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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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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大雁南北飛了一個來回,村裏走了幾戶殷實人家,坐牛車扛家當闖蕩去了,牛尾一晃一晃,撩撥著辛扇對遠方的憧憬。半年他又抽長了大截,鬧得呂山都羞於往他跟前擠,湊一塊就是竹條和胖山芋。胡家因祭司一句批命拘著胡二,拘著拘著才驚覺把個小夥養成了貨真價實的閨女。這根歪苗是鐵定正不回來了,他們還總以為能亡羊補牢挽救挽救,胡二苦不堪言。

胡二姑娘走邊憋不住倒苦水:“辛兄,要不……我還是做姑娘吧,這也太煩了,唉!”

辛扇揣摩一番,感到不大可行:“不成,姑娘比你膽大。”

胡二生無可戀,沒留神,一頭撞上樹幹,辛扇不由替胡大娘捏了滿手冷汗。

章峰倒不知何故失魂落魄了一陣,待章二叔病好後,隨著打更人在夜裏瞎跑。章叔大病初愈,敲梆子不利索,手酸了兒子就接過去繼續敲,認命地擔負起他的祖業。

日子過來過去還是舊樣,人也是舊樣,該走的走,該長的長,除樹上悄然增了半圈年輪,沒多大改變。

秋末傍晚,辛扇幫阮岑送完藥酒,在家門撞上一輛馬車。他與馬兄打了個照面,那馬打了個響鼻,蹄子嫌棄地踏踏土沒理他。

他爹推著個人走出來。

那人半身不遂,骨架全靠輪椅支撐著,頭頂帷帽,皂紗薄絹本應把臉捂得密不透風,偏叫主人拉開道縫,露出半張廬山真面目。

辛扇目不轉睛,那人似有所覺,冷冷斜來一眼,他鮮少被嚇著,這回縱有頸上狼牙壯膽也不頂用。

無他,這不請自來的訪客——辛扇心口直跳,搜腸刮肚挑揀含蓄的詞句來形容——長相實是,咳,異乎尋常。這人面頰樹皮般枯槁,布著凸痕,儼然樹上渦紋的眼眶裏強塞一顆破石子兒,瞳子芒刺般梗在當中,又細又尖。還有一半瞧不見,想也不會好哪裏去。

兩相比照,辟燭一點也不像個厲鬼。他滿腦子盤踞著這張怪臉,摸摸鼻尖:“敢情半年沒碰鬼,就是等著讓我白日見鬼的……”

辛扇沒嘟囔完,耳朵先教人狠拽了記。

“嘀嘀咕咕的,在別人背後說些什麽呢?”

完了,給老爹逮著了。

他盯住一只從布鞋底下溜過去的螞蟻,等著挨罵。

“你呀,就是不長心。”辛衡默了默,摁摁兒子腦門,“去陪你妹妹聊幾句。”

辛扇心裏狐疑,眼皮跳得厲害,他心急火燎地推開門,素心持筆研墨,嫻靜如常,那毛筆尖卻禿了泰半。

辛扇鬧的響動不小,小姑娘受了驚,意識到自己做的糊塗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許是太急,他這和毛手毛腳半點不沾邊的妹妹竟側手打歪了硯臺,幾點墨漬便濺在外頭。

素心忙不疊用手背去揩凈,被辛扇按住了。

他怪不是滋味,抽了張宣紙刮走那幾滴墨點,陪她坐在軟藤椅裏。夕陽西斜,不知是歸巢昏鴉還是雁群刷地從空中晃過去,像是太陽裏穿過的一條絲線。兄妹倆呆坐觀景,卯足勁憋著比誰先講話似的。

辛扇先破了功:“我看到那個怪人了。他來家裏做什麽?”

素心:“……”

辛扇靈機一動:“莫非和爹上次說的那事有關系?他要接你走?”

小姑娘抱著膝頭,把臉埋得更低了,聲音如悶在瓦罐裏:“嗯。”

“你沒答應吧……你答應了!?”這笑話可不好笑!

