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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花語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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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喜服為黑,孝服為白,和蓬萊剛巧相反。所以,每年初夏看到一身白衣手捧花束給先王上墳的臺輔和冢宰,我都會產生那種奇怪的感覺,我……我會感到自己是在看出席婚禮的新郎和伴郎……”

小早拿衣袖抹去了一額汗。

大約從八十年前開始,相樂早紀子就變成了小早,她的海客背景也隨著姓名一起被埋葬。她只是冢宰府裏寡言少語的廚娘了。

因為承辦婚禮流水席的外殿人手不足,燕朝所有府邸的廚娘小廝都在借調之列。小早的任務是擺餐具,宴席開始後,還得負責洗餐具,隨時更換餐具。這是一項繁重而又無聊的工作,但小早不是很識字,也不是很漂亮,要適應一個陌生的世界,本來就很難;出人頭地這種事,更是想也不要想。

最近,小早連回蓬萊這件事都不大想了。連相樂早紀子這五個字,都快想不起來了。

是的,這五個字的唯一使用者,大木鈴,在前不久離開了金波宮。

相傳慶國上墳的習俗是焚燒紙錢和紙制的財物車馬,不過各地似乎也有差異,至少先王的故鄉麥州產縣,慣例是供奉花果。

這可能和區域的貧富差距有關,歷經過三代短暫王朝的慶人,連風土人情都打下了貧瘠的烙印,如今雖已脫貧致富,習俗卻不會輕易改變。只有在浩瀚的治理下富庶過百餘年的麥州,飯桌上沒有腌菜,上墳要鮮花,不要紙錢紙物。

宰輔好像已經不去給先王上墳了。小早有時會想,都怪自己太多嘴。

宮裏有傳言說,宰輔厭惡海客,視海客為不祥不潔之物,雖然麒麟本性仁慈,不至於殺之而後快……

這種話,身為海客的小早可一點也不相信。在予青末年她就曾和宰輔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個看起來很嚴肅,有點兇巴巴的男人,然而,他那麽認真地去理解衣食無憂的小早那種背井離鄉的痛苦……他那混雜著自責與悔恨的痛苦到了極點的神情,小早怎麽也忘不掉。

雖然他沒能把她送回蓬萊,讓對麒麟這種生物一度寄予厚望的早紀子徹底絕了望,但那份空前又絕後的理解之情,讓小早至今心懷感激。

“哎,我說,你有沒有看到那套禮服?”

“看到了,看到了……”

“冢宰的禮服,簡直漂亮得像個夢呀。”

“可我總覺得那個白色……”

“唔,怎麽說呢……”

結婚儀式據說會按照女王的夢想舉行,也就是和洋合璧式。

在結婚的時候看到黑壓壓一片,出身蓬萊的女王會產生什麽感覺,小早最清楚不過了。就算理性上認可黑色大吉這一常識,看到辦喜事的人家一片黑,小早也會聯想起辦喪事,感覺特別晦氣。不過,女王指定的白色禮服,在慶人看來,感覺也不太好吧。

小早見過冢宰的禮服。當然她只有遠遠瞧一眼的資格。

冢宰的禮服和普通的白衣絕對是兩碼事,用了上好的綾羅綢緞,召集了十八名繡女日以繼夜地趕工,全套十二件單衣,每件單衣的白色都分十二個層次,上身,走動,流光四溢,富麗華美,真真是如夢如幻。更以粉白米白水白月白青白奶黃白及銀白色等絲線單繡混繡,層層疊疊,繡的是日月星辰仙鶴祥雲,難怪會有人戲言說,若是冢宰在婚禮上搶了新郎的風頭,那可如何是好。

不過,新郎新娘的喜服,托付給了邦交甚密的範國,範國人的手工藝品舉世聞名,料想喜服也會更為精美……

不管怎麽說,婚禮,確實是如期舉行了。

********************

為期三天的流水席從殿堂內鋪到了殿堂外,賓客絡繹不絕,連掌客殿的友邦來使和山腳下的莘莘學子都被允許隨意出席退席。

禁門,貌似就這樣成了擺設。

“杜卒長,這回的曲子不錯,聽著喜慶。”

“那酒才叫不錯哪,咱兄弟偏偏沒那口福啊。”

即使禁門成了擺設,門衛值勤的崗位也不會撤。杜真看看身邊的新兵,又帶著倦意蹲下了。秋冬交替時節的蕭瑟之夜,要是能有碗酒喝,暖暖身子,倒也不壞,可惜四季如春的“雲之上”近在咫尺,卻無異於遠在天涯。

這場婚禮的警備其實空前森嚴,對門衛的要求也是外松內緊,也就是說,人的樣子越散漫越好,內心可得時刻警惕著。

像普通的女官和女眷一樣濃妝艷抹的小司馬正指揮射人及其下屬兵卒,在喜氣洋洋的氛圍中,低調地、不無緊張地四處巡邏。賓主都舍官袍而就禮服,絕大部分警衛也穿著漂亮的便衣。事實上,那些全副武裝的家夥反而是幌子。

“飽了眼福就好……”

新兵拍拍頂頭上司的肩膀。

——眾所周知,杜真是個出了名的實在人,沒那麽多規矩講究。所以新兵蛋子都把他當大哥看。

“嗯,沒想到小司馬會這麽俏。”杜真一臉讚同地說。

“但最俏的畢竟還是孫禦史,那,那什麽禮服來著?她穿了真是俏得要命!”

