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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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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維最後還是以第二天一早要就近上工為由留在了那座山洞裏。

當然,我合理懷疑他的真正目的是想把那張紙條跟自己的關系撇得一幹二凈。

搖晃的馱獸車內,我與艾爾海森面對面而坐,卻沒有去看彼此。

他在閉目養神,我卻是因為心虛。

我知道他並沒有睡,只不過是不想與我說話罷了。

馱車行駛在香醉坡的土路上,林間寂靜一片,胖乎乎的馱獸們伏在河谷邊沈睡。雲開霧散的夜空下,潮濕清新的空氣中,活躍著的生物只有幾只平日裏偽裝成白蘿蔔的草史萊姆,它們從雨後的土地裏俏皮地探出頭,瞪起圓乎乎的眼睛警覺地盯住我。

看到遠處的史萊姆,我忽然想起剛才卡維氣鼓鼓的模樣,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再一轉眼,我發現艾爾海森竟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在對面抱著雙臂直勾勾地盯著我。

“……”

我差點兒嗚哇一聲驚叫出來:“你、你幹嘛!深更半夜的你想嚇死誰啊!”

艾爾海森那雙透徹的綠色眸子在月光中亮得駭人,瞳孔內緣又有虹光閃爍。見我躲閃著他的眼睛,艾爾海森緊繃起下頜線,側過臉冷哼一聲:“看來心理暗示的能力遠比你想象的更忠誠。”

我終於意識到隱瞞艾爾海森的這一行為比對他坦誠相待還要累。

猶豫再三,我還是鼓起勇氣把自己是如何哀求卡維替我寫下多莉的聯絡方式這件事給一五一十地招了出來。

卻沒想,靜靜聽到最後的艾爾海森依舊是一副毫無波瀾的神情。那張被沒收的便簽紙忽然變戲法似的出現在他的指間,被他夾著晃了晃。

“跟我猜的差不多,看來你還算誠實。”

“……”

我沈默了一會兒,擡眼問他:“那你應該也早就料到我會再回一趟稻妻吧。”

“實話說,這一點讓我有些出乎預料。”艾爾海森淡淡說道,“憑我對你過去的了解,在論文獲獎且陀娑多轉正之後,你應該已經沒有任何回稻妻的理由了。”

“確實如此。”我苦笑一聲,“或者說,本該如此。”

我本以為艾爾海森會像卡維那樣固執地向我追問理由,不料他只是沈默地看了我片刻,爾後便伸出手臂,將那張便簽還給了我。

“……”

我微微一怔:“為什麽?”

“如果這是你在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想必其中的利害也已經仔細斟酌過了。退一萬步說,憑你的性子,就算我設法阻止你也無濟於事,我不想為已經蓋棺的定論多費口舌。”

見他如此,我釋然地笑了笑。

“你要清楚的是,我不阻止,並不意味著我讚成你的做法。”艾爾海森將目光投向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河流,聲音也因冰冷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世間運行本就有其定則,行無謂之事充好人,妄想幹涉世間的運行起落,我並不認為這是一件明智之舉。”

聽到這話,我總算理解為什麽卡維會說我和艾爾海森在某些方面相似到極致了。

在我過去的價值觀裏,被優先考慮的只有利害,而非人情。

我拼了命才好容易從稻妻逃出來,功成名就之後哪兒還有重新跳回火坑的道理。

“盡管如此……”

我花了整整半分鐘的時間斟酌措辭,才終於看著艾爾海森的眼睛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傾吐而出。

“盡管如此,既然盡頭的終點是唯一的,若是能讓當下的自己心裏好受一些,為什麽不去試著做一個好人呢?”

艾爾海森定定地註視了我一會兒,爾後垂下眼,任由沈默的氣氛再次降臨在這場無邊的夜色中。

聽完我重返稻妻的計劃,提納裏托住下巴思索了許久,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他答應幫我在啟程當天將那個稻妻病人轉移到奧摩斯港碼頭,但交換條件是,我必須要安安分分地在化城郭待兩周,直到身體完全康覆為止。

利用卡維留下的信息,我在位於奧摩斯港的一家打著販賣紡織品旗號的商鋪裏找到了那位叫做多莉的女商人。傳說中的桑歌瑪哈巴依老爺竟然是個翹腳躺在雷史萊姆上的小蘿莉,這一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哦呀哦呀,卡維介紹來的這位客人竟然敢在這種敏感時期往稻妻跑,還真是大膽呢。”