辛扇剛想幹笑,素心頭微微朝下點點,他的唇角就半咧不咧地凝滯在那。這孩子如遭當頭一棒,一下打傻了,他歪頭極慢地撥弄頭發,好像從沒認識過她。

“……為什麽?”他輕聲問。

素心終把臉露了小半,辛扇的舌頭立時給貓叼走了。

她被一群小童指鼻子罵作狐怪只一笑置之,被人在暗處戳脊梁骨也不曾落淚,興許曉得自個是撿來的,就不願多添事,安安靜靜吞著各色苦藥,永遠是笑吟吟的。

素心眼裏蓄著淚,晶瑩發亮,閃得辛扇心口一顫。

“我身子醫不好,不能再拖累——”

“——拖累?”

辛扇無名火起:“家裏阿爹、阿娘,還有我,哪個把你當拖累看過!?你是我妹妹,別人訾短你,我教訓他們是應該的!爹娘就是委屈自己,也不會叫你委屈著……到頭來,你竟是這樣想的?辛素心,究竟是你不欲‘拖累’家人,還是你壓根……就從沒把我們當家人看過?!沒把我當哥哥看過?”

小姑娘眼淚落在頰上,嘴唇失了血色,不住發抖。

辛扇適才把她的“秘密”捅破,等同同時朝他倆打了重拳,他抱臂倚著門框等了會,久不聞人聲,眼裏光彩漸漸熄滅。

他想,天下真沒有比自作多情更可笑的事了。

這少年沒再多等,低垂肩膀退出去,嘭地合上門。

——

“於是你們就鬧僵了?”

婁曇起初不理解這對兄妹緣何起了齟齬,知悉始末,揚眉道:“我對辛家小子所知不詳,但若如你所說,他這回必然氣狠了。”

琴鬼收徒後得以借琴溝通天地,吸取靈氣穩固魂魄,終能換下死前被逼套上的華艷紅裙。他將青絲一束側依著左肩,長衣素白如雪,清逸高華,隱有月宮仙人之姿。不止佛靠金裝,鬼也靠衣裝,這扮相還真挺端雅。

婁曇仗著辛家兄妹之外的人瞧不見他,懶懶散散靠在麥稈堆上。

他徒弟好容易養的幾寸肉全瘦沒了,襯得一對杏眼益加圓潤幽黑。她慢慢把腳掩回裙下,讓自己攏得更緊:“阿兄是惱我不信他,可我……的確不能留下來。”

入秋積雲攢水汽,鋪得厚厚幾層,濃重濕氣籠在面上。那雲翳叫風吹得動蕩難安,擠得摩肩接踵,割肉般地絞了幾滴雨珠。素心不欲進屋,鉆在檐下躲雨,他道徒弟體弱,轉而又猜她約是要借冷氣靜靜心,不再勸說,飄到檐下尋思要如何開解。

婁曇小時很黏婁襄,師徒偶有爭執,捋捋就風平浪靜地揭過了。他沒這等經歷,絞盡腦汁才勻出話來:“有什麽顧慮,不妨先告訴我,橫豎你師父是個鬼了,不怕多一樁事操心。”

小丫頭外表柔順,性子比她哥還倔百倍。她心窩插著根刺,刺那頭是親,這頭是己,涇渭分明,豎著無堅不摧的樊籬,婁曇現在做的事就是把它鑿碎。

素心躊躇了會,怯怯地從她的羊角尖裏探出腦袋。

“我生身父親是前朝要人,聽說是了不得的人物。”婁曇殉國夭殤,免他傷懷,她措辭小心謹慎,“如果有人知道了,決不會允我活下去。還有那些心懷不軌的壞人……若找上門來,爹娘怎麽辦?又能逃哪兒?”

