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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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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這事說起來太覆雜了。

竹固山的人命是血淋淋的,但是名額買賣的內情還在追查,眼下外頭猜什麽的都有,士子與百姓們的憤怒在情理之中,朝廷也沒辦法強壓下來。

禁衛一時間難以啟齒,只能勸曲茂:“稍安勿躁。”隨後匆匆出去了。

曲茂在藥房內茫然地坐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外頭有吵嚷聲。聲音雜雜杳杳地湧來耳畔,就像適才士子的厲聲質問一樣,讓曲茂覺得害怕,覺得恐懼,然而他經這一難,似乎無端明白了這些士人的憤怒由何而來,心中的猜測像一根繩索,牽引著他朝院子走去。

好在藥鋪的內院與外頭隔著一張門簾,他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瞧不見他。

人群已經徹底疏散了,然而今日的禍端並不好處理,因為沒有罪魁。京兆府尹一刻前就來了,命人拿了幾個帶頭游街的士人,與第一個跟林家少爺動手的學生。這些人大都是秋試過後,上京來等明年春闈的,正是氣盛,聽得府尹質問,憤懣地道:“我憑什麽不能打他們!他們的父親買賣洗襟臺名額,為了滅口殺了多少人?他們不知者無罪,那些竹固山的山匪就有罪了?!”

“洗襟臺為什麽會塌,它本來是無垢的,因為這些人的私欲讓它臟了,這是天譴!”

“聽說有一個徐姓士子得知真相,放棄登洗襟臺,決意上京告禦狀,結果半途被那曲賊追上殺害在荒郊野外,朝廷難道要姑息惡賊,不允我等伸冤嗎?!”

這些人說的每一句話如同一顆顆巨石砸向曲茂的心間,似乎那日脂溪山洞的崩毀沒有消殆,直到眼下熱流才裹著碎巖朝他襲來,將他的意志砸得分崩離析。

這時,有一個身著襕衫,長著一雙吊梢眼的文士越眾而出,朝府尹施以一揖。

曲茂認得他,他似乎是游街士子的帶頭人之一,旁人都稱他蔡先生,先前那些士人出離憤怒地拿藥秤、書冊砸向他們的時候,這位蔡先生也只是在旁邊冷眼看著,就像在看什麽最低賤的東西。

蔡先生道:“大人,今日事情鬧成這樣,是草民的過錯。是草民無能,才讓事態失控,以至又無辜百姓被卷入,丟了兩條人命。朝廷要問罪,草民甘願領罰——”

這話一出,士人中便響起異聲,“蔡先生何錯之有,為何要領罰”,“是啊,人又不是蔡先生殺的,朝廷要責罰,也該責罰林家與曲家的少爺”。

蔡先生擡了擡手,壓下了異聲,“朝廷要問罪,草民絕無二話,但,草民絕不承認今日我等做錯了,曲不惟買賣洗襟臺名額濫殺無辜罪大惡極,還望朝廷嚴懲不貸!”

“曲賊罪大惡極,望朝廷嚴懲不貸!”

“曲賊罪大惡極,望朝廷嚴懲不貸——”

一聲聲士人的高呼再度如魔音一般灌入曲茂的耳中,逼得他跌退數步,雪後的晴光照在他身上,讓他覺得無處可躲,他挖空心思想為自己的父親辯解一二,可是他發現自己連一個像樣的借口都找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想到了一個人。

這幾年曲茂每每遇到困境時,都會想到這個人,只是從前的困境可能是去尋花問柳忘了帶銀子,可能是差事辦砸了不知道怎麽善後,而今天,他是真的日暮窮途。

他一下捉住尤紹的胳膊,急聲道:“快,幫我去找他,我要見他。”

仿佛上天聽到了他的話似的,沒過多久,一個墨色身影便出現在藥鋪。江家離朱雀街有些遠,謝容與到的時候,京兆府尹已經安撫好游街士子的情緒了,謝容與正待跟府尹問明事由,鋪子後的門簾被掀開,尤紹垂頭立著,低低地喚了一聲:“殿下。”

謝容與很快明白過來,與府尹交代了兩句,跟尤紹來到後院。

後院細雪未掃,曲茂頹然坐在地上,知道謝容與來了,並不擡頭,日暉很清淡地灑下來,卻驅不走他眼底的霾。過了許久,曲茂才艱難地道:“我爹他,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謝容與沒有回答。

