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安靜極了, 只有頭頂新風系統工作時發出的輕微的嗡嗡聲。

“小唐意過去的十幾年，過得不怎麽好……”

黑暗中，唐意的聲音如同潺潺流水，溫柔地在空氣中流淌。她從旁觀者的角度, 講述了一個孤兒過去的生活, 平鋪直述, 沒有代入感情, 也沒有添油加醋。

這些記憶是小唐意的，不是她的，她沒資格矯飾雕琢。

時間緩緩流逝，唐意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只能根據自己的困意推測現在大概已經過了她平時睡覺的時間。

嗓子有些累, 但是宋清明一直沒什麽反應, 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一旦她有離開的意思，他便會條件反射地收緊手指，整個人都透露出恐慌的情緒。

唐意只好靠在他身邊, 不停地絮絮叨叨。

講完了小唐意的故事，宋清明的狀況卻沒有任何好轉。

也是，這些故事，他大多數已經從秦忠良的調查報告裏看過，再覆習一遍應該也不會有更多感觸。

唐意咽了口唾沫, 沈默下來，房間裏只聽得到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也許是氣氛合適, 也許是在這個時代孤單太久, 也許是心底的病魔在深夜脆弱時作祟, 也許……因為身邊的人是宋清明, 唐意在某種不知名的情緒的驅使下，再次開口。

“我上面說的這些，你大概都知道了……接下來我要說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人知道，以後這就是我們兩個的秘密了。”

話音剛落，宋清明有反應了。唐意感覺握著自己的手突然收緊，短暫的意料摩擦聲後，臉頰感受到微弱的氣流——宋清明轉過頭來了。

這是今晚見面後他做過幅度最大的動作，唐意有種直覺：心理醫生的判斷大概只對了一半。

她的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宋清明心底留下了痕跡，但不是因為狼狽或者淒慘引起了他的共情，而是因為別的什麽，別的，屬於她的某種特質。

轉過頭，她看不到宋清明的臉，但是莫名覺得自己對上了他的視線。鬼使神差的，唐意伸出另一只手試探著戳了一下，指尖觸感溫熱而光滑，她調整位置又戳一下，戳了好幾下她才確定，自己戳到的是宋清明溫熱的臉頰。

因為她戳的這一下又一下，少年握住她的手也不自覺一下下收緊。唐意玩夠了，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調整了一下坐姿，開始講另一個故事。因為喋喋不休地說話，又沒有喝水，唐意的聲音有些沙啞。

這一絲沙啞，給她接下來講的故事蒙上了一層晦暗的濾鏡。

“其實，那天晚上，遇見你之前，小唐意已經不在了。沒人知道，在那個廢棄的盥洗室，有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身旁宋清明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唐意安撫地捏捏他的手，“然後，我來了……你大概會覺得，我在說瘋話，但我知道不是。小唐意的確離開了，把她的生命送給了我。而我，不是她的幻覺，我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至少是真實存在過的。”

“我出生在北平，無憂無慮地長到十一歲，戰爭爆發了……你沒經歷過戰爭，大概很難理解那種感覺。文學作品總愛說‘戰火’這個詞，我覺得很貼切。它就是一場六親不認的火，摧枯拉朽地蔓延整片大地，在這場燎原的火下面，活著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其實戰爭爆發之前，那就已經是個人吃人的時代了，只是我被家人保護得太好，從來沒意識到大宅的外面究竟是怎樣的世界。”

“你見過兩腳羊嗎？我見過。當時我跟著我媽去赴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小汽車裏，透過車窗往外看。然後我看到了一個和我差不多一樣大的女孩，她看我的眼神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眼神就像一把刀，劃破了我家人給我打造的保護罩，我開始漸漸看清當時的世道有多黑暗。”

“十六歲的時候，國內局勢更加嚴峻。我家裏人送我去歐洲留學……其實，就是去避難的。在那裏，我遇到了我師父。他不讓我叫他師父，說把他叫老了……”

“過了三年多，國內局勢漸漸穩定下來，我回國，開始做一些需要保密的工作……”說到這兒，唐意對宋清明眨眨眼，她知道黑暗中宋清明看不到，可她就是想這麽做，“出於保密原則，具體的就不跟你說啦。只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被抓進了審訊室。”

“那時候可沒有什麽人道主義，說是審訊，實際上就是嚴刑逼供……”唐意感覺宋清明抓著她的手開始顫抖，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算了，說點別的吧。”

“不……”