得了,經年累月積習深重,非朝夕可改。

婁曇:“你爹娘養你育你數年,必已料到今日,何苦杞人憂天呢?至於你阿兄那個楞頭青,聽你要走自然舒坦不到哪去,你又這麽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他該如何是好?我要是那小子,看你吞吞吐吐也得惱了。何不與他推心置腹試試?做個悶葫蘆可沒半點益處。”

素心:“我會和阿兄說開的。”

“那我便放心了。”

雨絲漸密,從婁曇頭頂毫無阻隔地落到泥土裏,他剛說完,一股森寒之感忽地襲來,好似那雨珠筆直滑進了腹腔。

水霧中縈繞幽秘低語,如吟楚地招魂之頌。喃喃之音好似念誦梵經,古剎鳴鐘般周而覆始地回響,細聆之,則是無止無休的來字。

“來——”

素心毫無反應,顯然沒聽見。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辟燭與他以六月為期……從那時算來,也確有六月了。只是為何是六月?

婁曇不欲多想,輕聲道:“你先與你阿兄講清楚罷。我……回琴裏歇歇,勿來擾我。”

素心不疑有他,如釋重負地抿唇一笑回屋找阿兄去了。

琴鬼送她離開,卻未回到琴木中。他朝山林眺望,密林輪廓影影綽綽,高低起伏像好幾個奇形怪狀的怪物疊成的。

他目露悲慟,怔然不動。

一只幹枯的骨爪穿過雨幕懸在眼前,指骨上掛著一條拴狼牙的紅繩。

——

雨絲漸見疏落,快止了,素心伸出手只沾了一兩滴,涼涼地潤濕了掌紋。

辛扇不在家。他常野在外邊,往往至酉時始歸,一時半會捉不住影也不甚稀奇。她問了問娘,說他探望章二叔去了,那一大一小臭味相投,聊起來總沒完沒了。她和娘知會了句,帶著婁曇的小木像出門。

雨停後仍泛著潮氣,一群婦人聚在荒草邊飛快編著草繩,其中幾個和和氣氣笑笑。素心逐一招呼,繞過拐角,那女人刺探的視線還紮在她背上,有點好奇,也有些嫌惡。她背上沈沈甸甸的重量直軋在心坎上。

章峰在家裏,開門時臉上帶著生動的紅暈,與平日判若兩人。屋子裏燒著什麽東西,味道嗆人,間或響起章二叔罵罵咧咧的聲音。

素心舉起木像,章峰鼻翼扇動,眼珠子都要黏在木頭上了。

“辛扇不在。”他目光一刻不離木像,“祭司帶他走了。”

“……原來是這樣。”她頓然醒悟,與他商量道:“章哥哥,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就把這座木像還給你。”

……

辛扇的手臂一抽一抽地疼。

無形寒氣生了邪性,無孔不入,骨頭縫都要給凍沒了。他暈眩地撐起上身,臂上濕漉漉的,一摸脖子空空蕩蕩——那枚狼牙墜子不知所蹤。

前方的地上拖著祭袍袍角,邊上綴幾股金線,燭光幽微下流光溢彩,很好辨認。素來傲氣淩人的大祭司正彎著腰板,從後頭看頗有卑躬屈膝之感。大祭司身前還有一人,被他遮著。

這是哪兒?

未知的總最使人肝膽欲裂。哪怕辛扇比別人還要多顆千錘百煉膽,也感毛骨悚然。

須臾,大祭司似惹怒此處主人,刺耳鬼嘯沖天而起,使人毛發倒豎,細碎的石子稀裏嘩啦打了一地。石門訇然而啟,白光奪目,那挾他來這的大祭司像個木傀儡似的被甩進白光裏,象征祭司身份的杖節脫手撞上石像,裂成兩段,竹片還有一絲相粘連著。

背對他的人餘怒未消,十根指骨驟乎收緊,像野獸剎那咬合的尖牙。他緩步邁至辛扇身邊,一雙骨手勾住衣襟將這孩子提過來。

這“人”眉斜入鬢角,細看才覺是朱痕逶迤,殷紅近墨。他唇片紫紅,青白皮膚猶如縞素,五官是帶著死氣的艷麗,原本幽黑冷冽的眼只餘鋪天蓋地的血色。就似古畫上妖嬈艷鬼,妝容為汙水暈開,讓人不由扼腕嘆息。

辛扇心中翻起驚濤駭浪。

辟燭?他怎麽成了這副鬼樣子?大祭司……竟同他是一夥的!?

那鬼言簡意賅道:“借血一用。”

“憑什麽?”

