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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花語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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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樂四十九年。

初夏。

落日的餘暉在玻璃上閃爍著,跳躍著。

熏風襲人,茶香四溢,三個忙裏偷閑的姑娘正在溫室裏說說笑笑。

朝議後必須處理政務,午餐後則是學習時間,晚宴涉及的繁文縟節格外多,通常還會有應酬。換言之,每天只有在下課後晚飯前,也就是此刻,我們的陽子女王才有空和摯友喝個茶。

“好香!”

“呀,是香石竹開了。”

“香石竹?”

“陽子,過來。”鈴笑嘻嘻地站起身,把陽子拉到一叢紅花前,“你看,不是什麽高貴的花卉,我卻特別喜歡。在我老家,一到夏天,那野地裏盛開的香石竹啊……”

祥瓊輕輕咳嗽一聲,打斷了粗心的鈴。

鈴的老家在蓬萊,那裏也是陽子出生的地方。

可是,今年是赤樂四十九年,赤樂王朝正處於第二山的要緊關頭,凡間的事,故鄉的事,實在不該在陽子面前提起。

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無論國君是否英明神武,國家是否欣欣向榮,大多數王朝都會在相同的時間段遭遇滅頂之災。

這就是所謂的山。

第一山通常是在新建王朝的第十年前後。約有七成王朝在此覆滅。

第二山則在新朝建立後的三五十年間。好不容易越過第一山的王朝,又有九成在此覆滅。

第三山,相傳會在國君治世三百年的時候來臨。

千萬年來,越過第三山的名君總共只有四位,祥瓊由衷地希望陽子能成為第五位。

在群臣的協助下,勵精圖治的陽子早已越過第一山。慶的藍圖已經成形,正在明朗化,城鎮和鄉村都步上了覆興的正途。然而如今第二山的高峰,即中島陽子這個“人”壽終正寢的時刻,也迫在眉睫了。

凡間的故人在衰老,在死去。自己本來也到了該死的年紀。

這是一種微妙的精神壓力。

陽子會像大部分國君或高官那樣,暗自計算著毫無意義的年齡,想象著自己若是凡人會如何……然後陷入深重的負面情緒,越來越消沈抑或越來越暴躁,最終用死亡結束一切嗎?

景臺輔比自己更不安。

祥瓊知道。

無論怎樣憂心忡忡,景麒的言行也不會顯出絲毫慌亂。事實上他越是焦慮,反應越是木訥。當然,這決不是可以被稱讚為“鎮定”的美德。

他通曉人語,又有無可挑剔的人形,但本質上畢竟是獸,不是人。芳國前公主曾經和麒麟共同生活過很多年,不打算像一般的臣民那樣責備他。有些麒麟不擅長控制人臉的表情,也不擅長控制人語的腔調,驚慌失措的時候尤其不擅長,僅此而已。

“如果主上命我鳴蝕送她返鄉……”

不止一次,祥瓊聽到景麒長籲短嘆。

“如果,主上哭著求我送她回家,那麽,我一定……”

王的往返會在兩個世界造成災難,慈悲為懷的麒麟自然不能應允。但女王若是下旨,麒麟就不能抗拒。倒行逆施而又不可抗拒的旨意,據說是麒麟最大的悲哀。而祥瓊感慨的是,陽子的眼淚居然也能讓景麒感到難以抗拒。更可怕的是,緊接在“如果”之後的不是常見的“那我該如何是好”,而是“那麽,我一定……”

一定?一定什麽?

最近這幾年,祥瓊的噩夢總是一成不變,那就是陽子要回故鄉去,而景麒柔順地照辦了。

在祥瓊心目中,景麒的嚴肅面容很難和柔順一詞聯系起來……正如那個常年不茍言笑的峯麟。

峯麟只在臨終,在月溪行兇之前的一瞬間,露出了那樣的表情。

“臺輔,請您理解百姓對您兩次選擇昏君的失望之情。”

在月溪鄭重而又沈痛的語聲中,峯麟柔順地垂下了眼簾。那是孤高不恭的她,一生唯一的一次低眉順眼。

祥瓊的父親建立的王朝也曾一度中興,峯麟也曾得到過幸福,大家曾經那麽幸福。可是所有的一切在第二山轟然垮臺。個人的痛苦,群體的痛苦,那波濤般洶湧的痛苦,在祥瓊心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傷痕。第二山這個存在本身,就是祥瓊的噩夢。

(我必須為陽子做點什麽!)