“伴娘禮服,伴娘。”

“這些西洋名詞兒我老是說不上來,但我知道意思。主上還說要是鈴妹子還在,就不好決定請哪個當啰。”

“孫禦史說了,她以後還會當鈴妹子的伴娘。”

杜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新娘的臉自始至終藏在純白無垢的頭紗下,只有新郎一個人能看到,所以眾人只好對其他女性的姿色評頭論足啦。不過,既然自來雁國王室的賀禮上有贈言曰,江山如畫,劍氣如虹,美人如玉……

前兩句都那麽貼切了,第三句自然差不離,對吧?

“餵,什麽人?”

新兵突然大喝一聲。

“征州維龍裏裏宰蘇蘭桂,專程前來賀喜……”

和那匹疾馳而來的吉量同時倒地不起的騎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塊玉佩,高舉過頭。

“原來是征州來的,難怪穿這麽多哇。”

在帝王將相跟前執勤的新兵,可沒法對什麽裏宰產生太多敬意。

那個名叫蘇蘭桂的男人,身上裹著厚棉袍,手腳和臉都不幹凈,窮地方的小官吏也不該衰到這種地步嘛。不過話說回來,地方越窮官吏就越富,老話不都是這麽說的嗎?想到這裏,新兵就伸手把男人客客氣氣地扶了起來。

“多謝。”

“不客氣。”

“路太遠,太遠了,我都以為我來不了了……”

“快進去吧。”杜真在一旁說。

於是男人點點頭,也不管他的坐騎,撒腿就往禦苑深處跑。

“啊呀!卒長,他那個又不是腰牌……”

“那是仁重殿的信物,聽清楚了,仁重殿的,不是廣德殿,所以見物如見臺輔本人,懂了吧?”

“也保不準玉佩會失竊啊被仿造啊……”

“蘇蘭桂嘛,小桂桂本來就是住在仁重殿的,小時候,我還打過他屁股哪。”

杜真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當年,乙老頭又一次搬進太師府的時候,也曾問過景麒,是否需要由他接手撫養小桂桂。事實上浩瀚、青辛、虎嘯兄弟和玉葉都曾經問過這個問題。因為景麒怎麽看都不是那種適合撫育小孩的類型,讓他為此傷腦筋又有什麽意思呢?對小桂桂的成長也不利。

奇怪的是,景麒並沒有松一口氣,表現出如釋重負的樣子來,他只是說要去問一下小桂桂本人。

從這樣的回應來看,景麒倒也沒那麽不適合撫育小孩,所以小桂桂的回答就不奇怪了,小桂桂說,他住慣了,想住下去。

能勸小桂桂搬出來的說辭要多少有多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當然說得通。但小桂桂只在太師府由虎嘯照顧了幾個月,就再度搬回了仁重殿,此後一住就是十來年。

小桂桂入宮時,“雲之上”正處於黨同伐異風雨飄搖的激鬥期,他不但是一條小生命,還是可以指證奸佞罪狀的重大關系人。他隨時可能以“不治身亡”、“畏罪自殺”、“離宮出走下落不明”、“悲痛過度郁郁而終”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險惡理由從景麒的人生中消失。在燕朝,當時的景麒位高權不重,托了先王的福,他在燕朝無權無勢無威望也無威懾力,兩袖清風,一籌莫展。不管是官僚、禦醫還是仆役,可信與否他完全不能判斷。所以血氣深重的小桂桂只能托付給芥瑚日以繼夜地監護。等到傷愈之後,小桂桂幹脆搬進了景麒的臥房,食同餐,坐同席,出同車,臥同塌,飲食起居,形影不離。

是的,有那麽幾年,好幾年,對常人來說神聖而又輝煌的麒麟的金發,不過是小桂桂入睡時擦口水的抹布而已。這樣的幸福,說出來,旁人未必理解不了,但小桂桂一般不和人說。對了,還有芥瑚,寡言少語神情總是冷冰冰的芥瑚,雖然不會講故事哄孩子,可她的懷抱好溫暖,搖籃曲哼得好好聽。

“臺輔,願您幸福,願您和陽子姐姐永遠幸福……”