“小子,不想見辛素心屍首,就別忤逆我。”

辟燭勾著他深入祭堂下方,一盞盞青燈依次點燃,映亮祭堂下巨大的朱砂陣紋。對應其上石像,陣法亦以蛛眼為主,正中獸面紋隨光陰漫漫而磨滅,其下正對一丈見方的祭壇。壇上小盞連接後方血池,隱見一具陳屍浸在血中。

數只惡鬼在他來前肆行無忌穿過骸骨,不及閃躲,被辟燭撕得粉碎。

餘鬼哭嚎練練,震耳欲聾。

“聒噪!”

惡鬼脾氣見長,稍一動怒,鬼爪就危險地摩擦作響。他強行遏制殺欲,血瞳直直鎖住男童雙眼,辛扇驚駭失語,神智一絲絲抽離,竟不受控制地走上祭壇。辟燭嫻熟地操控他的一舉一動,辛扇卻毫無不適,仿佛這不受控制的境遇已消受了數遍。

是……王家那次,還有……

血滴緩慢滴進小盞,在底部匯成一小灘。朱紅色澤在陣法破損處重現,如地龍動土,迅疾連成一脈。朱紅印紋如凈業烈火,火舌肆虐,百鬼不留。

封印甫經加持,辟燭輒痛得倒伏壇下,手骨在石壁上摳抓出三條深痕,淡金鎖鏈在勉強能算完好的軀體下透著金光,這玩意兒在他體內小幅收縮,繼而勒進骨中。

“阿曇……”

阿曇——

殘破的魂體無比狼狽地抽搐著,自生於天地,未嘗如此強烈渴盼消亡——可他仍有未竟夙願,不能中道言棄,功虧一簣。

如同經過碎骨重塑那般漫長,有人循燭光走來。

辟燭在恍惚中被人從地上拾到懷裏。

他看著長大的少年正捧著那雙只剩白骨的手,又哭又笑,幾近瘋魔。

祭堂深處寂靜無聲。

(終)

“跪指尚需勤練。跪指不佳,則《酒狂》無味。”[15]

庭裏薔薇欲開未開,東風送暖,靜謐安然。

婁曇名指末節已疼痛難耐,他再一試正面跪指,指皮嬌嫩,磨皺處再經不得他用力,一下就破了。他蹙眉,猶不合意,擡手欲再來。

師父無可奈何地喟嘆:“他人收徒,常苦於治小兒惰性;我倒卻相反,要苦也是苦你練得太勤。莫練了,琴予我來。”

他用跪指時一滯,大抵本欲照常正面跪指,又生硬改為名指末節近小指處跪,故他又重新示範一遍,才道:“下次改用此處。這段時日安分養傷,不許碰琴,若破戒了——”[16]

婁曇當即流利地接道:“便十日不得閱譜,掃十日落葉,抄十遍《基義》[17]以為戒。師父你每次都不改花樣。”反正每次也不會罰他就是了。

琴師聞言大笑。

……

辟燭為琴靈,最在意的莫過於——婁曇就燭光翻看這曾經秀致漂亮,而今無皮無肉,白骨硌人的手,顫聲道:“怎會如此,你……”

辟燭發如冰蠶絲瀉在婁曇膝頭,溫度如他話語一般冰冷:“拜你所賜。厲鬼露白骨,有何值得大驚小怪。於我倒有個別的益處,至少不必再與你用一張皮囊。”

封印上咒文還剩兩三道即可補完,小盞還餘小半未滿,察覺婁曇心神激蕩,他善意提醒道:“你勿貿然阻斷,否則這祭堂之內,就要再添新鬼了。”

無論百年前的晏代宮闕,還是百年後的巫伽祭堂,婁曇向來只有啞口無言的份。賞紅薔葳蕤,共明月琴話的時日,蓋以百年參商匆匆一筆抹過去,抹得心境皚皚茫茫。

婁曇覺得五臟六腑俱被掏了個空,雖然他的臟腑早該爛光了:“……我很想你。”

辟燭:“你說什麽?大聲些。”

“我很想你,也很恨你。”婁曇重覆道。辟燭的雙足亦漸漸化骨,皮肉覆蓋處結起不易察覺的白霜,婁曇哀傷地發現連琴中靈氣也無法使之減緩半分,頹然地笑笑。“除卻名姓,出身、嗜好、素志——全是你贈予我的,安能不想?我生,短短一十六年,無一日不困於彌天大謊之內;我死,三百餘歲後得終一場黃粱大夢,卻仍囚於虛妄假象,甚至牽累無辜稚子,安能不恨?”

