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從垂直的山崖頂部以幾股銀線的形式墜落在潭中。

水潭不大，只有兩三平方大小，水底除了一汪孤冷的清月，連游魚水草都沒有，清可見底。

卓羽燃掬了一捧就喝，水質清冽回甘，特別解渴。

白天到夜晚他都在疲於奔命，又累又渴，他喝了好幾口泉水才緩解了嗓子裏快冒煙的幹燥。

他將壺灌滿回到宛方音身邊。

“喏，水。”

可她只縮著手不接水壺，卓羽燃額頭青筋直冒，不會還要自己餵她吧。

宛方音說：“……給……給我……洗……洗臉……”

卓羽燃一頭霧水，感情威逼恐嚇地讓自己找水，不是為了喝，是為了幹凈。

他氣得差點把水壺摔在地上，早知道這樣，剛才就應該把人直接扔到水潭裏，讓她一次洗個痛快。

宛方音縮在衣袖裏的手動了動，卓羽燃立刻被勒得臉皮通紅，拼命汲取微薄的氧氣。

水壺也掉在了地上，灑了小半的水。

形勢比人強，卓羽燃再不願意也只能暫時屈服，他撿起水壺倒了一點在掌心裏，將她臉上半結塊的泥漿抹掉。

等把眼睛清洗幹凈後，宛方音半死不活的臉色好了許多，她眨眨眼，神情一喜，退化的手腳也開始慢慢恢覆人形。

力量逐漸回籠，她俏臉一獰，讓卓羽燃心驚膽戰，就怕她又女魔頭附體過來坑害自己。

宛方音暫時沒空戲弄他，自顧自閉了眼睛。

不過數息之間，四面八方刮來幾十道陰風，將周圍的樹枝草葉吹的嘩啦作響。

卓羽燃以為她要施展什麽邪術，卻見黑夜裏數道流星拖著長長的尾翼落入女孩懷裏。

在把逃走的陰魂重新吸入體內後，宛方音大致恢覆了五六成，只是有部分陰魂因為各種原因無法歸來，讓她很憤懣。

她陰毒地看向卓羽燃。

都是這個人，要不是他，自己怎麽會差點變回原形魂飛魄散。

如果不是現在還虛弱，無法動手，一定要他嘗嘗被百鬼啃噬的滋味。

她沒好氣地喊他：“我要喝水。”鬼物用不著喝水，她只是存心要折騰他。

卓羽燃剛靠近就被奪走了水壺，看她舉起來就要喝，突然想到什麽，連忙說：“這杯子我用過。”

宛方音動作一頓，嘴唇離杯口只差毫厘，她愛潔的毛病當場發作，下意識松了手，結果剩下的水全倒在了心口，胸前濕了一大片。

卓羽燃搶過水壺，嚇得轉身就往山巖下跳，就怕看到不該看的，女鬼一生氣，當場來個生挖人眼。

他從巖壁上滑下去，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驚訝地發現之前被宛方音作弄出來的傷口都好了七七八八，身上光潔如新，連個疤都沒留下。

他累了一天，本該全身疼痛僵硬，現在卻感覺精力充沛，耳清目明。

興沖沖地跑到潭邊，水裏映出一只臟兮兮的泥猴，他訕訕地摸摸鼻子，想到沈悠最愛幹凈，自己這個模樣，肯定會把他氣得當場割袍斷義。

這水似乎能治傷，不如裝一罐回去給他。

他裝好水塞回背包裏，又湊在水潭邊把自己洗了洗，衣服上的泥塊也抖幹凈，才慢慢爬了上去。

宛方音坐在地上，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看到他回來，重新幻化了一條新裙子後沒好氣地將衣服扔在他腳下。

她還頤指氣使，“送我回去。”

回哪去？卓羽燃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要他帶她回老桃樹那邊。

桃枝還沒有折，萬一博皊出了意外，自己做兩手準備總不會錯。

想到這兒，不用宛方音恐嚇，卓羽燃就痛快地答應了。

重新抱起她，卓羽燃往來時的路走，現在要先找到結界處的傳送陣才行。

兜兜轉轉地繞到原點，在看到熟悉的景物時，卓羽燃就要朝前沖，卻被宛方音阻止了。

她覺得蜷著手不舒服，索性伸手環住他脖子換了個更加舒適的姿勢。

她開心了，倒是把卓羽燃搞得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蒼天啊，自己第一次抱女生，抱的還不是人，找誰訴苦去。

宛方音懶洋洋地朝旁邊努努嘴，“笨蛋，通道在那個位置才對。”

“不對吧，我記得明明是從這裏出來的。”

她沒好氣地說：“你以為通道會一直在原地等你？”

卓羽燃若有所思，看來傳送陣的位置還會不斷變換。

這下糟了，要找到第一個傳送陣的難度更加大了。

根據宛方音的判斷，兩人順利穿過結界，來到裏面五彩爭勝，流漫陸離的異空間。

卓羽燃旁敲側擊地打聽陣法演變的規律，奈何對方像只閉了嘴的河蚌，無可奉告。

等回到桃樹下問題又來了，宛方音要他送佛送到西，將她放到高處的樹杈上。

卓羽燃擡頭仰視高聳的樹冠，自己一個人爬上去最多費點力，現在還要帶個人上去，這是存心為難他。

宛方音現在也不嫌棄他了，說：“我趴你肩上，你背我上去。”

