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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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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捉蟲

從食肆出來, 路金喆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今夜的裴宛似乎很好說話,沒什麽異議地說好。

他們一路向西,漸漸地從熱鬧走向靜謐。

路金喆走到一間藥鋪門口停下來。

裴宛擡頭, 只見門扉上掛著個鐵鉤銀劃的牌匾:白氏大藥房。

藥房是極尋常的藥房, 只是略大些, 如此晚了,店裏仍燒著高燭,一個頭戴倉頭巾的坐診大夫頭正在燈下忙碌。

路金喆拍拍藥臺, 白果兒擡起頭, 見到是她, 十分訝異:“喆喆,多早晚你怎麽來這兒了?”

“今兒逢七, 正好來瞧瞧你, 上回咱倆說的那四海方,你爺爺後來又說什麽沒?”

白果兒搖搖頭:“爺爺這兩天愁眉不展,連我都不見,我還是那句話, 趁早讓你朋友過來診脈是正經!”

路金喆也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對裴宛解釋道:“上回的藥就是在這裏抓的, 你說巧不巧, 你吃的那個藥方就是這間藥鋪主人治的, 他曾經是宮裏的禦醫呢!”

她這樣一說,裴宛便知這位白姓老爺子是誰了。

路金喆拉起裴宛的手腕,放到脈枕上。

白果兒呆了呆,口裏無聲質問:這就是你那位朋友?

她把裴宛上下打量一通, 怎麽瞅都是個男孩子呀!

路金喆點點頭, 嘴巴一咧, 無聲的回道:就是他呀。

白果兒難得一見的,晃晃腦袋,上上下下把裴宛打量了好幾遍,才老實的給裴宛把脈。

裴宛臉上表情極淡,他見路金喆一上來就與這年輕男子眉來眼去,不覺訝異,後來仔細打量,才發現金喆與這人自來熟的親昵,皆因這位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診脈時,路金喆簡直比裴宛還要緊張,一錯不錯的盯著白果兒看,但凡白果兒眉毛皺一下,都嚇得撫心口。

裴宛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麽,只怕身邊這位,別嚇出毛病來。

白果兒診完脈,敲了敲桌子,路金喆不知其意,裴宛瞅了瞅藥臺上的價牌,掏出五文錢。

白果兒把錢收了,才開口:“人的血脈猶如地上的百川,沒有壅塞才能流的順暢。我觀你脈象沈澀,血毒之深,已入心竅,這病要擱在旁人身上,最多也就七八年活頭,可我聽你呼吸,綿長有力,並不像有此癥的人,想來一定是用了諸多方法,內外兼修。”

白果兒話一頓,對少年道:“四海方雖能補氣血,但終究不是解毒的良方,可‘嗜香蟲’這法子忒刁鉆,太損身,我勸你不要再用了。”

裴宛聽了這話,沒說什麽,不是一個禦醫下如此診斷了,他心裏早已波瀾不驚。

路金喆卻很著急的問:“果兒,你說一大串,到底有沒有什麽法子根治?”

白果兒搖搖頭,也很為難:“我治不了,最起碼現在治不了,他這毒一套一套的,相互克制,輕易動不得,唯有吃四海方吊命。”

這大夫嘴巴裏的說辭,聽著可真嚇人,路金喆看了裴宛一眼,裴宛沖她笑了一下。

白果兒就像壓根看不見他倆這眉來眼去似的,一心在病癥上:“我上回見你那方子,想了好幾宿,想不明白集香散的用法。如今把了脈才知道是克制‘嗜香蟲’用的,想出這法子不只是哪位聖手,真想見一見。”

裴宛搖搖頭:“他雲游去了,連我也不知曉他的行蹤。”

白果兒很是遺憾,又想到一出,取出一枚銀針:“不若叫我紮一下,我瞧瞧你的血……”

尚不等裴宛說話,路金喆趕緊撈住裴宛手臂,“姐姐,可不好隨便紮人!一遇上疑難雜癥,你的毛病比病人都多!”

“不讓紮啊……”白果兒犯嘀咕:“你們這叫諱疾忌醫!”

