蝦、蟹肉沙拉、雞蛋汁煎鯡魚、鐵扒比目魚、冷烤野鴨、紅魚子醬、黑魚子醬……各種叫不上名字的美食裝在美輪美奐的盤子裏。還有各種造型可愛的甜點。

當弄月看到一個黃橙橙灑滿白糖粉的熱情果奶昔甜品時,她聽到自己的肚子開始大唱讚歌。

“小姐,廚房重地,閑人莫入。”弄月正盯著那杯熱情果奶昔發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一本正經的聲音。她回頭,被一個長柄勺親吻了額頭。

“呃,”有些豐滿的四十多歲的白皮膚藍眼睛女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聳聳肩膀,“我叫埃裏,是這裏的主廚。我想你需要一點溫暖的東西,孩子。”她旋即放下那柄長勺,然後拉著她的手穿過整齊劃一的鍋碗瓢盆,走到一張桌子前,把她隨手按到一個座位上,“稍微等會兒,親愛的。”

她晃動著豐滿的腰肢,靈巧的的穿過桌椅,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正微微冒著熱氣的是一碗芳香濃郁的湯。

“奶油豌豆泥湯。喝下去吧,你會舒服一點兒的。”埃裏說。她的嘴唇有些厚,讓她看上去充滿權威。然而她快活灑脫的聲音卻告訴人們她是個極易相處的人。

“謝謝。”弄月對她微微一笑。然後拿起了調羹。

“怎麽樣?”埃裏笑瞇瞇的看著她。

“很好。事實上,難以描述的好。”弄月擡頭說。

“好孩子,快點喝吧,食物能讓人開心起來。這是一種魔力。等一下,或許你會得到一個熱情果奶昔。你剛剛盯著看的那個。現在我得去看看我的那群孩子們,老實說沒有我,他們會變得手忙腳亂起來,宴會的主菜馬上就要上場了。”埃裏邊說邊動,等到她說完,人已經晃到大廚房那邊去了。

身穿制服的年輕侍者們,看到她進去立刻變得嚴肅起來。僅僅是嚴肅,而非恐懼。弄月立刻聽到埃裏的大嗓門,“對了,孩子們,面對食物我們要嚴肅。嚴肅。這是最基本的態度。”

弄月低頭笑笑。這碗湯的味道真的無可比擬。她再次擦了擦眼睛。

能喝到這樣一碗湯,說明人生還是蠻不錯的。是啊,弄月,你的人生還是蠻不錯的。她吃到一顆熬得很軟的豌豆。於是想起那位躺在二十床棉墊和二十床天鵝絨上面的公主。

她覺得自己的想象力正在向一個孩子進化。

“歐,我說過您不能進來這裏。您總是讓我為難。好吧,先生,我不想讓您難過,但是我不得不告訴您,您不是做廚師的料。我勸您還是趕快放棄吧。”弄月再次聽到埃裏抱怨的聲音,但是每個字都含著笑意和寵愛。“我絕對不會再縱容您的,您不能跟那位小姐比,那是一位女士,並且,”埃裏壓低了聲音,但弄月還是聽到了,“她看上去很傷心。她需要安慰。”

弄月站了起來,覺得基於禮貌,她應該作必要的解釋。她畢竟做了一個闖入者。然後她看到一個男人正往她這邊看過來。一雙真正的藍眼睛。

他還在跟埃裏比劃著手勢,眼睛卻看向她。他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向她打招呼。

弄月立刻明白了這是誰。華氏的長孫原來是個混血兒。

埃裏帶著他向弄月這邊走過來,弄月發現這個高大英俊的混血兒沾了滿手的面粉和巧克力。手裏有一個小小的白色紙杯,裏面裝了顏色可疑的東西。

他把杯子舉給她,然後指了指杯子。

“啊,小姐,不要……”埃裏說。

弄月已經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點顏色可疑的面糊,並且放進了嘴裏。盡管顏色看上去有些恐怖,但說實話,味道還是值得品嘗的。弄月又蘸了一點,放進嘴巴。

