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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的王冠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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冢宰府清明殿,本是眾官府中首屈一指的議政場所,肅穆、安靜、井井有條。浩瀚素以賢明聞名於世,在這裏,沒有人膽敢喧嘩、懈怠或消沈。浩瀚明確要求全體官吏微笑辦公,無論何時何地何事,必須以平靜而又明朗的心態進行應對。然而,此時此刻,全體官吏垂手肅立,沒有人笑得出來。

因為這個國家的王正坐在浩瀚的位置上,沈著臉。

樂俊一進門,就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壓抑氣氛。於是,他做出了連他自己心裏都稍微有點犯嘀咕的選擇。

“嗨,陽子。”他不無輕佻地向陽子揮揮手。

果然,這大失身份的言行引來了無數驚疑的目光。

不過樂俊相信自己能頂住。

“你怎麽來了?”陽子沒擡頭,只管翻閱案頭的文書。

“來幫冢宰告個假。”

“告假?”

“冢宰身體欠安,不得不回府休養。”

如果換了別的人,恐怕陽子第二腳已經踹出去了。因為是樂俊,是她的朋友,因為他口吻親切沒有打官腔,所以她沒有當場發作。

“你過來。”她說。

“哎?”樂俊歪了歪頭。

“我想給你看些有趣的東西。”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按理,友邦的來使不可直接踏入清明殿的大殿,尤其不可瀏覽公文內容,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想看看風向再作定奪,都不想觸怒已在火頭上的陽子。

“怎麽樣?有趣嗎?”陽子冷笑著問。

“十二次蝕,其中九次出現海客,分別是……”

時間、地點、人數、各人的年齡性別等具體信息,用於醫療、安置、扶持的款項(含開銷細目)以及安置後的定期回訪記錄,一絲不茍、條理分明地呈現在樂俊眼前。如果巧也能這樣就好了……呃,現在不是對浩瀚肅然起敬的時候。

“我深為倚重深為信賴的冢宰,不但向我隱瞞新海客的存在,還挪用公款,做假賬,填補這些項目的虧空。”

“呃。”樂俊沒有擡頭張望,殿上的官吏也沒有交頭接耳。但樂俊似乎已經看到了眾人心中的風暴。

“慶的情形比較特殊,樂俊你不知道,在慶,掌管財政的並不是小宰,而是冢宰。至於為什麽要破例讓冢宰掌管財政……”

“我知道,這是冢宰本人再三請命的結果。”

“很好,你怎麽看待這些事?”

“我想這是因為冢宰為官清廉,以至於無法用私人財物貼補虧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雖然我不知道冢宰為什麽隱瞞海客的存在,但我相信他在財政管理上清白無辜,決無私心。”

“很好,我也這麽想。所以我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也很有趣。”

陽子推開手邊的文書,看著樂俊,笑了。

“什麽事?”

那笑容中蘊含的憤怒讓樂俊心驚肉跳。

“前些年,宮裏開始流傳一些奇怪的話。說景麒,嗯,景麒,厭憎海客。”

“這不是事實。景臺輔慈悲為懷,對弱勢群體,只會格外關愛。”

“哦?”

“他對金波宮的半獸關愛有加,青將軍說過。”

“我覺得所謂的麒麟之仁,有局限性。坦率點說吧,我認為麒麟的仁愛局限於本國子民。麒麟是民意的化身,不會協助昏君或權貴為非作歹,壓榨平民。然而民心在渴求君王官吏仁厚待人之餘,還厭憎和蝕災同時出現的海客……”

“半獸渴求什麽,也是民心的一部分,和麒麟心意相通。你是這個意思嗎?雖然民眾中也有歧視半獸的人在,對於各種各樣的事情,民心不可能整齊劃一,而麒麟自然是傾向抑惡揚善。”

“是的,樂俊,麒麟愛護半獸,因為半獸也是本國子民。但海客不是。”

“民眾即使在你的教化下不再迫害海客,但也很難對海客產生好感……語言不通,常常起摩擦。處境艱辛雖然惹人同情,卻也常有海客自甘墮落,坑蒙拐騙,和小偷強盜混在一起。”

“嗯,所以我覺得民心所向……景麒厭憎海客並不奇怪。話說回來,也不僅僅是海客的事。當年營救高裏的計劃,也曾遭到景麒抗議。無論是慈悲厭血的天性,還是他和高裏的私交,都應該是他支持我的動力才對啊。然而他比浩瀚反對得更厲害。是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認識到了仁獸麒麟的真面目。他的天性遠遠淩駕於私情之上,或許他並無私情可言。我們看到高裏對他真情流露,十分友愛,那是因為高裏做過人,天性之外,尚有人性。我不知道景麒有沒有人性,只知道他的仁愛並沒有普及到高裏這一個體身上,也沒有普及到戴國垂死的子民身上。一切以慶的子民為重,以慶的國家利益為重,這就是慶的民心所向,這就是景麒的心意。”

“陽子……”

平生第一次,樂俊感到無言以對。眼前的友人深陷苦悶,他卻無能為力。

“現在回想起來,鈴也好像對我訴過苦。景麒一見她就會沈下臉什麽的……即使他原本正在和人說笑。但是鈴並沒有纏著我訴苦,整天開開心心的,對景麒又很友好,所以我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啊。直到她被攆出金波宮,我和她都毫不知情。她給我寫了這麽多封信,卻幾乎收不到我的回信,我一定傷透了她的心!”陽子的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這句流言整個金波宮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九年後的今天才知道!我不會寬恕一手策劃了這一切的人,不會寬恕妄圖把鈴從我的人生中徹底抹煞的人!剝奪浩瀚仙籍!驅逐出境!永不覆用!”