路金喆猛搖頭,這要是一針紮下去,她可不知道白果兒項上人頭還能不能保得住。

裴宛手臂老老實實的被鎖著,心說,上回拿金釵要紮我的是誰呢?

……

同白果兒告辭,兩人出得門來。

路金喆忍不住,把話問出來:“上回你身旁那個大個兒……”

“他叫劉慶,是我的屬官。”

“唔,劉慶燒死的那個蟲子就是那什麽‘嗜香蟲’麽?瞧著真唬人,每回都得挨一刀?”

“回回都挨一刀,我還能囫圇個的站在這兒麽?往常吃藥就可以壓制,上回是藥丟了。”

“那你的藥可得帶好了,叫你身邊跟著的人也帶著些,別跟上次似的,那麽大陣仗。”

“嗯。”

裴宛並不想讓人一直把自己當病人看待,便把小時候的舊事撿幾件說給她聽:“現在我這病其實都沒大礙了,也就是底下人一驚一乍的。小時候那才是真的麻煩,喘口氣都力不能及,後來父親覺得這麽下去實在不是法子,請了兩個師傅教我打拳,練步法,沒想到這麽多年練下來,倒也能跟尋常人一樣了。”

“您謙虛了,”路金喆笑睇著他:“瞧您在墻檐上如履平地的架勢,尋常人可比不過您。”

裴宛佯裝發怒,瞪了她一眼。

……

到路宅,裴宛又如履平地了一回,攬著路金喆躍上墻檐,拉開窗戶,將她妥帖的送回二樓。

“窗戶鎖好,我走了。”

裴宛交代一聲,一縱身,跳下墻去。

路金喆摸摸耳朵,探身去看,只見一抹細長的影子消失在街角。

近來薛大人百事纏身。

他遵從二皇子裴宣的鈞旨,極力承辦選女一事,為此得罪了不少人,就連同僚中都有人頗有微詞。

官員們對采選這件事,比民間要想的深遠。雍朝一百多年沒有大規模采選女子沖入後宮了,如今陛下這個舉動,是選妃還是選禦女?

選妃,那是好事,禮部下聘,正正經經把孩子送到京城,送進大內,將來若晉位,玉牒上也就有了名字,這可是光耀門楣的大好事!

可要是不選妃,只是選禦女,沒名沒分的,興許都不能隨著陛下回京城,這不是把好好地女孩往火坑裏推麽?

大家同朝為官,都有女兒,你打聽我,我打聽你,最後都盯著州牧大人瞧:他家的姑娘,聽說已經定了親事,並且八月十五那晚,行為出格,不像是有入宮參選的意頭哇。

人人心裏都有一本經,洞若明火。

薛乓澤呢,同僚們暗中這些湧動他不是不知曉,他的反應態度也是相當明確:從八月十五那天晚上起,就勒令自己的女兒薛蠻子,到罰跪祠堂。

……

“都是你教的好女兒!”

臥室裏,薛乓澤發了好一通火。

薛夫人受丈夫無端奚落,施了粉的臉上血色褪去,半晌咬了咬唇,不甘地說道:“我的阿蠻,三歲始開蒙,五歲能詩文,憑她這份才華,浣州貴女哪一個堪比?早兩年您誇她比幾個兒子都強,若不是因這女兒身,早開牙建府爭功立業去了!怎麽,如今她稍有不到之處,就是我教的好了?”

見太太這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薛乓澤又不敢發火了,嘆了一口氣:“你婦道人家,又哪裏懂這些個!光會讀書寫文章,又有什麽用呢?花船夜游是多大的事,她說停船就停船,攪了陛下的好事!放那麽多人下船,要不是緹騎在,那宿不知道多少清白姑娘遭了毒手,簡直是小孩行徑,胡鬧!讓先讓她在祠堂裏反省,到時候再說罷!”

薛夫人臉色更白了幾分,她並不懂什麽陛下的好事壞事,仍忍不住辯白:

“您這話可要折煞死她了,她一個小姑娘家,哪裏有你們這些經天緯地的智才?我的阿蠻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麽緣故,她才放人下船的,您又不聽她解釋,一味讓她跪祠堂,多早晚是‘到時候’呢!”