“我說您不應該,但是……”埃裏笑著,她也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點,接著她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好像剛剛生了蛋的火雞,“啊,先生,”她說,“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男人臉上浮現安然舒適的笑意。他忽然捧起弄月的臉,輕輕地吻了她一下。然後他有些詫異的盯著她看了幾秒鐘,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之後便轉身大步離開了。

“歐,”埃裏皺皺眉頭,“看來你得去洗個臉了,小姐,事實上,也許你得把頭發也洗洗。我看最好,你還是泡個舒服的熱水澡吧。我的臥室就在這附近。跟我來吧。”她牽著弄月的手,不由分說地便拉了她走。

弄月立刻知道了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了。一定跟那杯顏色怪異的面糊有的比。

她順從的跟著埃裏在桌椅和回廊間游動。光著腳。她的鞋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她遺失在了哪裏。

至少,她沒有那麽難過了。她想。這群人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但是她已經習慣相信,無論多麽美好的故事下面總是掩藏無法言說的憂傷。

人類是擅長掩飾和裝飾的。平靜和幸福的背後常常是憂傷。他們看上去像是生活在一個夢裏。而莊周夢蝶不過是個一廂情願的童話。

暫且做一下夢吧。莊弄月吧。她對自己說。並且淡淡微笑起來。

********** **********

陸仰止一直站在那裏。他的臉色比他想象中難看得多。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嚴肅的一張臉。他不知道該怎麽進一步了解自己。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麽一下子纏繞住,盡管他想努力的摒棄這一切,然而他被一種不能確定的力量指引。他還不能明白該怎麽辦。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經變得不同起來。

因為他在猶豫。

他對著鏡子嘲弄的一笑。一個自私自利甚至暴戾的商人忽然意識到自己愛上一個人,那是災難性的。他想。他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自己被自己折磨。明明想要嘲笑自己。笑出來的樣子卻總是蒼白無力。

這一切都歸咎於一個叫莊弄月的女人。她蠱惑了他。讓他更加厭棄自己。

幾分鐘之前,莊弄月還在這面鏡子中對著自己微笑。她說她會死的,如果他們繼續糾纏他們會殺了彼此。他想這是一個偉大的預言。

他感覺到自己被一種新奇的毫無經驗的痛苦卷進了一個漩渦。這種淅淅瀝瀝的感覺,真實而真切地沖撞著他的心臟。而他,正在用盡全力反抗。

陸仰止摸摸自己皺緊的眉頭。他一生都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做出這樣的動作。然後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你會再次被拋棄的。你知道的。”他淡淡對自己說,“不過這沒什麽。”

他走了出去。他被莊弄月扔在女洗手間裏。甚至忘了走出去。

他一路不停的告訴自己,陸仰止你是嘉隆的主人,你是陸氏的二公子,商場和情場馳騁的冰山獵人,這些你厭棄的稱號就是你全部的擁有。你有一個下賤的母親,因此你的一生也無法變得高貴起來。你唯一擅長的是防微杜漸,懷疑猜忌,不擇手段和無法停止的制造傷害。

自從你逃出孤兒院,你就開始左右自己的命運。這不是什麽童年陰影或是蹩腳的心理傷害,你的血液裏也許就是這樣,生而如此。不同於你那迷戀母親的父親。他最終也死在她旋轉的舞裙之下。你卻不同。你註定將是不同的。

你是一個成年人。在你三十四年的人生經驗裏,你從沒有失敗過。你從沒有的得到過“是”以外的回答。你游戲在這個階層裏,你從來沒有受到過傷害。

他的拳頭攥得很緊。好像把一顆心也攥在裏面。好像隨時都可以揮出去打在任何一個否決他的人臉上。他知道自己擁有這種力量。他從來沒有懷疑過。

然而他腳步很快的放松起來。他靜靜的站定了,連自己也無法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只是看到了莊農月。她光著腳。被一個胖胖的金發女人拉著,不知道要走向哪裏去。

在光線不是很明亮的走廊燈裏,他看到她光著雙腳,拖著長裙默默跟著一個陌生的女人。離開。她的長發卷曲,披在身後,面色安詳,那件在大堂裏看上去呈現米色的長裙,現在好像變成了白色,飄飄蕩蕩的搖晃在遙遠的視線之外。

她們在向著他走來。他很沖動的想要跑上去抓住她,告訴她脫掉這件白色的衣服。可是他沒有動。他只能看著她。她們在他前面的一個拐角處消失不見。好像一場幻覺。

他轉過身。

誰說這不是一場幻覺呢?