互相敲擊的指骨僵住不動了。

辟燭安安靜靜,難得沒有冷嘲熱諷。

“可我又如何去恨?你告訴我……一個養我育我十六年,傳我為人處世之道之人,我怎麽恨得起來?”這少年低低道,嘶啞嗓音含著破釜沈舟的意味。

“你告訴我啊……師、父!”

辟燭在他懷裏狂笑,好一陣才止住。戾氣似刀,從額至下頜順著骨頭走勢逐一擦刮,刮出張絕情寡義的鬼臉。

“阿曇哪,我該怎麽說你,冥頑不靈呢,還是自輕自賤?”辟燭凍得笑不下去,緩緩吐口氣,口吻空洞冷漠,“一只貪得無厭意圖偷天換命的琴靈,別有用心救下一個孩童,授之琴道使其成適宜奪舍之軀,授之經典誘其心存死國之志,你竟還要對他感恩戴德嗎?愚鈍如你尚且自顧不暇,還是少分些心在旁人身上!”

他眼中星散血斑再次聚合,骨手不懷好意一抓,婁曇不理它,回頭一看,祭壇上的小盞已滿了,封印卻還差一處空缺。

辛扇杵在封印底下,仿佛釘在稻田裏的稻草人。

這小子不知吃什麽長大的,血流了滿胳膊,只踉蹌一下就站穩了,精神氣還挺足。他剛從迷糊裏抓到點兒清明,就瞅見兩只鬼抱作一團,心想他準在做夢。

夢境穿插著淩亂錯雜的足音,辛扇正思忖夢裏來人是誰,驚懼的哭喊把他徹底震醒了。幾步開外,章峰緊跟著素心跑來,小姑娘一頭紮進她阿兄的懷裏,辛扇覺得心裏缺的那角穩穩嵌回去了。

辛素心六神無主,交替喚著阿兄、師父,他始覺不對,順章峰指著的方向一望——

背對他的琴鬼被巨爪洞穿著懸在半空,白袍如柳絮飄拂,儼然一只以展翅之姿垂死的雪鶴。鬼爪再往前挺進幾寸,哢擦一合,一陣令人牙酸的沈悶碎裂聲清晰地傳入在場諸人耳中。

辟燭將手縮回正常大小,婁曇如一片枯葉墜在他懷中,眼睛使勁大睜著欲看清他。他似是怕弄碎婁曇,小心翼翼地收攏兩臂,話語卻令人分外寒心:“阿曇,你不是一心想回到過去麽?我今日成全你,你便永遠活在你可笑的回憶裏罷。”

“那也挺好。”興許回到那時,師父就不會歷這麽多劫難了。那少年垂下手,虛弱且輕緩地道:“可惜……沒法再和師父一起……放天燈了。你還欠我……幾百來盞,幾時……還哪?”

辟燭淡淡道:“算上這年凡三百七十三盞,我一直記著。”

那幫孩子不知他們在說什麽,亦難見置身暗處中的辟燭是何種神情,只覺逝去者未必哀絕,而幸存者亦未必歡喜。

辟燭懷中的少年被他一身刺骨寒息碾作金屑,盡數由他爪間的一顆玉珠容納,柔光漸盛,耀得滿堂聖潔銀華。辟燭抓斷金屑中若隱若現的鎖鏈,收回玉珠飄到那些孩子跟前,辛扇警惕地拉著素心退後。

辛素心淚眼婆娑,辟燭矮下身把玉珠放入她手心:“他教你彈《普庵咒》了?”