見夫人這般糾纏不放,薛乓澤脾氣也上來了:“哼,我看不讓她吃點苦頭,她難長大!你也別一天十來趟的去關心她,派個生頭臉的丫頭送飯也就罷了。”

說罷,一撩袖子,提步便走。

為了懲罰女兒,連親近的丫鬟都不讓近身,薛太太攥著手帕,只覺得發抖。

……

薛府祠堂。

“叩叩叩”,小丫鬟歪著頭,凝神去聽門裏的動靜。

“進。”

門扉洞開,陽光唰的打進佛堂,投到供臺上,薛家列祖列宗在上,供臺下擺著一個矮幾,有少女跪伏在上,奮筆疾書。

小丫鬟端著膳盤,邁進屋來,溫聲說道:“姑娘,用飯啦。”

薛蠻子筆下不停,道:“你下去罷,我等會兒吃。”

小丫鬟不走,楞頭青似的說:“這可不成,太太囑咐我,讓我看著您吃下去才放心呢!”

薛蠻子停了筆,沖她笑了一下,打量這個送飯的丫鬟,有點眼生,她一思量,猜出是父親的主意。

薛蠻子並不想為難一個下人,她招手喚那小丫鬟,把桌子上的麻桑紙收拾了,示意擺飯。

“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於一人……”小丫鬟收拾幾案,喃喃出聲:“姑娘,這也不是佛經呀?”

薛蠻子倒吃了一驚:“你識字,念過書?”

小丫鬟擦著手,笑了笑:“家裏弟弟才是正經念書,我跟著他臨過幾回帖,認得幾個字罷了。”

“難得了!”薛蠻子放下碗,對那小丫鬟道:“回頭你去我屋裏領一套紙筆,字要日日臨才好,既有這本事,就不要磨滅了。”

那小丫鬟喜不自勝,捧著那字帖,摩挲著放不下:“姑娘,您人真好,您這字也寫得好,我竟找不出詞來形容它,我那一筆字跟雞爪耙過似的,不知道多早晚能到這份境地呢!不過,這寫的是什麽呀?我怎麽看不懂?”

薛蠻子瞧她一臉憨直,竟也不惱,反正時光難打發,索性挺直了背,端坐在小杌子上,手把手教這小丫鬟:“這是《資治通鑒》裏的一篇,天子失職莫大於禮也。”

小丫鬟聽了,唬了一跳,忙擺手:“我的姑娘,咱們女孩家,讀些詩就行了,這些史啊鑒啊,天子什麽的,可不敢亂說!”

薛蠻子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無礙的,這裏只有咱們兩個人。對了,你也是讀書識字的,想來也算開過蒙,我問問你……”

薛蠻子欠身,拉過小丫鬟的手,摸著她指頭上粗糙的手繭,極為認真的問道:“假如有一件事,你本來是出於好心,但是一時不慎,行差踏錯,最終釀成了大禍,那該當如何?”

這話說得雲裏霧裏,難得的是小丫鬟竟然聽懂了,她低頭思索一會兒,篤定的說:“那就趕緊把錯處找補回來罷!不管怎麽樣,這人是出於好心,老天爺也會給她好運氣的。”

薛蠻子聽了,不禁搖頭失笑,嘆自己如今真是病急亂投醫,竟向一個不識字的小丫頭取經。

“哪裏有這麽簡單?指望老天爺嚒?”

那小丫頭又想了想,道:“奴婢幼時常聽弟弟讀書,說什麽‘知錯能改善摸大雁’。雖然不知道摸大雁能解決什麽事兒,但知錯能改總是對的罷?”