一入禁門,氣候就變了。和極北苦寒的征州不同,這裏的深秋溫柔得像春天,今夜又熱烈得像夏天。蘇蘭桂把棉袍脫了,還滿頭是汗。大家都不知道他會來,都以為他不能來,事實上他確實公務纏身,沒有假期,事實上他是曠工趕來的。前天傍晚青鳥把喜訊傳到了維龍,喜帖則多半還在趕路哪。總之他夜奔八百裏,不眠不休,只是為了送上賀禮,喝杯喜酒再走。

在奇珍異寶堆積如山的賀禮中,他的人參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不過,有沒有小桂桂的禮物和贈言,對景麒來說很重要;能不能喝上一杯喜酒,對小桂桂來說,也很重要。

“範人的手藝,嘖嘖,只能說名不虛傳……”

“真是太了不起了……”

遲到了的蘇蘭桂沒能看到儀式過程,也沒能看到人們津津樂道的喜服。據說那套喜服以陽子的追憶為基準,結合慶的時尚進行折中改良,設計成了奇特的白壓紅,紅襯白。怎麽壓,怎麽襯,光憑想象,蘇蘭桂還真是想象不出來。

不過他也知道,隨著國家日益繁榮,和王的秀發和王的表字暗合的紅色,取代黑色去象征莫大的吉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未來的新娘,一定會穿著紅嫁衣罩著紅蓋頭走上婚姻之路吧。

當太師牽著新娘的手,出現在殿堂門口的時候,當太師牽著新娘的手走過紅地毯,把她的手鄭重其事交給新郎的時候,眾人所感嘆的當然不僅僅是那來自範國、裝了整整七大箱的華貴喜服。

“那實在是太驚人……”

“要是給我弄一套,我死也瞑目啰。”

聽起來,新婚夫婦的喜服之外,範王還贈送了特別的厚禮。賓客們津津樂道了三天,恐怕今後還會津津樂道個三五十年。

——所謂厚禮是一個七寸見方的玉盒,精雕細琢,一看就知道是名貴的工藝品,裏面所裝的物品,想必更為珍奇。然而打開玉盒,裏面仍是一個玉盒,一樣的精雕細琢,巧奪天工。把這小玉盒打開,就看到了一個更小的玉盒,一連打開七個盒子,取出了七個盒子,最小的那個只有新郎拳頭大小。想著這回終於可以見到禮物的廬山真面目了,賓客們都忍不住向前擠,引起了小小的騷動。然而騷動過後,新郎那絲毫不比美玉遜色的手開啟了盒蓋之後,大家卻發現盒子裏如煙似霧,並沒有什麽實物。

範國的使臣介紹說,這套子母連環盒渾然天成,是由一大塊完整的玉材鏤空打磨雕琢而成的。這樣的玉材和手藝固然驚世駭俗,玉盒把玩起來也頗為可愛,說起來確實是價值連城的禮品。但是一堆空盒子,說穿了就是一堆空盒子啊,怎麽想都讓人想不通。

似乎是對在場諸君的反應心滿意足了,使臣才開始新一輪的解說。

他要求把殿門關閉,把帷帳放下來,還請求各位賓客盡量退後,離盒子遠一點。然後他合起最小的玉盒,口稱北極星,再把其餘七個玉盒,由小到大按照北鬥七星的位置擺齊。緊接著,熄滅殿堂內的紅燭,又在七星盒內燃起七支紅燭,啊呀,這下大家可知道為什麽離得越遠越好了,只見燭光照耀下,玉盒四壁的精美雕花在地面上投射出了不可思議的影像。七個玉盒的影子,竟然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幅方圓數丈精美絕倫的……呃,春宮圖。

微風拂過,燭火亂搖,那些雕得栩栩如生的花草樹木帳幕錦褥還有那些人,也隨著風與火的活躍,逼真地運動著。新娘的臉色誰也看不到,賓客們只能看到新郎的臉,漲得比燭火還紅。婚禮上怎麽可以沒有葷段子?沒有葷段子還能叫婚禮嗎?使臣忠實地傳達了氾王吳藍滌的贈言。

這樣的玉盒和贈言實在是太生猛,以至於連浩瀚都出了買櫝還珠的洋相。得意非凡的使臣終於又一次打開北極星盒,請眾人細看再細看。原來,原來盒內的煙霧不是錯覺更不是濕氣,而是一件衣裳。這件收起來只有玉璽大小的美麗衣裳,名叫雲裳。

“如煙似霧……名副其實的雲裳啊。”

“那什麽子母連環盒也很有意思。”

“若是您中意……”

突然傳來有點耳熟的語聲,蘇蘭桂急忙避出了人群。他今天不想和任何人敘舊,因為他沒那麽多時間,不,因為他心裏還沒有準備好。

(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浩瀚:藍滌,你真是越來越有情趣了……吳:浩瀚,你和呆瓜呆久了,自己都變呆了,這真是一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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