他半面蒙霜掛雪,一身如釋重負的寧靜,又似紅塵中再無留戀,透著游離世外的虛無之感,素心曾想拉住他飛揚風中的紅袖,到底沒能拉牢。

她似懂非懂地嗯了聲,辟燭眉眼舒緩:“想也是如此。每隔三日為他奏一闋吧……歸與不歸,權看他心意,這回我不再替他決議。”他停頓了下,微笑,“阿曇收了一個好徒弟,不似我那小徒,既癡且愚,循規蹈矩得近乎迂腐。”

這又是打的哪出啞謎?

辛扇和章峰幹看著,插不上話。按理說婁曇是死透了,但峰回路轉,一折比一折陡,莫非……他還能回來?

眼見祭堂中的石柱開始晃動,辟燭不再做多餘交代。這幾個孩子眼前一黑,感覺被卷進颶風中,臉頰割得生疼,再睜眼竟已身處通往祭堂的岔路外。

辛素心猶掛淚痕,她對著祭堂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

……

琴鬼倦懶地臥在血池邊。

梵字鏈金光大作,能聞鬼哭淒厲,是那些封在他體內的冤魂將為凜然佛光滌凈之兆。既往曾戍衛一方,保家衛國的熱血兒郎,時過境遷,也不過是被天道不容的孤魂野鬼。

池中的枯屍由不斷翻騰的血液推到池邊,兩個眼窟窿凝望著最後一筆填上的咒文。

“鄔桑,”他低喚故友之名,“你我算計來去勾心鬥角百餘年,情分確然不淺,一朝同穴而葬卻無琴無酒,實乃畢生不幸。我欠阿曇三百七十三盞燈,你欠我三百七十壇酒,也要同我一般賒了不成?”

那枯骨猛撞了下池壁,激起的血沫濕了池邊骷髏的衣角。

“……不願還就罷了。”

這拘禁鬼魂的百年石殿,終於塌了。

——

天空昏暗下來,沒有星子,也無明月。

三個孩子默不作聲地趕路,照舊是章峰領頭,辛家兄妹跟在他後邊。

危情已過,先前橫在兄妹倆間的疙瘩又到處蹦跳,想忽視也難。

辛扇臂上的血口子早已愈合,多半是辟燭所為,就是凝固的血塊有些唬人。辛扇一壁走一壁用指甲把血跡摳掉,暗自打著退堂鼓,素心心緒低落,手裏緊攥那顆玉珠。

章峰夾在中間甚不自在。事到如今,單純想提高雕技的小木匠才知自個是扮了怎樣個角色,尷尬地咳了咳:“你們都不說話,這路上走著多枯燥……要不,我說說我是怎麽認識他的。”

辛扇肚裏罵這家夥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哪知素心道:“我想聽聽。”他滿腹酸水吐也不是忍也不是,只好草率地、沒精打采地點頭,暗地裏搓搓發癢的手心。

章峰邊走邊說:“我爹有段時候財迷心竅,嗯,就是王家還在那會兒——”他交友甚少,起時磕絆,講著講著放開了就越發順暢,他敲梆子不行,雕木匠氣有餘靈氣不足,講故事倒還有點兒天賦。

“我爹麽,總嫌大伯把打更這活計丟給他……想攢筆積蓄去南邊城裏,待嘗夠了南邊的味兒,來出風風光光錦衣還鄉什麽的。我麽,純屬饞他那手絕活兒。他只憑一眼就能定這木頭是刻鳥還是雕花,不僅刻得肖似原物,還快,眨眼功夫就給弄好了——唔,也有個例外,就是那個小木人,他一直沒放下來過。”章峰回憶道,“我還奇怪他怎麽刻自己哪,後來才發現不是,痣的位置不對——”

辛扇問:“什麽位置不對?”