他能這樣問,便說明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曲茂低聲道:“我不明白。不是說我爹拿了幾個洗襟臺的登臺名額麽,這些跟殺人有什麽關系?拿了名額是不對,賣來換錢,那是不義之財,我也知道的,我為他賠上不就行了……這些日子,我湊了些銀子,把我從前搜羅的寶貝都賣了,你知道的,我有個古越的青銅裹玉如意,我很喜歡的,我拿去當鋪抵了三千兩。可是……可是他們說,賠銀子不夠,賠三倍也救不了我爹,因為我爹害死了人。”

曲茂那只玉如意是無價古品,若真要賣,非萬萬兩不能出手。

三千兩,實在賤賣了。

這些話其實早在回京的路上曲茂就問過謝容與了,可他那時驚聞噩耗,問出來也只為洩憤,旁人說了什麽,他全當作耳旁風。

然而謝容與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願意認真聽。

謝容與於是耐心解釋道:“洗襟臺修好前,侯爺賣了幾個洗襟臺的登臺名額,後來洗襟臺塌了,買名額的人的平步青雲夢落空了,侯爺擔心他們或他們的家人找上門來,為了捂住這樁醜事,所以殺了不少人。”

曲茂張了張口,他仍穿著藍衫子,眼神從來沒有這麽靜默過,“我知道,上溪的竹固山我去過,聽說那座山上的山匪,因為幫我爹賣過名額,後來被滅口了。”

他只是糊塗,不是傻,有些事只要他願意去想,是能想明白的。

眼下他終於明白了,原來當初曲不惟請命讓他去上溪,並不是巧合。

“還有陵川一個姓徐的書生,他想上京告我爹的禦狀,被滅口在半路。聽說他家裏的人都死光了,有個癡情的妓子找了他很多年,一直沒有找到。”

曲茂問:“這就是這些士子這麽恨我的原因麽?”

謝容與道:“眼下真相尚未完全水落石出,但名額買賣的惡行的確有失公允,何況牽涉數條人命,百姓的憤怒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也無法安撫,想要平息事端,只有徹底找到真相。”

曲茂擡頭看向他:“找到真相。這就是你這麽久以來,一直在做的事麽?”

謝容與沈默著點了一下頭。

曲茂於是安靜了很久很久,“那我爹,最後會上斷頭臺麽?”

“……會。”

“不管我做什麽都沒用?”

“罪無可恕。”

曲茂的眼淚便掉下來了,他坐在雪地上,拼命想要忍住淚,最終還是哭得不能自已,他說:“其實我爹他……對我很好很好。”

道理不難想明白,曲不惟究竟犯了多重的罪,曲茂心中亦有衡量。

他起初只是接受不了,才執意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覺得是自己害了父親。

他甚至知道,曲不惟走到末路,並不是謝容與的過錯,這個案子哪怕沒有謝容與去查,也會有別人,畢竟這底下埋了太多的冤屈與不公。

“我回京後,托關系去牢裏看過我爹。我想跟我爹磕頭認錯,可是我爹一點都不怪我,他不讓我給他下跪,還逼我跟他劃清界限,讓我跟朝廷說以後不認他這個爹……可是我做不到……我爹他,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曲茂稍稍平覆了一些,擡袖揩淚,“清執,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我想去找章蘭若。”他說,“在陵川的時候,章蘭若問我,如果有一天,我所認為的對的,其實都是錯的,我最相信的人,做了最不可饒恕的事,我該怎麽辦?”

那時他答得輕巧,說曲不惟要真被朝廷治罪,他見到他,還不一樣給他磕頭。

可是時至今日,他真正到了曲不惟的牢獄前,他的父親根本不讓他磕這個頭。

而他得知了一切真相,也失去了磕頭的勇氣。

因為膝頭彎曲下去,便是跪在那些冤死之人的枯骨上。

“我覺得章蘭若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已經知道答案了。當時在山洞裏,他才是義無反顧的那個。我想去陵川,等他醒來,問一問他答案是什麽。”

曲茂雖然有功,到底是重犯之子,這樣的身份其實並不方便離開,然而謝容與很快就應允了,“我會著人送你去陵川。”

曲茂站起身,望入謝容與的眼,“謝清執,我從前以為我很了解你,到了眼下,我才發現我根本看不透你是怎麽樣一個人。昭化十四年,你帶著面具站在我面前,說你是江子陵的時候,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那日也是寒冬初雪,尚在病中的小昭王帶著面具走在流水巷中,聽說此處京中世家子弟最愛來的地方,然而於他而言,這裏的街景是陌生的,鋪天蓋地的日光讓他覺得倉惶,因此一個不註意,他便跟一個喝得半醉的藍衫公子撞了個滿懷。