啪的一聲,敲上玉璽紅印的文書丟到了地上。

數十名官吏,竟無一人敢接,無一人敢撿。

“缺席審判,似有不妥。”樂俊平靜地指出。

“樂俊,他缺席受審,正是拜你所賜。”

“陽子……”

樂俊還要爭辯,忽聽鑼鼓喧天,然後,隨著紛亂的腳步聲,秋官府眾官僚在秋官長金月真的率領下,魚貫而入,躬身行禮。

“你們到這裏來做什麽?”

“恩賜抑或剝奪仙籍,任免官吏,確實是主上的權利。但查明事實、進行裁決、量刑,是秋官府職責所在。主上萬萬不可憑一時意氣,胡亂裁奪。”

“金月真!”

“如果主上一意孤行,那麽秋官府的存在就毫無意義。”秋官長一揮手,她的親隨就恭恭敬敬把大印捧到了陽子跟前,“請主上收回大印,罷免屍位素餐的秋官長。”

“……見諒,是我太魯莽了。”

“主上英明。”

“大司寇可有建議?”陽子沈聲問道。

“欺君之罪,雖是死罪,但主上降罪之前,應該先把前因後果審個明白。”

“嗯,怎麽做?”

“按理要把冢宰扣押起來問話,同時尋找人證物證,供明辨是非之用。不過冢宰目前身體欠安,念在他勞苦功高……主上可否恩準軟禁?換言之,從此刻起,他不可擅自離府一步,秋官若幹,進駐冢宰府日夜看守,等他身體略有起色後,再行審問。是死罪,是流放,審個明白,再作定奪。”

“可以,交給你辦吧。”

“遵旨。”

金月真把剝奪仙籍的文書納入懷中,躊躇滿志地告退了。來得快,去得也快,來來去去,好似一場龍卷風。

“久聞大司寇行事雷厲風行,今日一見,果真巾幗不讓須眉。”樂俊感嘆道。

“啊,嗯。”

“陽子,你啊……”

剝奪仙籍也就罷了,二話不說就把浩瀚從金波宮攆出去,才是不可挽回的悲劇。樂俊雖然不認識這個金月真,卻對她心懷感激。不知道為什麽,如果浩瀚真的死在下界,樂俊總覺得最痛苦最懊悔的會是陽子本人。

在他想出勸解的妙語之前,又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臺輔,萬萬不可!主上正在氣頭上……”

“臺輔!臺輔……”

臉色蒼白的景麒無視左右的阻攔,出現在陽子面前。

“什麽事?”

“你們都出去,出去!啊,和敬卿,請您也姑且回避一下。有些事,不足為外人道,我必須和主上單獨談談。”

“不,我認為我必須留在這裏。”樂俊溫和而又堅決地搖搖頭。

“你……”

“行了景麒,什麽事?快說。”

“鈴姑娘的事,隱瞞海客的事,都是我懇求浩瀚為我辦的。”

“哦?”

“請主上明察。”

“哦,這就是所謂的麒麟之仁?”

“這是事實。”

“那麽,為什麽?”

“事到如今或許隱瞞已經沒有意義,這是因為……”

“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陽子打斷了景麒的話。

“嗯?”景麒茫然地看著她。

“如果王不幸福,麒麟也不會幸福。麒麟最大的悲哀是,明明知道自己怎麽做可以讓王感到幸福,為了天下蒼生,偏偏不那麽做。”

“……記得。”

“親切地對待我,會危害天下蒼生嗎?”

“……”

“真心實意地和我言歸於好,會危害天下蒼生嗎?”

“…………”

“對我露出笑顏,會危害天下蒼生嗎?”

“………………”

“沈默,又是沈默,又是沈默,坦率地對待我,會危害天下蒼生嗎?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

“擡頭。”

“是。”

“笑。”

“啊?唔,是……”

“真差勁,你真是差勁透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徹底激怒了陽子,“這些年來,你第一次主動來找我,找我說話,竟然是為了給浩瀚頂罪。從今往後,別再讓我看到你!”

連最微弱的、哪怕是象征性的抗爭都沒有。景麒在瞠目結舌的樂俊的視線中,默默向女王跪下。伏禮已經廢除這麽多年……當那尊貴的前額磕上她的腳背時,樂俊無奈地想,即使自己在場,也不可能力挽狂瀾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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