等到年齡遠遠超越凡人的極限,國君就能建立起新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所以最近這幾年,是陽子個人能否持久幸福的節骨眼兒,更是慶國全民能否持久幸福的節骨眼兒,決不能輕率勾起陽子的鄉愁。

“好香好香啊,如此甜醇濃郁的氣息……”祥瓊誇張地抒著情,試圖扭轉話題的方向。

“康乃馨。”陽子笑了。

“康……馨?”

“康乃馨,是個西洋名。在蓬萊,人們管這種花叫康乃馨。”陽子湊近花朵,深呼吸,“每年五月中旬,大家都會向母親贈送康乃馨。”

糟糕的是,話題的走向愈發危險了。

“真有意思,同一種植物,在不同的地方就會有不同的叫法呢。你看那邊,那萱草,在芳國叫丹棘。”祥瓊掏出手帕,擦著汗。天明明不熱。

“才國的叫法是一日百合。”

“為什麽呀?”祥瓊明知故問。

“因為花朵的形狀有點像百合吧?”陽子看看鈴。

“嗯,而且只開一天就會雕謝。”鈴點點頭。

“博物志上說,萱草,食之,令人好歡樂,忘憂思。故此又名忘憂草。”

一個柔和的男聲插入了姑娘們的茶話會。

語聲柔和,語氣卻很生硬。呵,是景麒來了。

陽子回過頭,金發的男子正在躬身施禮。

這天傍晚風和日麗,眾人談論起花草樹木的象征意義。

純潔,莊嚴,尊貴,執著,乃至心心相印,光是百合,各國就有各種花語。緊接著是梅花,然後是桃木,什麽時候起話題集中到了菊上,祥瓊已經記不清了。

菊花,象征天道,象征正直,象征高潔的品格。陽子說蓬萊的國民愛菊,陽子還說,在蓬萊,菊的別名是葬禮花。

常世不太流行在葬禮上在掃墓時獻花,人們悼念死者的方式是焚香以及焚燒象征性的財物,相信青煙裊裊可以抵達死魂靈的世界。不過,誰也不想和陽子切磋喪葬風俗。

祥瓊只記得天色越來越黑,景麒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

關於原著的碎碎念:

《月影》剛開始的時候,景麒對不肯跟他走的陽子說過,如果她一定要回家,他一定送她回來。

大家還記得景麒的這個承諾嗎?別說你我啦,恐怕連陽子自己都忘了。

畢竟這是怪蜀黍誘拐未成年少女時的常用臺詞嘛。

除了景麒,大概沒人會把這話當承諾看待。

不過景麒可是很認真地記著這個承諾,隨時準備兌現呢,所以他比祥瓊更害怕啊。

因為景麒是景麒,不是怪蜀黍!

祥瓊不知道這個“莊嚴”的承諾,所以誤會了景麒的煩惱。

其實景麒的煩惱和女王的旨意和少女的眼淚都沒有太大關系啦。

******

每天,天蒙蒙亮,陽子女王就得沐浴熏香更衣,準備朝議。

比考生還苦,陽子曾經向鈴抱怨過。

然而之後不久,她就聽說賢臣們,譬如浩瀚,每天都會提早一個時辰起床,為當天的議題做準備功課。於是她幾乎是特意的,在某天四更“路過”了廣德殿,果不其然,和衣冠楚楚伏案疾書的景麒撞了個正著。

震動之餘,陽子的心裏產生了深深的失落感。

乙老師也好,青辛也罷,甚至景麒,遠在她到常世之前就相遇相識進而相知了。大家一起勤政,卻沒叫上她。

——你們怎麽可以這麽見外!