雖然聽聞過多莉的種種事跡,我卻不想輸了氣勢,便學著艾爾海森的樣子抱起雙臂,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特地從化城郭跑來找你,不是想聽你說這些廢話的。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願意花錢,你能不能辦成事。”

“眾所周知,只要有亮閃閃圓溜溜的摩拉,萬能的桑歌瑪哈巴依老爺會盡可能滿足客人們的一切需求。”多莉頓了頓,睜開鏡片後一雙笑得瞇成月牙的眼,直勾勾地盯住我,“前提是,客人的摩拉可要管夠哦。”

“說吧,我要付多少。”

多莉笑瞇瞇地說:“高回報一向對應著高風險,這條定理可不僅僅局限於經商。看在您是卡維介紹來的份上,我給您打個九五折,八千九百九十九萬摩拉。客人待會兒還要返回化城郭,我就當替教令院給您報銷個差旅費,最後收您八千九百九十萬,如何?”

“……”

我現在可算是明白卡維究竟是怎麽被她坑到傾家蕩產的了。

多莉將我遞給她的沈甸甸的摩拉袋抱在懷裏相親相愛了好一會兒,再度擡起頭時,態度也變得更加和藹可親。

“兩周之後,和法爾紮妮商船公司長期合作的南十字船隊會靠岸奧摩斯港,計劃往璃月運送一批香料和紮染布料。不過這支南十字船隊的船長可是個不一般的角色,三天之內,我會想辦法幫你打點好一切關系,具體的出海日期我會用虛空終端的方式傳送給你,就不用辛苦客人再大老遠跑一趟了。”

正如卡維所言,這位桑歌瑪哈巴依老爺雖然黑心了些,卻懂得嚴格奉行客人花錢我辦事的行商準則。

三天之後,多莉如期將商船信息和靠岸日期告知於我,並叮囑我接頭暗號是“清新炒史萊姆天下第一”。

之後的日子裏,我為了遵守與提納裏的約定,乖乖待在山清水秀的化城郭內哪裏都沒有去。

化城郭除了有巡林員護林員之外,還有不少特地從教令院趕往此處做研究的生論派學者,再加上時常會跑來找我聊天的柯萊,我在林中小屋內的生活倒也算不上乏悶。

我很喜歡柯萊這個小姑娘,準確說來,我喜歡的是她身上那股子滲透了雨林氣息的韌勁。

這天下午,同我一道在雨林中散步的柯萊又讓我給她講這些年我在外做研究的見聞。

她說,通過我的故事,好像她自己也能親身體驗在稻妻的櫻花樹下打盹卻被貍貓的尾巴拂得臉癢、在望舒客棧的樓頂上一邊品酒一邊遠眺璃月的重巒疊嶂、在納塔依傍著火山的天然溫泉裏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她說自己是只被折斷了翅膀卻又向往藍天的飛鳥,可能永遠都無法用自己的身體去親歷故事中的一切。哪怕只是呆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她便已然滿足了。

“看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坐下休息一會兒?”

“沒關系的。”

我見柯萊在臉上寫滿執拗,不由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隨後從包裏摸出餅幹道:“坐一會兒吧,我餓了。”

“……”

我與柯萊並肩坐在樹樁上分食著同一包餅幹,待到暮色西垂,我轉頭看向她:“你應該從你提納裏師父那裏聽說過我來化城郭的理由吧。”

柯萊點點頭:“師父說,您是為了養病才來的。”

“……柯萊,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對我用敬語,我聽不慣。”我無奈地嘆息一聲,爾後擡眼看向天際,兩只瞑彩鳥正結伴朝著雨林深處飛去。

柯萊低低地應了一聲。

“我得的那種病在稻妻害死了不少人。說實話,我把那個帶回來的病人托付給你師父的時候,心裏是不抱期望的。誰又能想到呢,短短兩個月內,我們竟然真的找到了醫治她的辦法。”

柯萊的眼底閃過一絲落寞的情緒,她努力在臉上扯出燦爛的笑容:“我知道,現在安妮塔前輩的身體也恢覆得差不多了,真的太好了。”

我搖搖頭:“柯萊,我對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要永遠相信奇跡的存在。”

“就算奇跡真的存在,命運之神也不會眷顧於我吧。”

苦笑了一聲的柯萊臉上浮現出與她實際年齡極為不符的深沈神色,我沈默一會兒,忽然擡手揉了揉她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將她蓬松的卷發揉得跟撒著歡的小狗的毛發一樣亂。

“柯萊,你信不信我?”