他走回了會場裏。

看到鶯歌燕舞的人群。

熙攘。為不知所謂的理由歡笑。擁抱著彼此在舞池晃動。燈光的暗影裏,有人在親吻。最明亮的地方,有人在談論政治和股市。那些初來乍到的年輕新貴則在追捧美麗動人的年輕女明星們。

這看上去是個快樂的世界。陸仰止擡頭看看天花板。天堂就在頭頂。所謂救贖好像只是一個動聽的謊言。

他在天花板的一處凹陷處發現了一個天使。光裸著後背,拖曳著長裙,有一條蓬松粗長的金色發辮。她揮出雙臂,正在飛向天堂。然而她回首遙望。仿佛正在遙望他。面色平靜安詳。

陸仰止看不出她的任何思想。他只是在想,為什麽她的眼神中有那麽一抹捉摸不定的憂傷。也許天使和天神們一樣,都是喜歡矯揉造作的。

“你去了哪裏。你不該把你的舞伴一個人扔在這裏。”藍心蕾忽然拽住他的胳膊。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你怎麽了?”他看到藍心蕾莫名的顫抖了一下,有些驚異的看著他。

“沒什麽。去幫我拿杯酒好嗎?”他淡淡說。

弄月梳洗了一番。她覺得自己沒有那麽狼狽了。現在她得走回去。雖然很難堪,但是她必須回去。因為左老夫人還等在那裏。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為她那件過分暴漏的晚禮服找到了一個披肩。一條寬大的印度白色搭肩。她想埃裏應該不會介意。她想暫時借用一下。

她想她應該好好的玩這一場游戲。因為也許自此之後,她將再沒有機會檢測自己的承受能力和智商。

她很快的環視了一下埃裏的房間。整潔。但是有一點飽滿的淩亂。埃裏顯然是個熱愛生活的人。至少她表現的像個熱愛生活的人。因為房間裏擺滿了可愛的裝飾。陶制的小愛神。一小束假的款冬花。五鬥櫥的邊緣貼滿了小小卡通動物。

這忽然令她想起陸宅。陸宅大客廳裏那些散亂的玩具。

那個老頭子就要死了。

然而我的狀況也並不是很好。弄月輕輕笑起來。然後裹緊搭肩,走了出去。

“歐,”埃裏正開打開門走進來,她發現弄月身上的搭肩,臉上綻開微笑,“你看上去美極了,它就像是專門為你訂做的。”埃裏仿佛致力於讓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感覺開心,連恭維也如此真誠動人,“但是客廳有位老夫人正在悄悄找一位弄月小姐。我想她要找的就是你吧,孩子。快點跟我來吧。”

她對弄月眨了眨眼睛。弄月點點頭。

一切事情都可以發生的更加平和一點。到了這樣的份上,命運不會更加糟糕了。埃裏把她送到大堂的入口便微笑著轉身離去。有些事情還是自己面對的好。弄月的眼睛看上去有點紅腫。這時,她又看到母親。沈默不語的母親。她站在人群裏,默默無語的看著她。

她那桃紅色的旗袍和婀娜的姿態,站在這樣的大堂裏變得更加真實起來。好像只要走上去,就可以立即觸摸到她。

太過頻繁的出現了。從前她沒有一次這樣的看著她過。這樣的視線不曾在她身上停駐超過十秒鐘。弄月很想給她一個微笑。也許她不應該畏懼一個影像。母親的影像。她可以和自己的幻覺和平相處。

死亡就是那麽一回事。黑暗。恐懼。繁盛濃郁的花。冷風。著艷色旗袍的女人。傷口。大地上的裂痕。還有童年記憶中的灌木林。

死亡甚至是美麗動人的。對於一個生而絕望的人來講,死亡是一種吸引。這種吸引已經足以致命。然而奇怪的是,她卻一直努力的活下來。

她終於還是沒有笑出來。僅僅轉過眼神不再去看她。母親的形象在她死後開始在弄月的知覺中漸漸明晰起來,像是浸泡在藥水中的照片。有時候在深夜,她不得走上陽臺,因為母親一直在那裏看著她。