耳邊響起晦澀的聲音，因為太久沒有說話，宋清明的嗓子幹澀得可怕，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掙紮著說出了這一星期以來的第一句話。

“說下去。”

唐意再次轉頭，雖然看不到宋清明的表情，但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好。”

“那個審訊室啊，它在地下。我被送進去的時候是黃昏，下臺階之前，我擡頭看了一眼夕陽……夕陽的光是金色的，陽光下的世界真好看。可是當時我知道，也許我再也見不到陽光了。”

“那時候的刑具可真不是正常人能想出來的，發明刑具的人大概天生變態，嘖，”唐意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太TM疼了，總覺得下一秒就要挨不住了。你可別笑我啊，那是真的沒法忍。而且，那個時候，我看不到希望……希望對於我們來說，是個比活著更加奢侈的詞匯。”

“我不知道我們做的事情有沒有意義，也不知道我的犧牲值不值得，更不知道我們所期盼的那個未來，究竟會不會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在沒有一絲光的黑暗裏跋涉，你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對不對，也不知道前方是深淵還是荊棘……那座名叫希望的燈塔，它到底是你一廂情願的幻想，還是真的存在於看不見的遠方……”

“這時候，我聽到了小唐意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腦子裏的，除了我沒人能聽見。她那會正在哭，我在腦子裏跟她搭話，還把她嚇了一跳。她哭著說她被人欺負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小時候在車上看到的那個女孩子。當時身上太疼了，我就跟她說話轉移註意力。”

“從她的話裏，我看到了一個我們做夢都想看到的世界。祖國獨立，民族崛起，那條叫做炎黃的龍終於騰飛起來了。真的，那一瞬間，黑暗裏的燈塔它亮起來了，它告訴我它就在那兒，它告訴我方向是對的，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你不知道，希望兩個字，給了我多大的力量。對於我和千千萬萬的同胞來說，它有多麽珍貴，又有多重要。”

唐意感覺少年身子動了動，溫暖的指尖觸到自己鬢角。一根、兩根……四根手指接著落在了她的鬢角，摸索著往前，摸到了她的臉頰。這一刻，唐意才意識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淚流滿面。

“你後來……看到太陽了嗎？”少年的聲音依舊晦澀喑啞，語速卻流暢了許多。

唐意沈默片刻，搖了搖頭。行刑的時候是晚上，她被人臉朝下地丟在刑場的黃土地面上，沒力氣翻身，連看一眼星空的機會都沒有。

少年覆在她臉上的手感覺到了她的動作。

然後，他輕輕地、慢慢地抱住了她，手笨拙地在她的背上輕輕拍打。

唐意深吸一口氣，平覆自己略微顫抖的呼吸，調整自己的情緒，正想開口說自己沒事了，身邊的少年就在這時松開了抱住她的胳膊。

這一瞬間，唐意說不上自己是輕松還是失落。

吧嗒——

寂靜中突兀地響起了機拓聲，宋清明似乎摁了什麽開關，厚重的窗簾自動向兩邊分開。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眼睛無法適應光線，唐意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

然後，她感受到金色的光落在眼皮上。

她試探著一點點睜開眼。

落地窗外，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金色的陽光穿透重重雲層，給目之所及的一切鍍上一層華麗而不刺眼的金邊。

黑暗潰不成軍，和草葉上的露珠一起，在金色的朝陽下消散。

整個世界變得明亮而溫暖。

唐意偏頭看向宋清明。

他似乎有些不習慣光線，用手遮住臉，蹙眉低頭。金色的陽光透過指縫灑在他臉上，讓他憔悴的面容多出幾分神性的光彩。

唐意忍不住微笑，開口，聲音沙啞而和緩，“宋清明，早上好，又是新的一天了。”

少年楞了一下，緩緩擡起眼。

少女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笑容溫柔而平和，比陽光更燦爛，一點點驅散他心裏的陰霾。

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種難以啟齒的奢望，只是還未等他琢磨清楚這點奢望究竟是什麽，唐意便晃了晃兩人握在一起的手。

“能陪我吃點東西嗎？我從昨晚餓到現在。”

作者有話說：

燙知識：如果真的是重度抑郁，一定要去正規的大醫院，接受科學的治療。

本文為了劇情，讓女主成為男主的救贖。

不可否認，陪伴和鼓勵對抑郁癥有一定的緩解作用，但是治療抑郁癥最重要的還是聽醫生的話，該吃藥吃藥，該進行心理幹預就進行心裏幹預！要相信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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