薛蠻子聽了,思忖,久久不語。

“是了,這是世間最樸素的道理……”薛蠻子笑了笑,篤定下心來,才把這小丫頭仔細端量,忽的發現竟瞧著有些眼熟,仿佛哪裏見過似的。

“你叫什麽名字?多早晚來府上的,我好想在哪裏見過你。”

小丫鬟福了一禮:“奴婢從前也沒名,昨兒才入府,嬤嬤給起個名字,叫芳兒。您瞧著我眼熟,可能是我長得太平常啦,大街上十個丫頭有半數同我撞臉。”

是個好淘氣的丫頭,薛蠻子被她三言兩語逗得抿唇笑。

下人房采買的奴仆,芳兒草兒的隨便叫叫,幹的都是粗活,若不是今天被罰跪祠堂,這小丫頭哪怕是在府裏伺候一年,都找不著機會湊到自己跟前。

薛蠻子把那芳兒叫到跟前,伏在她耳畔叮囑了一番。

芳兒聽了,大為吃驚,搖頭不疊:“讓我扮作您?這怎麽能行,您的氣派、容貌,我哪裏能扮的真?”

薛蠻子拍拍芳兒,示意她放松:“又不是果真讓你扮作我出去待人接物,無非是待在祠堂裏坐一會兒。你放心,我跪祠堂的時候旁人是不會過來的,沒人來瞧你的氣派容貌。”

薛蠻子快速寫了一封手書,放在桌上,“喏,這封信你收著。信裏我都說清楚了,我太太是極慈和的,必定不會罰你,你把什麽都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行了,就這麽定了,你別喪眉耷眼的,我呀,是去做正事呢,遲了,誤多少人的命!”

芳兒無法,張嘴結舌的樣子,只好任她擺布了。

……

半個時辰後。

祠堂的門開了。

一個眉清目秀的,梳著雙髻的小丫鬟探出頭來,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斂著裙裾一忽兒跑出來,直往抄手游廊去了,不大一會兒就消失在花園裏。

而祠堂裏,原本還是小丫鬟的芳兒,此刻換上小姐的華服。

她伸伸胳膊,看著自己身上層層疊疊的綢緞衣裳,轉了一圈,扶正了頭上戴著的盤長紋簪,手持團扇,模仿薛蠻子的樣子,在廳裏走了兩步。

芳兒不知想到了什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沒按約定好的老老實實在祠堂裏裝樣,反而一推門,從祠堂裏大大方方走出來。

“姑娘,您要往哪兒去?”侯在外頭的老媽子見姑娘出門,忙上前規訓:“老爺吩咐過了,讓您在祠堂裏……啊,你,你是?”

芳兒橫她一眼,那一眼,如貓戲老鼠,又如兇蛇出洞,手上功夫快如閃電,老媽子立刻委頓在地。

小丫鬟拍拍手,拎起比她肥了三圈不止的婆子猶如拎一把團扇,輕飄飄將人拖到樹後藏好。

天爺,這哪裏是什麽小丫鬟,分明是東宮十率府左虞候衛、當今太子座下第一悍將,柳兒。

柳兒扮作薛蠻子的樣子,婷婷裊裊的往書房走去,一路遇人不避,只以團扇遮面,膝上的禁步一絲不晃,教誰看了都得誇一句端莊淑女當如此態。

……

薛府書房,小廝們在廊下站著,遠遠的見五姑娘走來,忙一齊低頭問安:“給姑娘請安!”

“五姑娘”漫應了一聲,提步邁入書房。

正巧一個穿靛色長袍的青年從抱夏那邊轉過來,瞅見了那道一隱而沒的身影,納罕的問小廝:“那誰家的姑娘,怎麽進了書房?”

小廝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不是咱們家五姑娘麽?”

薛旭之的折扇“邦邦邦”敲在小廝們腦瓜頂上,心說,這麽明顯的差別都看不出來,什麽眼神?

“什麽五姑娘,她跟我妹子差十萬八千裏!”

小廝們委屈的很,他們哪裏敢正眼打量府上小姐什麽模樣呢,看打扮,看步態,那怎麽就不是五姑娘呢?

薛旭之顧不上跟小廝們掰扯,大步跨入書房,就這麽一會兒工夫耽誤,書房裏連個耗子爪都沒有了,他疾步在書房裏搜尋起來,梅瓶後的暗格原本塞得滿滿當當,現下空無一物,裏面的文書也已不翼而飛!

“大事不好!”薛旭之一拍大腿,點著門上的小廝:“去衙門裏請老爺盡快歸家!”

交代完這一聲,疾步往祠堂走去。

好麽,祠堂裏空無一人,廊子底下有個老媽子在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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