藍衫公子見他帶著面具,指著他,“你是那個江、江……”

謝容與不想再做深宮裏的昭王了,鬼使神差地,順著他的話往下應:“江子陵。”

曲茂上前拍拍他,“我知道你,怎麽,傷養好了?來來來,吃酒吃酒。”拽著他便往眼前的明月樓去了。

雖然帶著面具,人的風姿渾然不減。

那天明月樓的姑娘都瘋了,覺得曲茂拐了一位清恣玉骨的仙人來。其實曲茂跟真正的江辭舟並不很熟,後來連著找謝容與吃了幾回酒,也是因為只有他在,那些樓裏的紅牌才願意露臉。

後來不知怎麽,兩個人就走得近了些。曲茂總覺得而今的這個江辭舟待他是不同的。他的身邊,除了隔三差五尋花問柳的紈絝公子,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世家讀書人,他總覺得,整個上京城,真心實意與他結交,既不把他當酒肉朋友,也沒有看不上他的,只有江辭舟。那時他還在懊喪,怎麽先頭十幾年,他結遍京中權貴,偏偏漏了一個江子陵呢。

直到後來,他才發現,江子陵早就沒了,他身邊的那個人摘下面具,居然是久居深宮,名滿京城的小昭王。

曲茂問:“你這麽一個人,為什麽願意跟我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廢物結交呢?是因為成日跟我混在一起,別人才會相信你是江子陵麽?”

謝容與道:“不是。”

“因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我是誰。”

究竟是謝楨所希望的那個逍遙自在的謝家小公子,還是昭化帝所期待的清朗若舉,執身謹正的昭王。他背負著洗襟臺的重擔長大,背負先帝與老臣們的期望,日覆一日地陷在深宮,性情深處仿佛被上了一道枷鎖,連小時候的記憶變得模糊。昭化十二年是他第一次離京,雖然只是前往柏楊山督工,他直覺他是喜歡宮外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的。謝容與想等洗襟臺建好以後,就跟昭化帝請命去宮外走走,他許多年為了他人的期望而活,他想離開了,想試著了解自己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去找找自己究竟喜歡什麽,憎惡什麽。沒想到洗襟臺坍塌,他被困在又一段夢魘中走不出來。直到帶上面具。

那日在街上撞見曲茂,可能就是緣分吧。

從前他沒有接觸過這樣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結交最多的只有趙疏。看著曲茂放肆笑,恣意怒,糊塗又真摯,不去刻意攀附誰,也不刻意瞧低誰,他忽然羨慕起來。

他的遠游夭折在一座坍塌的樓臺,乘舟辭江去仿佛是一場夢,他希望把它找回來。

“與你結交,是因為你很純粹,你一直都在做最真實的你自己,從不多加遮掩。”謝容與道,“那是我當時做不到的。”

所以他從來沒有瞧不上他。

曲茂總說自己是個廢物,但這世上並沒有真正的廢物,任何人都有旁人不可企及的長處。

曲茂聽了這話,露出一個笑來,這是他多日來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幾年的兄弟義氣多少也不算白費吧。

可他想到自己父親,心中還是難過的。

他說:“如果順利,我明早就去陵川了。要是……要是我趕不及回來為我爹送行,就讓他走得好受一些,別遭太多罪,算是……算是幫我盡孝了。”

謝容與頷首道:“好。”

“還有這個。”

曲茂在雪地裏站久了,渾身凍得發麻,手指探入袖囊子裏,掏了許久才掏出一張紙來,“之前我在東安,有幾個家將找到我,說封叔擅自調兵,不合朝廷的規矩,讓我幫忙簽一張調兵令給封叔送去。後來我去脂溪,路上撞到了章蘭若,章蘭若提醒我過一次,說這張調兵令有問題,所以有回我路過封叔帳子,就把這張軍令順手拿了回來,想說回京以後問問爹。本來我也沒多在意,後來脂溪礦山炸了,章蘭若重傷昏迷前,又提醒我說調兵令有異樣,我才上了心,我爹落獄了,回京後我誰也不敢相信,便把它藏了起來誰都沒說。不過眼下已經沒有意義了,反正我也救不了我爹,調兵令給你,你看看有沒有用吧。”

曲茂說著,把那張被他簽了名的樞密院調兵令交到謝容與手上,駐足片刻,低聲說了句:“保重。”帶著尤紹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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