小姑娘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自己亂蓬蓬的頭發,茫然地看向我。

“明天,我要把那個病人送回稻妻,然後試著用你提納裏師父教我的方法去治療更多的人。”我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頓認真說道,“等我回來,我就專心研究魔鱗病。只要一天沒研究出這病的解法,我就一天不離開須彌。”

柯萊一時啞然,漂亮的紫色眼眸在夕陽下泛起透徹的水光。

“不過,作為交換條件,剛才那樣的喪氣話,你以後可不許再說了。”

說著,我跟哄孩子似的把小拇指伸到她眼前,又晃了晃:“來,拉鉤。”

小姑娘重重地點了點頭,將自己冰涼的手指纏繞上我的。

“嗯,說好了哦。”

隔天一早,當我走進柯萊的小屋時,她果然還在沈睡。我替她澆了門口的薔薇花,又在桌上留下封提前寫好的信,便帶上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踏上前往奧摩斯港的行程。

從道成林橫穿降諸魔山,一路顛簸之後,我終於趕在約定的時間抵達了目的地。

繁華的須彌碼頭,搬運工人的號子聲此起彼伏,蔚藍的海面帆檣林立,貨運商船鱗次櫛比。我坐在多莉提前交代過的十六號船位前,等待南十字船隊的貨船進港。

當船只從海平面的盡頭漸行漸近之時,有人在我身側的座位上坐下。

我沒有轉頭,僅憑氣息便輕易認出了那個人:“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碰巧今天輪休而已。”

我輕輕笑了笑,沒有去拆穿艾爾海森拙劣的謊言。

早在收到多莉的聯絡之後,我便將出海日期等信息原樣轉發給了艾爾海森,然而他卻整整一周都沒聯系過我。

我本應習慣了艾爾海森的行事方式,卻又不知為何因那條石沈大海不得回音的消息憋著氣。本想就這麽孤零零地背起包袱一走了之,幸好,他還是來了。

……

…………

過了很久,我倆誰都沒有再說話,只靜靜地眺望著碼頭上的人來人往、水天相吻處的雲卷雲舒、和那些成群結隊驚起沸反盈天的須彌海鷗。

見原本被堆成小山的貨物已經搬得差不多了,我提著行李站起身:“都跟你在這座碼頭上告別過這麽多次了,實在沒什麽矯情話好說。”頓了頓,我終於轉頭看了他一眼,“那就祝我一路順風吧。”

“一路順風。”

“沒別的了?”

“……”

艾爾海森抿了抿唇,卻沒有說話。

半晌,他從隨身的紙袋裏拿出一條駝色的羊絨圍巾遞給我,見我半天都沒伸手去接,他垂了垂眼,將圍巾輕輕搭在我的頸間。

那股令人安心的木質香氣早已滲透進柔軟的面料中,我將圍巾系得更緊一些,正猶豫著是否要道謝的時候,艾爾海森忽然淡淡地開了口。

“快入冬了。”

我微微一怔,僵硬地點點頭,轉頭沖著貨船的方向走去。

然而沒走兩步,我卻被莫名沈重的地心引力牽扯得寸步難行。我背對著艾爾海森沈默了一會兒,爾後摁住被海風吹得飄拂的鬢發,緩緩轉過身去。

“艾爾海森。”

“嗯?”

“在化城郭的時候,我從柯萊那兒聽說了一種蒙徳的社交禮儀,你要不要跟我試試?”

趁艾爾海森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小跑到他跟前,伸手抱住了他。

“……”

艾爾海森怔住。

我從未與艾爾海森挨得如此近過,近得我的耳邊盡是他沈重有力的心跳,近得我的大腦被他身上好聞的香氣繚繞得頭暈,近得我的觸感能敏銳察覺到他身體微不可察的僵硬。

短暫的一秒在時間的切片中被無限拉長。

在艾爾海森用有力的手臂回應我的一瞬間,我恰到好處地從他懷裏退了出去,與他重新回到慣常的社交距離。

“我走了。”

艾爾海森沈默地留在原地,下頜線緊緊繃起。他靜靜地註視著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偃旗息鼓。

過了良久,他嘴角一松,露出個不留痕跡的笑容。

“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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