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芊芊, ”藏在她魂體中的蓮堯忍不住出聲，“這是九幽，不是蒼瀾, 清醒點。”

芊芊被突然出聲的蓮堯下了一跳, 極快定了定心神，道：“她殺了我娘。”

“那也不行, 你娘已轉世, 恩怨已結, 你殺了她, 孽海的陰差不會放過你。”

芊芊默了默，挪動視線環視一圈，淡淡道：“她沒有來世。”

沒有來世, 便是徹徹底底死了。

即便到了黃泉也不可能在相見。

靜了片刻, 蓮堯道：“區區孽海陰差奈何不了本尊。”

芊芊“唔”一聲，道：“我並非不講理之人，她若未生惡意，我只讓她多吃些苦頭, 若她惡意難抑, 化作惡魂，我也只能履行職責, 斬了她。”

她揚劍拄在石頭上，板著臉, 冷冷盯著跪在地上的幽魂。

徐陳氏頭一次遇見這樣的陰差, 挪動眼珠多看了她兩眼, 勉強不讓自己的手顫抖, 不過, 顯然失敗了。

她哆哆嗦嗦繼續磨著石頭, 周身的刀刃一刀刀割進她的骨肉中。

芊芊聽著她的淒慘的叫聲，冷哼一聲，就近找了一塊高矮合適的石頭，優哉游哉的擺弄著令牌。

“大……大人……”她失力地癱坐在地，心中惶惶不安，“是有什麽事嗎？”

芊芊搖了搖頭，冷冷笑著：“你可知徐珍出孽海時成了惡魂。”

徐陳氏不敢再有大動作，只輕輕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磨著手中的石頭。

芊芊沒想到她知道唯一的孩子化成惡魂也無動於衷，不由蹙了蹙眉。

徐陳氏見她不高興，道：“來了這孽海，生前之事，再無相幹，贖了罪，等下一世，我就多多燒香拜佛，絕不造殺孽，做一個善人。”

芊芊盯著她滿不在乎的神色，攢眉問道：“那他們呢？”

徐陳氏在刀山寂寞許久，難得有人述說心事，一時高興，忘了身份，興致勃勃地說道：“他們啊，死了就死了唄，下一世，我還有孩子，不照樣能兒孫滿堂、榮華富貴。”

見她眉飛色舞，絲毫不知悔改，芊芊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蓮堯用神識傳音道：“此鬼真是惡性難除。”

芊芊自嘲道：“這叫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今日她便來解決這禍害。

她沈思一會，端量著她喜洋洋的神色，道：“你可還記得你是怎麽死的？”

提及害死她的人，徐陳氏神情終於有所波動。

那一日，徐月安四十大壽，珍兒隨仙師回來，她剛剛掌家，本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卻因為突然冒出來的瘋丫頭，到了這九幽孽海，磨了幾千年的怪石頭。

思及此，她恨得磨牙鑿齒，完全忘了身在何處：“她可別下九幽，否則……老娘成惡鬼也要一口咬死她！”

“是嗎？”芊芊收起令牌，笑瞇瞇道，“那個人就是我啊。”

刀山入口處的陰差聞見刀山中傳來的打鬥聲，互視一眼，正要踏進刀山，打鬥聲陡然消失，便見方才進去的斬魂勾使慢悠悠走出來。

“裏面出了何事？”

“斬了只惡魂，給我記上。”她無辜的聳聳肩，隨手將令牌丟給他。

陰差收起令牌，翻開手裏的記名簿，便見其上一喚“香雲”的幽靈的名字如輕霧一般飄散。

“你激怒幽靈變成惡魂？”

芊芊擺擺手，“那惡鬼聽見我名字就瘋了，我也沒辦法。”

“不行，你必須隨我等去見陰使大人！”陰差面目嚴肅，上前便要拿人。

她後退一步，執劍橫在身前，笑道：“你們問了陰使，再來拿我吧。”

說罷，轉身離開，陰差再欲追，一直尾隨在芊芊身後的海天秋現出身形，擡劍將他們打暈。

若被陰使問罪，恐怕要流放至荒山，不得轉世，不得解脫。

葉芊芊冒著這般刑罰，也要去殺人，可想而知，她多記仇。

只是這人記仇，卻不知記不記恩？

他扛著劍，滿懷期待地轉過身，便見她已經消失在迷霧中。

“……”

一甩開纏人的海天秋，芊芊得了空暇，藏至角落，悄悄結印布下一道結界，逼出藏在魂體中的妖龍，狐疑地看著他：“你怎麽死了，你怎麽找到我的？”

蓮堯才不會告訴她，他把姻緣繩綁在她手上，無論天下地下，他都能找到。

沒等他回話，芊芊托著下巴，圍著他轉兩圈，道：“你的肉身呢？”

蓮堯本來還在竊喜，一聽她這麽嫌棄的語氣，瞬間氣的直咬牙。

他們在一起這麽久，就只知道他的肉身。

芊芊還是難以相信，伸手碰了碰他的魂體，倒有實感。

蓮堯沒好氣道：“本尊還沒死。”