母親始終無語。弄月也沈默。她們從未相愛過。但是在最悲慘的日子裏,她們曾短暫的彼此陪伴。她擁有選擇拋棄她的自由。她有權利拋棄過往,開始新的生活。人有權利使自己過得更加舒適。

弄月記憶中的那些鞭打和後背上的傷口,變得模糊暧昧起來。好像壓在箱底的一件漂亮的舊衣服。不能再穿,卻始終沒有辦法拋棄。

這也許是永遠無法拋棄的。因為這是生命的一部分。宿命,而無法抹殺的痕跡。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方法遺忘。永遠背負著它來過活。

你一直活得很好。可以不必再有任何的自責了。她喃喃自語。

視線很快被捕獲。陸仰止正看著她。她知道那也是一個背負過往的男人。冷酷殘忍。像野獸一樣。她並不十分了解他。她只是能夠感知到他的不為人知的脆弱和自厭。正是這兩點把他們纏繞在一起。像長在古老城堡通風孔的兩株青藤。

不是一個好男人。然而他們相愛。在某個時刻是相愛的。她知道他正在為這個困擾。這是弄月心中唯一酸澀的甜蜜。

愛情帶來甜蜜。她僅想淺嘗。對於支付不起的東西,最好淺嘗輒止。

她一向精於此道。因為她,也是一個冷情的人。

她看到陸仰止身邊忽然出現一個女人,遞給他一杯酒。她認出了藍心蕾。他們站在一起有種難言的般配。弄月看到陸仰止接過酒,但是他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

弄月倉促的笑笑。她邁出一步,進入會場。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有些大的鞋子。埃裏的高跟鞋。很舊。很舒適。

這時候,左老夫人終於走了上來,“你去了哪裏?”她的語氣帶著明顯的關切,但是沒有人會誤會她真正關切的是什麽,“華廉士已經到場了。”

“我已經見過他了。在廚房。”弄月這樣回答。她挽起奶奶的手臂,輕輕微笑。

“做得好。”她滿頭銀發閃閃發光。弄月沒有解釋。

當她靜靜沈默的時候,看上去很慈祥。很像一個溫情、疼愛子孫的奶奶。只是這個老女人獨自把她的兒女撫養長大,然後一個一個的失去他們。她支撐起一片家業,並且趕走了有外遇的兒媳婦和她的小孫女。她不允許她維護的家族有任何一點差錯。

一個女人走到這一步是值得欽佩的。因為她放棄了自己的幸福。雖然,她也因此放棄了別人的幸福。

弄月隨著老太太走進去,走進人群中。她知道那些嘲笑依舊在。但是她和這個老太太一樣沈得住氣。他們都有明確的目標,就是廚房裏那個笑盈盈的無法言語的混血男人。

她被變成了一只香餌。也成為了一個獵人。像他們說的,一個高貴的小蕩婦。

這時候,她也看見了方嗣宏,還有他憂郁的妻子。他舉起酒杯,向著弄月微笑點頭。方夫人的確已經老了。但是依舊很美。她穿了一件水紅色的CHANEL束腰沙紡長裙,化了淡妝。脖子上掛了一條粉鉆項鏈。

然而風韻猶存無法跟青春飛揚媲美。畢竟誰能贏得了時光。方嗣宏的眼神放在離他不遠的一個女歌手身上。她輕輕對著他一笑。

方嗣宏對每個女人都很深情。當他愛她們的時候。他也毫不吝嗇。一個成熟優雅卻滿含深情的男人,當他濫情的時候,被稱作多情。即使不為他的財富,女人也願意投奔他的熱烈追求。

方夫人端著一杯酒。她臉上帶著憂郁的微笑,看著一個男孩。她十幾歲的兒子正端著盤子在食物區和另一群孩子嬉鬧。

那一杯熱咖啡倒在頭頂上的感覺,弄月並沒有忘記。但是她不討厭這個女人。

“啊,左夫人,好久不見啊。”弄月適時地收回視線,看到了華老先生。他看上去興致勃勃,但是他比陸謙雄更加老。

“是啊,好久不見。可是你一點也沒變。”奶奶說。

華筠頤把視線放在弄月身上,他滿臉的皺紋,笑容變得嚴肅起來,“這就是卿遠的孩子嗎?”