“痣。”章峰說,“他那顆在右眼下邊,和另個人不一樣。”

辛扇腳步一滯。他想,“婁曇”倩他尋徒那會兒,左眼下可什麽也沒。細究舊事總是傷人,他決定瞞到底,又忍不住催促道:“你繼續說,還有段路——前頭左拐是不?我看見下頭的燈了。”

辛扇心裏騰地就熱乎起來,腳下似有風推著他走。他那妹妹之前硬咬牙關死撐著跟到祭堂裏,早倦得快厥過去,他想也沒想拉住她兩條瘦小胳膊繞脖子上,確保她勾住了不會摔跤,背上慢慢走。糯米般小小一團,實也不怎麽重。

章峰有點羨慕,不忘指路道:“左拐再繞一條小徑就到村口了。唉,你有沒有覺著這山剛才震了幾下?別不是——”

“給我打住。”胡二那娘們兮兮的烏鴉嗓仍教辛扇心有餘悸,他與這廝處久了,也有點衰神附體的跡象,唯恐章峰染了這毛病,“後來怎麽著了?”

章峰哽了哽,自不能直說他挖了個坑給辛扇跳,好在上天賞了這寡言多年的孩子一回青眼,沒怎麽琢磨就圓了過去:“他帶我去過幾回祭堂,禮神節的事是阿爹應允的……其他我就真不知道了。”他抓抓那張猴兒臉,渾不知撓出了幾杠印子。

說得好似和他半毛幹系也沒。辛扇後槽牙磨了兩下,虧他打了人還覺負疚,卻是一點也沒冤枉。大抵是辟燭初時因陣法不得施展,只得經由打更人把辛家兄妹吊上鉤,辛扇不覺得他這毛小子有什麽通天能耐,最終歸結是他前生得了造化,血氣克邪之故。

他如墮煙海,更不明白辟燭想做什麽了。

說他處心積慮要取代婁曇罷,自己好似也沒討得好;說他為脫離封印蓄謀已久,到頭卻最急修補陣法;說他殺心深種,至曲終人散,還為他等辟條生路。無一處不自相矛盾,可若說全然誕罔不經,一環又一環又似因果相扣,有章可循。

還有那個總沖他惡聲惡氣的婁曇……往後,還能見著嗎?

這小少年後知後覺地惆悵起來。

妹妹的睫毛扇子似地輕劃他後頸,日前那堆煩心的彎彎繞乍地就蕩然無存了。他豁然開朗,搗騰這些過去的事兒歸根是自找麻煩,盤算往後日子該怎樣過才是正理。

他們到村口了,從舉火把上山探究那陣震動來源的村人身邊走過去。

家裏燈火還是那麽亮,阿娘正挑著燈籠待他們歸家,那燈籠在風裏輕微晃動著,像枝頭分叉處搭著的一只鳥窩,無論那群傻鳥飛得多遠,總能在日落時分歸巢棲息。

——

是月丁午,宜入宅移徙。

辛衡正和幾個出師的青年作別,另有一群小崽子眼巴巴地待在一邊,本來打算同向來和顏悅色的教書先生親近,被父母攬住了。

他們這群小鷹,或將一日同風起,扶搖萬裏、梯山航海,走遍江山萬裏;或成池魚籠鳥,銳氣磨平,憨實接過祖輩父輩的衣缽,偶有閑時便遐想山外的世事。根紮得牢有時是幸,不致數典忘祖,亦不致播穅瞇目;有時也不幸,易使人髀裏肉生,一旦將鄉土饋贈揮霍一盡,便暮氣沈沈,坐以待斃。

阮岑喊他,辛衡又交托幾句必不可少的叮囑,才上車與家人坐到一處。

辛扇和哼哈二將勾肩搭背說著話,章峰在三人的小圈子外磨蹭著,被滿面胡渣的打更人推了一把。呂山最善交際,要生在城裏定是與三教九流胡天侃地的人物,不定還可撈個消息販子當當。他一把拉過那猴樣少年,耍猴子似的拍了幾下肩膀,硬把人帶進小圈子裏了。

素心規矩地在車上看書,玉珠被她妥當置在香囊裏,香囊繡著一個福字。

辛家四口舉家離鄉,還少不得大祭司推波助瀾。

祭司自詡一生無愧天地,而“無愧”於地上凡人、天上仙神,均是造作自欺。他內心煎熬,翌日即登門引咎。

辛衡來自異鄉,承蒙前任祭司厚待,不便發作,倒是阮岑不隳早年辣娘子的名號,二話不說閉門送客。她少孤,豆蔻之年失恃,像根荊棘獨自生長著,與鄉土紐帶雖不比他人緊密,但也有情誼在。嫁與辛衡為妻前的碎語她並未置若罔聞,這些年村人對素心的指指點點也不是未入她眼,日覆一日,這情誼就漸漸淡薄了。