芊芊收起手指，瞥他一眼，慶幸的長嘆一聲：“幸好，不然就可惜了我的家財。”

蓮堯：“……”

本尊為什麽要來九幽救這麽一個人？

算了，她腦子和別人不一樣，不要和她多計較。

在心裏勸了勸自己，他跌宕起伏的心情才稍稍平息，想起方才的事，問道：“葉芊芊，怎樣，寧願永墮孽海也要殺她，心裏好受一點？”

芊芊微微一怔，斂眉道：“惡心。”

蓮堯雖不知她心中所想，也猜出她大致意思。

死在這樣一個卑劣之人手中，不值。

芊芊仰頭，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娘的音容笑貌，娘希望她飛升成仙，如今她卻身在九幽，滿手血腥，她一定會很失望。

見她沈浸在回憶中，蓮堯擡手拍拍她肩膀，他從未聽她提及過母親，此時想來，那時，她在重陽節買菊花，他以為她是祭拜誰，可是那那束菊花一直留在她的儲物手鏈中，此時想來，她一定極思念母親，卻無處拜祭，才一直留著。

“現在恩怨已了，本尊救你出去。”

芊芊緩過神，斂斂四散的心緒，瞥見蓮堯莫名感傷的神色，撓撓腦袋，仍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來救我的，該不會你也死了……”言及此，她含蓄的笑了笑，“其實說出來也沒什麽關系，我不會笑話你，我們大哥不笑二哥。”

“……”他為什麽要來九幽救這麽一個人？

見他一言不發，芊芊湊近瞧了瞧，蓮堯強忍著想掰開她腦袋的沖動，咬牙道：“本尊沒死，本尊為了來九幽救你，問白辰要了一顆毒藥。”

芊芊恍然大悟，沒想到還真有人……不，這條臭妖龍竟然願意服毒來九幽救自己，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蓮大人，你真好。”

“那當然，本尊心善。”說著，他的耳根不由發燙，偏頭斜著她笑意盈盈的目光，又有些虛張聲勢地說道，“再者，你救了本尊，本尊又豈能見死不救？”

“是嗎？”芊芊把手擦了擦不存在淚水的眼角，很是感動，“蓮大人能來救我，我好高興。”

蓮堯知道她在裝模作樣，可胸口的心跳莫名砰砰跳，強作鎮定，冷冷“哼”了一聲。

“別多想，就只是還你的救命之恩。”

話音甫落，芊芊輕輕嘆口氣，道：“我還以為，我與蓮大人是朋友……哎，終究是我不配……”

？

“朋友？”他撩起眼皮，瞥見她一副頗為可惜的神色，不自在的眨了眨眼，語氣生硬：“嗯，朋友。”

芊芊聳聳眉毛，暗暗憋笑。

“但是，”他不由自主捏捏眉心，鬼魂應該不會有頭痛，他卻感覺他現在很是頭疼，“當務之急是救你出去，等陰差告狀回來，你想逃，也逃不了。”

芊芊抿了抿唇，仰頭看了看他，掃了眼陰玉砌成的地面，道：“你是要挖洞帶我出去……只聽過老鼠打洞，沒想到龍也會打洞。”

蓮堯略感無語，頭愈發痛，耳邊隱隱約約，有一道悲痛的哭泣。

他捏了捏太陽穴，靜了片刻，直到疼痛消失，才道：“本尊有辦法帶你出去。”

“出去以後要去哪？”九幽唯一的出口，便是冥河對岸的轉世之地，她可不想轉世。

“去仙雲臺，那是人、妖、仙轉世的地方。”

芊芊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毫不吝嗇地誇道：“蓮大人真是見多識廣。”

蓮堯也不自大，直言：“龍族傳承中對九幽有詳細的記載。”

芊芊道：“原來你們龍族傳承這麽厲害。”

“那是自然。”以後他有孩子，龍族的傳承記憶也會一直延續下去。

只是半妖不大容易覺醒。

想著想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陷入思索的芊芊。

芊芊想了片刻，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坦蕩蕩的笑問道：“那蓮大人可知九幽的命簿在何處？”

蓮堯下意識閃躲了一下，目光飄忽：“你要命簿做什麽？”

“要緊事。”她狠狠捶了下手掌，一想到自己竟然死在玉瑯這狗東西的手上，她氣的恨不得馬上就去削了他天靈蓋。

雖沒有辦法將他徹底殺死，但是可以看看他的命簿，此人到底是人是妖是魔，上面一定有記載。

蓮堯見她一臉心事，道：“命簿在九幽神君手中，你想從他手中偷命簿，便是成仙之後也不可能。”

芊芊有自知之明，但若是不去嘗試，便什麽都沒有，她拿什麽報仇？

“書中言，九幽神君住在九幽神殿，可對？”

見她不死心，蓮堯只得道：“命簿就在神殿的玉臺上。”