“您好嗎?我是弄月。”弄月輕輕鞠躬問候。她有點顫抖。因為她聽到了父親的名字。

“是的。”奶奶說。她的眼睛裏閃過一些黯然。但是她依舊在微笑,“華廉士呢,我聽說他從荷蘭回來了,並且帶回了一個好廚師。”

“他過來了。” 華筠頤笑道。

然而弄月看到的並不是廚房裏的那個笑盈盈的混血男子。也許是另一個人。只是長了一張相似的臉?

弄月譏笑自己。

別天真了。你知道自己來這裏是做什麽的。其實華廉士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這些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看上去很不情願的走了上來。

怎麽描述呢,弄月的眼神變得冷起來。向他們走來的好像一個僵屍,一個英俊的僵屍,黑色的禮服包裹著他高大的身體。他的嘴巴在沒有任何表情的時候像一條單調的線。耳朵上別著一顆黑色的鉆石。而那雙藍眼睛,仿佛也是黑藍色的。

他走路的樣子卻像個國王。很隨便。眼神冷清。

他站在弄月面前,淡淡的看著她,雙手隨意的插在褲兜裏。

“你好。”弄月淡淡說。又一個擅長偽裝的人。無論他真正的樣子是什麽,她都意興闌珊。

“孩子你得擡起頭來,我的華廉士聽不見,但是他看得懂唇語。” 華筠頤說。

“你好。”弄月擡頭,重新說了一遍。同時看到華廉士閉了閉眼睛,表示他接受她的問候。然後他嚴厲的盯著她,仿佛在說,嘿,我知道你在搞什麽把戲。

她看懂了他的意思。他一定以為她進去廚房是刻意謀劃的。可能很多女人試圖這樣接近他。他的驕傲讓他看起來像個孩子。

而弄月,從來就不喜歡孩子。

“去跳只舞吧,年輕人。” 華筠頤拍拍孫子的肩膀。

弄月還沒有開口拒絕,就被一只大手拖進了舞池。在人群中,她看到了陸仰止。他正在接一通電話。

但是華廉士握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認真跳舞。

弄月笑笑。他的行為就像一個得不到關註的孩子。當然他的力氣遠比一個孩子來的強大。而且他擁有明亮的洞悉力。他的眼神是具有穿透力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跳一只舞。於是她開始配合他的腳步,扭動纖長的腰肢。及時行樂是對的。

華廉士是個很好的舞者。他看上去精通上流社會的一切才藝。不過弄月更喜歡那個在廚房裏執著於一杯巧克力甜品的笑盈盈的男人。盡管他不能說話。

他看上去也並不喜歡她。

這樣的兩個人在舞池裏親密無間的跳舞。擺動一些優雅魅惑的動作。他的手抓著她的腰,強迫並引誘她做出蛇一樣逶迤的姿勢。

這些她和陸仰止曾經使對方氣喘籲籲的舞步,對於現在的弄月來說,更加是一項負擔。

她不得不聽從黎一崇的話,果斷地停了下來。額頭上冒出細膩的汗水。她看到華廉士臉上閃過鄙夷的笑意。

但是弄月早已不在乎任何人的嘲弄。她淡淡笑笑,“我要休息。”她轉身就走。她必須找個地方吃藥。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暈倒了。而她不想暈倒在這裏。她寧肯暈倒在大街上。

她找到一杯水。很清澈。她從瓶子裏倒出滿掌的藥片,顏色很繽紛。她看了它們一眼。然後全部吞了下去。灌下那杯水之後,她做了一個深呼吸。

人類看來是能夠適應任何狀況。她現在吃起藥來,不需要任何一點不情願。甚至成為一種習慣。

“你找到了新的金主?”

弄月沒有想到自己深呼吸之後,就看到了陸仰止。自從在洗手間分開,他的臉就一直處於要下雪的狀態。如果他們再走近一點,故事就會發展為兩個悲劇。現在,至少只有一個。

“嗯。你要恭喜我嗎?”弄月笑答。

“左老夫人出多少錢讓你來參加這個舞會?”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臉上的笑容很生動。

“曉鐘的手術費。他後天開始手術。”弄月笑笑,“你不會想惹來更多難堪吧,你知道只要我們站在一起,很容易就會成為舞臺的焦點。”

“我們一直是。”陸仰止說。“我們不能再談談嗎?”

