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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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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敘四十三年冬,大雪日。

中宮難產,血崩不止。皇後娘娘身邊的掌事大宮女慌忙跑去求嫻妃娘娘來中宮主事。

一向將嫡庶尊卑口口聲聲掛在嘴邊,每日晨昏定省必定最先來的嫻妃娘娘破天荒地晚了半個時辰才過來。可是她步履輕緩,撲了厚重的粉也難掩她面上的氣血虧空。

——嫻妃秘密生產,如今也未出小月。

嫻妃娘娘穿的一身杏黃色的重針交領短襖,外面披了件煙粉色的大氅,看起來就像是為這一日精心準備過一番。

中宮的人絲毫沒有起疑,見自家娘娘的義妹終於來到,緊趕慢趕還是地張羅著讓人進到寢殿。

嫻妃剛一撩開內室的簾子,就皺了下眉。

殿內濃重的血腥氣彌漫開來,直叫人胸中一陣翻湧。

她帶著鑹金琉璃護甲的手一頓,又緩緩將簾子放下,沒有往內室踏入半步。

隔著簾子,她問:“是皇子還是公主?”

產婆急的滿頭是汗:“回娘娘的話,孩子並非頭朝下生出來的,是腳先出來。現下卡在這裏奴婢也不知道這是位皇子還是公主啊。”

她的聲音已經沙啞,想必是為中宮娘娘加油打氣扯破了嗓子。

聽到自家妹妹的聲音,周氏突然咳嗽了一下。

嫻妃立刻抓住了景園的手,神色慌張的查看四周。

她本以為難產了這麽久,皇後應該已經沒有意識了,可是皇後若是清醒著,這事情就全然不好辦了——姐姐,我本想留你一條命的。

景園粗糙溫熱的手給了嫻妃莫名的勇氣,她又一次掀開了簾子,直直對上了周氏滿是冷汗的面容,和那雙絕望疲憊的眼睛。

她捏緊手裏的密報——「前線大亂,太子失蹤,疑似戰死。」

姐姐啊,祈禱吧。

祈禱一下太子已死,而你肚子裏的是個女兒。只有這樣我才會留你們母子一條生路。你們安分守己一點,我不會為難你的。

周氏完全沒有意識到簾子外面的妹妹才是真正想要奪取她和肚子裏孩子性命的魔鬼,她此刻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的痛。

胯骨像被碾碎了一樣,哪怕她已經用盡全力去張開雙腿,可孩子還是卡在原地。

產婆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可是她覺得不僅是孩子,她的脾胃腸肝都被一起壓著,她想吐,可是眼前只有大團大團白色的光暈。口中有酸苦的味道,但是什麽也吐不出來。

孩子不是頭位,是腳位。

——這一關,她怕是難過了。

想到這,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輕聲去喚出妹妹的小字。

“若我死了,告訴陛下,能否給這個孩子取名叫晟。”

皇後奄奄一息,她想給孩子取名叫“生”。不求光明燦爛,也不求偉岸盛大。但求康健平安,所願得償。可是這些話她再也沒有力氣講出來。

嫻妃娘娘的手一抖,聲音發緊:“哪個晟?”

皇後娘娘不出聲了,不知是陷入了昏迷還是正在思索。嫻妃看向景園,發現自己的大宮女也是面色如土。

憑什麽。

憑什麽她也想給孩子叫做“晟”。

這樣詭異的巧合讓嫻妃不安極了,她此刻腦海中天馬行空地想著——是不是皇後早就發現了她的孩子,所以才要這樣折磨她。

嫻妃在簾外隱藏的神色中有著怨恨,忍不住高聲催促產婆:“孩子不出來就去拽啊!你楞在這裏是想本宮殺了你給皇後娘娘陪葬嗎!”

產婆也是第一次見這個陣仗,如今正是年節,宮中人手不足,她只能壯著膽子伸手去摸。

血腥濕滑中,

她抓住了孩子的腳。

與此同時,一名探子正帶著八百裏加急密保趕往內宮。

嫻妃看著探子,好像是看到了一個新的希望。她顫抖著接過其中的密函,手幾乎抖地無法繼續展開信紙。

「不出意外,太子崩。」

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血液仿佛立刻湧了上來。

大殿中紛紛雜雜,有女子的痛呼、產婆的勸解還有行走的宮人手中熱水搖晃的聲音。

只是這些聲音都漸漸離她遠去。

她的腦海中、眼睛裏、耳邊環繞著一件事——

她的兒子,是大齊國君主唯一的兒子,是未來的嫡子。

是的,她做好準備了。

就在此刻,一生嘹亮的嬰兒啼哭驟然響起。她的眼神中閃過兇光,甚至不再嫌棄那滿殿的血腥氣,掀開簾子便踏了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歷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進去。

“是公主…”

“還是皇子……”

