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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的王冠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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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海的野木,長不出妖魔。

妖魔從野木長出的卵果裏誕生,只是外界的謠傳。

野木、裏木長出卵果誕生嬰兒,這種繁殖方式屬於世界的構造法則。如果妖魔的出生方式都遵從了老天制定的法則,還稱得上自由不羈嗎?所有的妖魔都是後天長成的,最初只是普通的動植物,漸漸地,吸取日月精華,或是在某些機緣下得到了修煉的法門,漸漸地,有慧根的少數個體就有了神通。如果視天綱天庭天帝天命天道如敝履,就成了妖魔。雖然從未聽說過女怪成為妖魔的先例,但既然連水這種物質都能,連非生物都能……

“非生物?”

芥瑚驚奇地問。

“你沒聽說過飛仙法寶變成妖魔作祟的事嗎?犬狼真君身邊的那個妖魔你見過沒?”見芥瑚點頭,重朔興致高了起來,“那家夥頸上本來有個乾坤圈。那項圈後來生了凡心,入黃海,成了妖魔。要不犬狼真君怎麽有事沒事就往黃海跑呢。我想他準是想把圈兒收回來,不然太丟自己的臉。算了算了,閑話休提,芥瑚,將來臺輔死了,我們也分你一杯羹,日後回黃海橫行霸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豈不快活!你如今做小伏低也就不算自輕自賤啦,算投資。”

“別胡說,我、我怎……”

“見鬼!我前面講了一大堆振聾發聵的金玉良言,你都不往心裏去,說到臺輔的死,你就哭上啦!真沒骨氣……”

“發生了什麽事?”芥瑚終於擡起了頭,她淚眼婆娑,但目光並不迷離,“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什麽事?”

“你今天對我說的話,比過去幾十年的總量還多,我想知道原因。”

“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罷了。女怪當使令,卻不簽約,不收取酬勞,多奇怪。我聽說愛會讓人無怨無悔地付出,可你若是愛他,又怎會甘願服從愚蠢的命令?況且愛的對象應該是自己挑選才對啊。我覺得你不過是順從了老天給你安排的人生,真是太低級了,你這種活法,活得還不如一棵草。”

“也許是我的錯覺……”芥瑚頭腦雖然簡單,但不是糊塗蟲,“你在憎恨臺輔嗎?所以煽動我,挑唆我,讓我把他視為雇主,讓我把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視為投資?”

“……是。”

“竟會有憎恨麒麟的使令存在!”

“臺輔對我不仁在先,別怪我對他不義。當然了,就算他對我仗義得很,我也未必會對他夠仗義。我想拿什麽心態對待他,要看我的心情。話說回來,你見過這麽陰險的麒麟嗎?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引誘他的使令撕毀契約。他若是真被我吃了,他倒解脫了,還不用承擔追求解脫的罪名,所有的罪名都落我身上了!我們妖魔是不講究是非、良知什麽的,但我們講究尊嚴。我要是成了從古到今第一個毀約的使令,那可真是尊嚴掃地千古笑柄了。”

“屆時你法力無邊神通廣大,誰敢笑你?”

“這你就錯了。芥瑚,難道你從來就沒有疑惑過嗎?麒麟是不會打鬥的,折伏使令的方式是在妖魔面前展示自身的靈力,如果妖魔感到伺候對方若幹年換來的營養品物超所值,就會讓對方讀到自己的真名,從而簽定契約。但是,這不是很奇怪嗎?對方的靈力越是強,越是應該急著撲上去吃嘛,還簽什麽契約當什麽奴仆?好了,你現在一定是明白了,我沒用多久就想通了裏面的奧妙呢。活的麒麟,不能吃,我那天若是把臺輔完整吞食,只會被消化不良的靈力撐死。”

“不也有蓬山公被妖魔活活吃掉的例子嗎?”

“你看現在……黃海有霸主嗎?”

“也許無法折伏妖魔的麒麟靈力太弱,所以吃了也不足以稱霸。”

“不,活的血肉,那和死屍的營養是完全不一樣的,我雖然只沾過幾滴血,卻已和從前大不相同。你知道嗎?現在的我,獨力就能撂倒他們全部。”

芥瑚下意識地向左右張望起來,但隨即醒悟這是不必要的擔心。既然重朔的力量淩駕於別的使令之上,他就能隨心所欲地決定他的聽眾是哪些。

“明知吃了會死,為什麽……”

“我想這不是常識,其實這只是我獨自思考得出的結論。我倒是很想知道,自己動手殺了自己吃,要不要緊?或者妖魔互相幫忙,我殺的你吃,你殺的我吃……行不行?失道而死的麒麟肉大概最可靠,對於不老不死的我來說,多等幾百年也無所謂。麒麟越是長壽,營養越是豐富,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如果使令們都盼王朝早點垮臺,在奉命行事時偷工減料,這種性質的交易早就玩完啰。”

……誕生以來,芥瑚一直順著自己的本能生存。她頭腦簡單,從不思考,然而重朔的一番話把混沌的大腦硬生生鑿開了竅。

嗆入了比景麒劑量更多的麻沸散後她昏昏沈沈整天都想睡,但昏昏欲睡的同時,千頭萬緒不斷地從腦海裏湧出來。

重朔說無怨無悔地付出是出於愛,或是賤。

愛的對象由自我意志選定,而且隨時可以更換或停止。

那麽,她為景麒所做的一切……

不是愛。

是純粹的奴性。

然而,雖然芥瑚並沒有成形的人生觀,她還是很討厭重朔的評語。她不想承認自己的生命還不如一棵草。看著小景麒健壯地跑來跑去時,她曾產生過由衷的喜悅。這喜悅是來自慶國的女怪對慶國的麒麟本能的關心,還是來自那個健康活潑的可愛生物本身呢?如果她失去了記憶,忘記了她和他的身份,看到同樣的景象會產生同樣的喜悅嗎?人類的母親,喜悅總是包含著雙重意義的,因為他是自己的親骨肉,又因為他是那樣可愛。

景麒甚至不是她的骨肉,他和她沒有血緣關系。本能的愛和反射的愛都不存在。難道存在的只有貴賤之分嗎?潛心地回想,再回想,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的回憶都是那樣平淡、平靜、貧乏。相處了一百多年,哪怕再相處一百多年,他倆也似乎只相處過兩天。一天出生,一天死亡。

生死之間,只有一片空白嗎?