“我沒空。”

“那麽你出價吧,陪我跳一只舞。”他說。弄月仰頭盯著他看。她發現自己已經對陸仰止這類充滿傷害和攻擊性的語言沒有任何反應了。習慣的力量讓人害怕。

“你出價吧,讓我休息一會。”她淡淡回答。她掙了掙自己的手。不喜歡被他抓在手裏。陸仰止有些挫敗。他首次在弄月面前露出這種表情。

“為什麽?”他終於低低的吼起來。

“你不知道愛情就是這樣的嗎?你現在看上去荷爾蒙紊亂。而我需要休息。我告訴過你,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如果你出現的次數再多一點,我也許立刻就會死。”弄月看著他淡淡微笑。

他們看上去就像是貓與鼠。至於孰貓孰鼠,他們都堅信各自心中的答案,必定毫不相同。

“你倒是告訴了我一個殺死你的好方法。”他惡狠狠的說。繼而笑了,“只有我嗎,只有我能令你早死嗎?”

弄月苦笑一下。陸仰止也笑了。

他們兩個在熙攘的人群中,忽然靜謐而安然的看著彼此微笑。周圍的一切都不屬於他們。他們是兩個來自底層的闖入者。始終格格不入。陸仰止是個精神上想要統治這裏的人。而弄月,她更實實在在是個站在這個階層門外的女人。

弄月抽出了自己的手,她笑道,“你真的打算愛我嗎?”她向大堂外走去。她需要一點新鮮的空氣。

“我想至少我應該嘗試一下。畢竟我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陸仰止跟上了她的腳步。

“如果我死了怎麽辦?”

“那麽我們更應該嘗試一下。”

“你倒是不管我的死活。”她回頭笑道。

“這樣是不是彼此都沒有負擔?”他的微笑令他看起來輕松一些。“我們只是談一場戀愛。重要的是我們都對彼此有感覺。雖然不知道它會持續多久。”

這個男人只是想要探索一下這個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東西。弄月笑了,因為她也一樣。想要探索。就像想要探索那個在暴裂陽光下傾盆大雨的國度一樣。他們太想要體驗那種新奇的感覺。甚至不想考慮結果。

你承受的起嗎,莊弄月?她問自己。邁出了大堂華貴的旋轉門。

一個紅色的身影忽然在她眼前一閃。從上而下,吧嗒一聲,落在了臺階之下。聲音沈悶。仿佛瓜熟蒂落。

亮如白晝的燈光迫使弄月睜大了眼睛。

她看到殷紅的血立即從那顆破碎的頭顱和身軀下蔓延出來,仿佛新誕的花朵,開遍了周身,遍地妖冶。那件水紅色的紗紡裙粘稠在撕扯的風中。

紅色的血在冬夜中靈蛇般繼續蔓延,在那裸露出來的白皙靜謐的膚色下暗湧,蜿蜒,甚至可以看到血液散發的微微白色熱氣,瞬間消散。那具美麗的軀體痙攣了幾下,然後安寂。

周圍靜悄悄的。華士豪廷深處有歡快的舞曲暧昧的傳出來,淡淡散播在這一方空氣中,氤氳默然。

生命流逝的景象,華貴的像一幕艷彩油畫。

弄月靜靜看著,她無法不去看,因為那遍地紅色之上,站著她的母親。她的雙手搭在腰間,做出嫵媚的姿態。她的桃紅色旗袍在風中獵獵作響,神態寂然。母親在看著她。

弄月眼睛裏流出大顆的淚水。她知道自己在全身發抖。可是她沒有辦法停下來。直到一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她停止了一切動作。不再流淚,也不再發抖。

她害怕自己滿洩的情緒。

她的身體被輕輕的轉回來,她看到陸仰止清亮的眼神。

“弄月。”他捧著她的臉。她看到自己的淚水忽然落滿他的手掌。

“吻我。”她說,“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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