她又一次問出這個問題,沒有人知道她當時在想什麽。

一聲哭嚎。

永敘四十三年到四十四年的隆冬。

嫻妃娘娘和一名宮女先後誕下皇子,皇後娘娘偶感風寒,最終沒有等到聖上回鑾。她唯一的嫡親兒子在戰亂中失蹤,但幸好被救了回來。

兩位皇子,

嫻妃娘娘生的年齡稍長些,按輩分是十四皇子。取名齊晟。取盛大燦爛光明偉岸之意。

那據說母親已經難產走了的皇子被排成了十九殿下。取名齊塢生。

塢生,同“寤生”。

寤,逆轉的意思。

腳位出生,無人期待,亦無人喜愛的孩子。

臨安二年除夕,

齊塢生的頭枕在秋娘娘的頸側,他第一次很安分地就這樣將人攬在懷中,什麽都沒有做。

殿內月光冷寂,遠處的熱鬧似乎與永寧殿無關。但是帝王就執拗地守在無人踏足的地方,借著酒意去苦苦尋著一個結果。

他說:“娘娘,這是我們第一個除夕。”

他們相遇在盛夏,相處不過半年,他便在冬雪日遠赴仆地。

五年韜光養晦,再未等到她的只言片語。

其實說來是對的,他們從未一起過好一個除夕,沒有一起將通紅火熱的燈籠掛到枝頭上,沒有在紅紙上寫下來年的賀詞與祝願。

人的名字就好像是一種詛咒。

將這個命運多舛的帝王困在了他常人無法參透的人生中。

生長於冷宮,身為皇子卻要同宮人爭搶一口吃食。

沒有母妃籌謀,去書房認字、去校場練武的機會也要搶。

封地、軍權、皇位,他一步步搶到了那麽多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他不明白,只是用了他最熟悉最擅長的方式。

醉酒的帝王從領口掏出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鑰匙,鑰匙被他的體溫捂熱,觸手是溫潤的。他一直將鑰匙放在離心口最近的位置,那是他最深刻的執念。

男人的手抖了幾次才將那人脖子上的鎖鏈解開。

他微涼的唇吻上鎖鏈遮蓋住的紅痕,很輕很輕,不帶任何遐思。

他有一次用暗啞帶著祈求的聲音說:“給兒臣跳一支舞吧。”

月色微涼如水,

室內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大殿四角擺放的炭盆熏的人周身發熱,倒不像是在臘月寒冬的時節。

君王散發席地而坐。

他面前有一只青銅酒樽,只是其中並未盛酒。

仆地荒涼,沒有京中物資富饒,樂器這樣皇親國戚才能使用的名貴物件自然更是沒有。戰士們每逢年節,就會用裝了水的酒杯,敲敲打打也算唱一首無人問津的曲子。

貴妃神色平靜,她赤足站在大殿中央,腳下是厚重的地毯,行動間發不出絲毫聲響。

——她許久沒有起舞了。

當她是秋家嫡女時,她會的幾只舞都是母親教的,那些肆意快樂的舞需要鄉野小調做配;後來入宮,她要學著做端莊的舞、厚重的舞,因為只有這樣才算一個合格的天家宮嬪。

舞不能隨性,不能無意義,不能無典故。

要讚頌君王,要柔媚無骨,要恪守本分。

再後來,是為國師起舞。國師多疑又清高,喜歡看那些失傳的舞,她為了成事,整夜在無人處練那些把人性磨平只剩古板神性的曲子。

金石碰撞,青銅嗡鳴。

齊塢生的頭發披散著遮住他的神情。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捏著那根短棍,高高揚起。

一開始只是不成調的敲擊,然後便是嘈嘈切切如急弦而下。音調流轉間景色已過千裏,聽者尚未看完江南水鄉便獨嘗大漠孤寒。

這首曲子不為歌頌,不為規矩,不為傳承,只為今夜月色和眼前之人。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有人輕唱著什麽。

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君王還是妃子的界限已然模糊。

熱鬧集市上最平凡的乞丐於無人處敲起碗來,擊出一首無名的樂曲,賞識他的少女會笑著拍起手轉起圈,作一支隨心所欲的舞。

這首曲子變化莫測,給了美人肆意翻飛旋轉的機會。

她的袖子拋出去,打到那人的面前,那人輕笑一聲抓住向自己身側一扯,她借著力道一躍而起卻同他擦身而過。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她閉著眼,裙裾流轉。

秋貴妃的記憶何其精準,她能夠在昔年的中秋游園夜上憑借著記憶,在蒙眼時作水袖舞,並且找到了每一位穿著她做的衣裙的貴女。

這首曲子才剛剛過半,她仿佛毫無所察地靠近大殿的一個角落。

一聲重音。

她高高躍起,然後在齊塢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跌落在地。

短棍化為齏粉,男人焦急地沖上前來穿過她的腿彎將她一把抱起,可是她的腳踝已經無力的垂了下去,鮮血染紅了她的半角裙擺。

宮人們尖叫著去找太醫。

永寧殿的平靜被打破,剎那間燈火通明。

美人縮在君王的懷中,沒有看他慌張可憐的神情,她痛地咬緊了唇,眼神中卻滿是得逞後的倦怠。

她不斷縮著,好像從這個懷抱中瘋狂地汲取著熱源。

混亂中,她在男人的臂彎處和永秀對視一眼。小太監在人群的角落中從地毯下取出了那塊不知何時出現在永寧殿的鵝卵石。

「娘娘,我們沒有見到太醫的機會。」

「會有的。」

——這是永秀回到她身邊時,她就開始布下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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