要求倒是一套一套的。

卓羽燃來不及吐槽，對方已經從他懷裏掙脫跳到了他背上。

而他只能任命地攀著樹幹往上爬。

等好不容易送這個姑奶奶在樹冠裏躺好，他已經汗流浹背，手心裏濕漉漉的直打滑。

卓羽燃咬牙攀到旁邊一株相當茂盛的枝杈上，用力折了一根桃枝。

看了看枝條粗細，又怕不對，索性又折了四五根粗細長短不一致的才心滿意足地下了樹。

把花瓣拂下來單獨收好後，他把禿了的枝杈塞進背包裏，因為太長，大半都露在拉鏈外。

背上登山包，活像孔雀開屏。

卓羽燃最後望了一眼躺在樹上的宛方音，女孩似乎睡著了，對自己的動靜再沒搭理過。

他松了一口氣，祈禱接下去的路別再遇到她後，獨自走進了茫茫黑夜中。

卓羽燃離開後沒多久，老桃樹下的一塊地面突然被拱開，一個身影破土而出。

這人渾身上下沒有一片好肉，腐爛腥臭，臉上更是像脫落的墻皮，隱約能窺見底下的白骨。

他轉動眼珠，眼眶光禿禿的沒有眼皮，像兩個血窟窿。

他輕嗅帶著花香的空氣，“有生人的味道，”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女孩，“有小老鼠來過了？”

宛方音困倦地掀開眼皮，看到他這副比厲鬼還厲鬼的醜惡模樣，嫌惡地翻了個身，“不是生人是熟人。”

“看來他們走散了，來的是那個廢物，不過他似乎也讓你吃了個大苦頭。”

如果是平時，宛方音肯定會和他鬧，只是她正在全力吸取靈力轉化為鬼氣，沒有閑工夫理論。

這也算是默認了男人的說法。

梵因接了朵飄落的桃花，笑道：“我的陣法效果不錯吧，顛倒陰陽，黑白轉換。這樹幾百年來受日月哺育，采山間靈氣為己用，是再好不過的驅邪鎮魔之物。現在倒是便宜了我們，成了能滋補陰物的東西。”

宛方音想起那個笨蛋離開前折了幾株桃枝帶走，想必是打算用來驅鬼的，忍不住嗤笑，看來到時候會弄巧成拙，鬼沒趕走搞不好還會幫倒忙。

讓他吃點苦頭再好不過了，他該。

宛方音出了會神，這段時間梵因一直沒有動靜。

她覺得奇怪，又翻了個身，就見他正用那副尊容似笑非笑，一看就是在發壞水。

要是對方用的還是尚城的那張臉，不管做出多麽猙獰的表情，都讓人賞心悅目。

只是現在這具身體，宛方音越看越想吐，她撐起來靠坐在樹上，“你到底哪裏撿的屍體，都快腌入味了，趕緊扔掉。”

男人並不覺得這具身體除了受不住自己的力量以外有什麽不好，“你這愛美的毛病要改改了。”

宛方音不服氣，“我就不改。話說你原裝的殼子到底長什麽樣？如果沒有尚城的那具好看，就虧大了。”

梵因說：“醜絕人寰。”

宛方音抱頭嗚呼：“那我希望你選的黃道吉日能越慢越好。”

“很可惜，你的願望落空了，這個日子近在眼前。我已經把桃樹根系下最精華的靈氣吸收幹凈，只要再去外面覓次食，我就可以徹底覆生。”

宛方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剛才紙化的感覺還像陰霾一樣籠罩在頭頂，她不無羨慕地感嘆：“能做人真好。”

梵因冷笑：“算不得人，人死不能覆生，亙古不變的道理，我也不例外。只是人難免懷舊，做了鬼也一樣。”

宛方音卻覺得他不是懷舊，而是吃飽了沒事幹，存心要攪弄風雨。

***

卓羽燃在山林裏狂奔，因為宛方音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

冷靜下來後他也明白了沈悠當時的用意，什麽去找博皊，根本就是為了騙自己離開的謊言。

山那麽大，想要找到一個失聯很多天的人談何容易。

他摸了摸身後的桃枝，下定決心，只要還剩一口氣，自己也要把他從僵屍窩裏刨出來帶回尚城。

等來到他第一次穿過結界醒來的地方時，天際已有泛白的預兆。

只要天光破開黑夜，再兇殘的僵屍也只能滾去棺材裏做回它的死屍。

找傳送陣的過程果然如預料的那樣並不順利。

宛方音確實沒有騙人，傳送陣會不斷變換方位，他只能在附近不斷摸索尋找，希望能盡快找到出路。

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是壁壘後卻不是記憶裏的地方。

他朝前走了一小段路，發現前面散落著數不清的棺材，與之前遇到的兩處墳場大同小異，不過是年代還要更加久遠些。

卓羽燃立刻捂住口鼻掉頭就跑，幸虧來回的時間間隔尚短，傳送陣的位置還來不及改變，他順利穿過壁壘回到了剛才的地方。

接下去他又找到了幾個傳送陣，可是連通的外界都是陌生的墳場，他害怕驚動附近的僵屍不敢停留太久。

忙活了一通，卓羽燃仍舊在原地打轉，不得要領。

這樣試下去不是辦法，必須了解傳送陣的變換規律才能事半功倍。

他想到了宛方音，這個女孩陰毒難纏，但是現在只有想方設法從她嘴裏套出真話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找到沈悠。

他只能再次回到老桃樹下。

可是宛方音已經不知去向。

卓羽燃像個洩了氣的皮球，頹然地坐在地上。

今晚他處處碰壁，嚴重挫傷了自信心，他自暴自棄地一拳打在樹幹上，沒想到落了空。

拳頭像是砸在融化的黃油裏，一下子陷了進去，反向一股吸力將他整個人都拉了進去。

扭曲的空間逐漸趨於平靜，桃樹下寂靜無聲，只剩紛揚的落英和清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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