很好。

“蓮大人說要帶我出去？”

蓮堯久聞她心聲，對她再了解不過，頷首道：“盡快。”

芊芊笑了笑，道：“難道蓮大人真能碎開這陰玉不成，否則我們怎麽逃出去？”

蓮堯從鼻中哼一聲，“蠢笨，本尊是龍，會飛。”

芊芊望了望高聳的城墻，他們這些人族、妖族，一入孽海，便被束縛了一身本事，龍果然得天道青睞，視法則為無物，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她回過頭，把腳尖點了點陰玉鋪成的地面，道：“蓮大人，你先試試能不能碎開這陰玉，現在離陰差抓我還遠呢。”

也許他也能破開陰玉。

蓮堯無奈，瞥她一眼，撩袍蹲下身，不輕不重叩了叩腳邊的陰玉，只見陰玉應聲而裂。

芊芊驚訝地湊下身去瞧，蓮堯也驚了驚，看了看自己手指。

“看來蓮大人真是至真至純之龍啊！”芊芊邊拾起破碎的陰玉，邊感慨。

蓮堯臉上莫名紅了紅，甩甩衣袖起身，一本正經道：“陰玉而已，不在話下。”

芊芊蹲在地上，拾完碎玉，擡手扯扯他垂下的袖口：“蓮大人，你再敲點唄。”

蓮堯理理衣袍，不大情願，若被他人知曉偷玉之行，未免太過丟臉。

“蓮大人，敲點唄，敲點唄！”這陰玉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到了人間，可以賣好多靈石。

蓮堯被她纏的沒辦法，只好蹲下身，正要伸手，手腕便被她一把抓住，“蓮大人，我們去荒山，那裏盡是陰玉，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他們一時也追查不到。”

蓮堯無可奈何，道：“前面帶路。”

他來九幽，以為葉芊芊在孽海中受苦受難，未料她卻成了斬魂勾使，甭提多愜意暢快。

來了，就是給她當工具用的。

……

一個時辰後，緝拿葉芊芊的告示貼滿了整個孽海。

海天秋找了半日，都為找到葉芊芊，甚是疑惑。

想起她不久前見的老頭，掉頭尋去。

那老頭果然在城墻邊上等著，見有人過來，以為是葉芊芊，沖迷霧細細一看，才看清是海天秋，忙裝作什麽都沒看見，忽視過去。

凡是斬魂勾使，都少見為好。

海天秋目不斜視，直走過去，扛著劍問道：“葉芊芊在哪？”

他既是來尋人的，老頭便不那麽害怕，轉過身，回道：“她從孤這裏走後，孤便再也沒見過她。”

海天秋皺眉，忖度片刻，道：“除了挖洞逃出孽海，還有何辦法可以出去？”

老頭指了指身後高不見頂的城墻，“飛出去也可。”

孽海中一顆小石頭重至千萬斤，每飛上一尺，便背負著護幾千萬的重量，更別講，飛出孽海。

海天秋拿出劍，老頭勸他不要做無用功：“這玉石只有無情與至情才能鑿開，海仙人若能毀了情魂，或可一試。”

海天秋從不知鑿個石頭還有這講究，他懷疑的看他兩眼，提劍往地上鑿去，只見陰玉應聲而裂。

老頭不敢置信，睜大眼睛瞪著他。

海天秋不以為然，順手把劍扛在肩上：“不過是幾塊破石頭，有什麽好講究的。”

老頭打量他，半懵半醒，蹲下身，揚起鐵錘狠狠錘向地面，鏗鏘一聲，玉石連一絲裂痕都未留下。

九幽不見日月，九幽神君便常年在仙界逗留，極少歸家，神殿只有六個陰差看守。

饒是九幽神君想破腦袋，也猜不到有鬼膽子會怎麽大，敢潛入九幽神殿偷命簿。

蓮堯守在神殿門後，替她看守，用神識傳音，催促她快些，偷了人家一座山頭也罷，現得寸進尺，又要偷人家命簿。

九幽神君的怒吼，他已能聽見。

芊芊不慌不忙，在命簿上寫上玉瑯的名字，一會，兩本命簿緩緩浮現在玉臺之上。

她訝異挑眉，看了看兩本命簿的名字，不解地皺起眉。

她雖對九幽知之甚少，卻也知道，每個人的命簿只有一本，這玉瑯怎會有兩本命簿？

她擡手正要翻開，神殿門口突然刮來一陣狂風，殿門框框作響。

“何人在此擅窺天機？”

一道肅穆威嚴的聲音，帶著十足十的威嚇氣勢沖開殿門，震得人頭痛欲裂。

她急忙將記事簿塞進懷中，便被蓮堯拎著往窗戶外遁逃。

下一刻，九幽神君負手踏進殿中，望了望那玉臺上的命簿，嗅著空氣中殘留的龍息，揚袖，一根漆黑的繩索從袖中飛出，朝那兩鬼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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