祭司將事捅到阮岑跟前,兼辛衡仍存未報故主之憾,她索性拍板,扛起家中輜重,隨素心一道遷往北地鄞曲城。素心親人訾燕北安頓在此,本有意幫襯一二,被辛氏夫婦婉拒。她一貫好強,辛衡亦如是,真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道理。

快到時辰了,辛扇握著一尊木人鉆到車裏,夕陽照著車前的三個小黑點,呂山手都揮酸了還鍥而不舍地慢擺著肥爪子,胡二難改姑娘做派,拿手巾揩著眼角。他見此情此狀眼眶濕了濕,故作瀟灑地道:“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嘖,待我帶城裏好吃的,回來看你們。”

車輪子咕嚕嚕滾動著,他們三個跟跑了段,走老遠還能聽見聲音。

——

鄞曲楚雨樓,南雲十裏亭,南北各處一方。

楚雨樓樓主之琴,冠絕四海;十裏亭蘅止墨跡,千金難求。

當年訾燕北在戰亂後銷聲匿跡,改頭換面再出時已為一方巨賈。他遂了親妹心願,仍容她冠著辛家姓氏,對外則聲稱是楚雨樓主人合眼緣收的弟子。

訾燕北行走不便,脾性又刁鉆古怪,素心敬他十分,卻難以與之親近,故也就當是認了第二個師父——他亦善琴,琴道卻與素心有天淵之別。素心之琴潤如甘霖,愈人心魄,別有恬淡曠遠之意;訾燕北之琴暗括鋒銳,隱含金戈鐵騎之音,聞者為之膽顫。他偶有閑情雅致,常於指法上多加指點,曲旨由她自悟,與婁曇辟燭的教法大相徑庭。

辛素心每隔三日以辟燭琴彈《普庵咒》。有次她半夜夢醒,辟燭琴和那枚玉珠一並發著柔和白光,像是隔天塹遙相呼應的一對師徒,兜兜轉轉總難聚首。她靜靜地把玉珠安在琴邊,那白光始得償所願般散淡了。

……

三年後的元夕夜,辛素心忽聞琴聲,嗚嗚咽咽,依稀是《秋風詞》。[18]

她顧不得披衣著襪,恐擾訾燕北好眠,悄悄出屋,踏著光滑的青石面穿過紫藤架。

風搖枝葉,沙沙作響,又送來一記若有若無琴音。她希冀之餘又有些怔忪不安,駐足細細聆聽。琴樂又作,素心一喜,步子逐漸加快,不知不覺中飛奔過去。

瓊雪未銷,奇石嶙峋,而那造化的萬種美均在涼亭前失了顏色。錯雜難辨的雪光樓影中端坐一人,琴樂從指下流淌,成攏月輕雲,化高山流水,音色溫柔亦含獨有的烈性與剛性。

婁曇的琴道是情,至情至性,像他生前殉國跳臺的決絕與身後始終刮不去的棱角。辟燭走後,這棱角也被他狠心切盡,近千日流逝,始成了一道抹不去的痂。

素心小聲道:“師父!”

婁曇一曲彈罷,挑唇一笑,如月夜白曇綻放。

“《普庵咒》習得甚好,不過比起我來麽,還要差上些。”

在他們身後,一盞天燈徐徐升空。

長夜未央。

(完)

作者有話要說:

[15] 晉阮籍所作古琴曲。一說系竹林七賢阮籍輩所作。樂曲通過描繪混沌、朦朧的情態、以發洩內心積郁的不平之氣,音樂內在含蓄、寓意深刻。

[16] 參照百度古琴吧帖子。

[17] 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謂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之陰陽之道。

[18] 古琴曲中的著名小曲之一。譜本出自民國初年《梅庵琴譜》,但具體成曲時間不可考,最早可能早於清代,此處借其悲秋懷人曲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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