芥瑚對著自己的影子搖搖頭。

除了本能,除了天性,還有別的,一定還有別的什麽。當小景麒跑著跑著搖搖晃晃地栽進她的懷抱時,抑或更早,當那個小臉蛋兒被奶水漲得滾滾圓的時候,抑或更早,當那幼嫩的軀體裹著粘液破殼而出的時候,她無限憐愛地舔著他,盼望他健康成長,那些時候,她真的在乎景麒這個身份嗎?

她並不關心慶國的興衰存亡。

她在乎的只有他。

他是可愛的。

雖然從來沒有人這麽說過,但她平生第一次開動腦筋思考和追索了記憶之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的面容和身體,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本身就是惹人憐愛的,不管他是不是景麒,是不是麒麟。她為他所產生的喜悅和悲傷並不僅僅出於他和她的身份。現在回想起來,他第一次去黃海折伏使令的時候,妖魔索然無味地把他晾到了一邊,他那滿臉通紅的樣子……那個時候她擁抱了他,是的,不僅僅是乳母在履行職責安慰沮喪的小主人,更因為他的可愛模樣讓她想擁抱他。

還有更早……

更早……

“芥瑚,你就叫芥瑚吧。”

初生的眼睛被光明刺痛了,所以她呱呱墜地時不停地流著眼淚。在這無止盡的淚水和驚慌中,她聽到了最初的音節。

芥瑚。

很久以後她才理解這些音節的含義,這是她的名字,這是她被命名了。那種難以言喻的歡喜和驚懼,就像蚌被剝了殼迎接陽光的洗禮似的,又歡喜,又驚懼。喜的是沐浴陽光,懼的是自己被徹底地交了出去。她被告知了卵果的存在,她日日夜夜期盼著他瓜熟蒂落。就像人類的母親一樣,像普通的母親一樣,像她所經歷過的一樣,她情不自禁地流著喜悅而光榮的淚水喃喃自語:

“孩子,你叫什麽好呢……”

景麒只是他的頭銜,她知道,就像她可以被稱為景女怪一樣。

啊,他叫什麽好呢?

“這不是你該想的事情,芥瑚。”

她的命名人說。

於是她服從了。直到此刻她才回想起來,原來她也曾試過為他命名。他不是她的孩子,雖然是她哺育了他,雖然在他出生之前她曾廢寢忘食期盼著他的出生。但是,他是慶國的。他不屬於她,也不屬於他自己,他是慶國國民的公共財產。

久久地盯著自己的影子——芥瑚抽泣起來。

“重朔,重朔……”

“有事嗎?”

“重朔的名字是母親取的吧?真不錯,這兩個字裏一定飽含著她的期望和祝福,你知道這兩個字的深意嗎?”

“母親?”重朔嗤嗤發笑,“她只是一頭母猩猩,她的生活裏壓根就沒有名字這玩意兒。”

“那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

“臺輔讀出來的。”

“我不太明白……”

“芥瑚,名字有實名虛名之分,你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實名。主上名叫中島陽子,那是虛名。”

“我不明白……”

“思維能力完善的物種才有虛名,譬如人類,父母長輩為孩子取的名字只是一個稱呼,一個叫法。這個人叫金枝還是叫玉葉是無足輕重的。而所謂實名,就是一個生命在這宇宙中存在的標識,包括了它的所有指征,所有信息,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實名就是描述某個生命的最精簡的音節。父母是沒有能力讀出孩子的實名的,我們是沒有能力讀出自己的實名的,只有壓倒性地全方位地淩駕於你之上的更高級的生物,才能讀出你的實名。當那些音節被讀出的一剎那,你就能辨認出那是自己的實名。那是你期待已久的盛大的喜悅,就好像從此有了著落一樣;又是你恐懼已久的終極的險惡,你被看穿了,多危險多可怕,你被徹底地看穿了。總之,能夠讀出麒麟實名的只能是他們的王。如你所知,王和麒麟對非自然力量的了解並不像我這麽博學,但是無意識和不自覺,並不妨礙他們讀出和認可實名。”

重朔頓了頓,

“我可以舉出一個明確的例子,更夜。”

“真君?”

“也許雁臺輔和犬狼真君並不清楚虛實之說,但更夜確實是實名。只要實名被讀出,對方的光和福氣在一定程度上會關照到你。這也是犬狼真君做人時作惡多端卻終究修成正果的要因。對了,你聽說過法術中命名學嗎?一個生命會得到什麽樣的虛名,不也是實名的組成部分嗎?所以虛名得當,就能稍稍改善一生的運勢……”

“先王沒有給臺輔命名,臺輔一直耿耿於懷。”

“外界謠傳說王對麒麟愛得深就會賜名,可是,還有比先王愛得更深的王嗎?先王從來沒有動過賜名的念頭……”

“是因為她的王氣直到最後也沒有強到足以讀出他的實名的程度,對嗎?”

“我想是的。”

“那麽,如今的主上呢?”

“她看起來很強……”重朔似笑非笑地說,“至於實際上怎麽樣,那就只有天知道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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