如果這樣直率地嚷嚷起來,陽子就不是陽子了(那是尚隆)。

陽子生性拘謹,所以只和景麒寒暄了幾句。

如果景麒察覺到陽子的心思,溫言寬慰,那就不是景麒了(那是樂俊)。

陽子已經入了神籍,廢寢忘食也不會危及性命,但賢臣們,至少景麒,並不希望她過於操勞。

這個溫情脈脈的理由,陽子聽了一定會高興吧,可惜如你所知,愛嘮叨的慶國宰輔永遠不懂哪些話不該說,哪些話不能不說。

“唉,那家夥……”

每天上午,景麒都會陪陽子處理政務,接見官員。

初來乍到時,陽子不怎麽識字,缺乏常識更不懂規矩,奏折和面談都讓她一籌莫展。當時他倆還比較隔膜,陽子覺得景麒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很難向他敞開心扉;而景麒還沒從人生觀第二次被否定的打擊中恢覆過來。換言之,協助辦公是相敬如賓(冰?)的主從親近的唯一理由。

或許正是因此,天性戀主的麒麟無視國君的進步,不顧國君的抗議,近乎執拗地堅持到了現在。當然了,現在他倆的關系已經有所改善,景麒天天來積翠臺伴君只是慣性使然罷了。

“那家夥怎麽還沒來……”

這天上午,陽子收起了案頭的最後一份文書。

看看水時計,離晌午還遠。難得清閑的陽子信步走入庭園,正想著若是姍姍來遲的景麒發覺她已外出,會有什麽不妥……就遙遙望見了他的身影。他正站在昨天傍晚眾人聚首的涼亭裏,對著花叢出神。

陽子並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可他一點也沒有察覺。

“你啊,不來也該打個招呼!”

陽子想說。

……卻沒能說出口。

景麒的臉蒼白如紙,眉宇間盡是哀戚。

“出什麽事了?”她不急不徐地轉到他身前,溫和地問。

即便如此,他還是露出了受驚的神色。

“出什麽事了嗎?”

“沒。”深深垂首的景麒只擠出了一個字。

“你好像很難過。”

“……”

“為什麽這麽難過?”陽子努力溝通著。

“這些萱草花……”他突然扭過臉去,“都謝了。”

“要不怎麽叫一日百合呢。”陽子松了口氣,又嘆了口氣,“景麒,面對我。”

她感到景麒會頭也不回地走開。不過,短暫的猶疑之後,景麒順從地把臉扭了回來。

“擡頭,正視我。”

這一回,抗拒得比較久。

“這是詔命。”

又來了!溝通障礙!

他終於擡起了頭,奉命正視。那眼裏血絲密布,仿佛隨時都會湧出淚水。陽子看著他想掩飾又無法抗命的困窘模樣,多少有點歉疚,但更多的是納悶。

他拙於表達,又似乎不屑表達,常常拒絕表達。偶爾對她吐露了什麽,她又往往無法理解。譬如此時此刻,他這番哀戚真的只是為了花謝了?如果是真的,這家夥也未免太奇怪了。

可她不能放棄,不能知難而退。哪怕只是為了慶國的百姓,也要硬起頭皮和他磨合。

磨合不了的夫婦可以離婚,格格不入的兄妹可以一刀兩斷,王和麒麟若是關系破裂,卻只有死路一條。

“景麒……”

“是。”

“萱草花很重要?”

“唔……”

壓抑著的哭腔,好像說了是,又好像說不是。

珠晶大姐的暴行在某些場合真是理所當然啊,而驍宗老兄最令人同情——陽子的心聲。

“明年還會開,年年都會開,不是嗎?”

“……”

“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

“景麒,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請主上……親手賜我萱草花。”

不近人情固然是個缺點,多愁善感也讓人無語凝噎。

陽子只好頂著晌午的大太陽在禦苑裏到處找萱草,找得滿頭大汗,哭笑不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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