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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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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的時候,師伯果然接到仙盟的詔令,要前往北方山脈探消息。

臨走之前,他意氣風發地對花醉谷中的弟子們說:“好了,我先走個把月,等過段時間再回來!到時候,你們有什麽要請教我的,還可以再說!”

因為師弟與師妹兩人接連生病,師伯的教學計劃並沒有如期完成。

師弟倒是學得差不多了,向霧心請教請教,再自己領悟領悟,應該就能搞得八九不離十。

不過小師妹進度還慢,估計還需要費些功夫。

霧心頗有執念地追問:“所以,師伯,你說的萬化無形後面的部分是什麽?什麽可以學到呢?”

“這、這個麽……呃,咳咳、咳咳咳咳……”

師伯忽然顧左右而言他。

“下次再說下次再說,容我再考慮一段時間。”

“?”

霧心神情茫然,但眼底充滿了期待。

師伯原本似乎還準備對他們說幾句煽情話,但突然被霧心追問了萬化無形的後半部分以後,他忽然像是火燒屁股,一刻不停地就禦劍跑了,半句話都沒有多說,搞得霧心十分迷茫。

不過,師伯走後,霧心這裏一切如常。

她每日練劍、給師父做飯、教導師弟師妹、和小劍吵架,最近又用蘿蔔雕了一座雲頂天宮、兩只鳳凰、三座寶塔和十幾朵牡丹花,過著平淡正常而且毫無特色的修仙生活。

小師妹身體恢覆健康以後,還是活蹦亂跳的。

盡管小七走了,但大概因為對方說了歸期,她也沒有太擔心,反倒興致勃勃地養起鷹來。

柒思秋留下的黑鷹飛天,是只非常有靈性的鳥。

這只鷹看著兇,實際上也非常兇,它每日自己會出去飛兩圈放風,很可能還在外面打了架。

霧心就目睹過它囂張地飛出去,禿了一塊以後又囂張地飛回來,然後十分不屑地從鷹嘴裏吐出兩根不知什麽鳥的灰羽毛。明明是只鳥,它的表情卻極為羈傲不遜。

大概過了半個月,花醉谷的各種鳥類明顯增多——

它們居然開始上供了!

這些鳥從四面八方叼來果實和各種昆蟲,列隊送到黑鷹面前,而黑鷹就威風凜凜地站在小師妹的屋頂上挑挑揀揀,十分自在。

後來,還是小師妹擔心這麽多鳥會打擾到師父清修,主動驅散了它們,情況才有所好轉。

這只鷹如此兇悍,在小師妹面前卻很溫順。

它很少反抗小師妹,不知是因為柒思秋對它下過命令,還是因為它確實對小師妹比較親近。

總之,只要小師妹說不行,黑鷹就會主動放棄自己的行為,從屋頂落到窗戶邊上,擡著下巴讓師妹撫摸它。

多虧黑鷹對小師妹還有這點服從性,小師妹才能幾次三番把小劍的頭發從黑鷹嘴下救出來。

說到小劍,他可是與黑鷹異常合不來,比當年和霧心還難以磨合。

小劍一向嘴上沒有把風,他不知道這鷹聽得懂人言,大概是什麽時候說了幾句對鷹來說比較難聽的話,從此就被黑鷹記恨上了。

這鷹見他一次啄一次,而且專門趁著師妹不在的時候,對著小劍的頭發啄,下嘴非常狠。

短短半月,小劍的頭發肉眼可見稀疏了不少。

小劍可算是有點怕了,非必要情況不再從霧心和秋藥兩人的院落邊上走。

有一次,霧心還見到他悄悄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道:“什麽怪鷹,遲早把它給燉了!”

霧心聽得來了興致,追上去問:“怎麽燉?燉多久?要加香料嗎?鷹也可以吃的嗎?屬於哪個菜系?有什麽講究?原來你會做菜啊,第一次知道!有菜譜嗎?拿給我看看。”

小劍被嚇跑了。

鷹本來正雄赳赳氣昂昂地從遠處飛過來要啄小劍,飛到一半正好聽到霧心的話,結果在當即空中倒旋了一圈,迅速掉頭奪命而逃,霧心這輩子還從未見哪只鳥能飛得這麽快過。

鷹聽完好像也怕了,從此在小師妹屋裏躲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再瞪霧心。

鷹受到驚嚇後,霧心良心過意不去,主動去小師妹屋裏看它。

鷹眼神還是兇巴巴的,不過看到霧心進去後,迅速藏到秋藥身後,只露半顆鷹頭觀察外面。

秋藥無奈地擼著鷹頭。

霧心試著跟它講道理:“那個,飛天,其實我說那些話,沒有非要吃你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畢竟,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吃鷹嘛。”

黑鷹:“……”

黑鷹眼神銳利地盯著她,但是根本沒有出來的意思。

霧心繼續道:“還有,術業有專攻,就算我真的要吃鷹,也不會吃你的呀。你是送信的信鷹,有工作要做的。”

黑鷹:“……”

黑鷹思考了一下,好像有所動容。

霧心又道:“仙人可以辟谷,我們平時也以素食為主,肉類也食,但並不會索求無度。師父說過,我等生在世間,本就是萬物之一環,適度取食,是融於造化之中。你作為一只鷹,想來也捕過兔子,吃過小鳥,應該能理解這種一環扣一環的自然規律才是。”

這就是還是有可能要吃它的意思了。

黑鷹頓時將腦袋縮了回去,不再出來了。

小師妹忍不住在旁邊咯咯笑,道:“師姐真不會安慰人。”

霧心無奈,她確實不會,這方面的事情,大概還是讓小師妹來做更好些。

師妹將手伸到身後,輕輕撫摸黑鷹的頭,道:“飛天本是思秋教養出來的信鷹,這種鷹據說難得,速度很快,也極為聰明。後來思秋用它來在我們兩人之間傳信,它本是思秋的鷹,但不知怎麽回事,久而久之,它卻越來越親我了。”

仿佛正應師妹的話一般,黑鷹“咻——”地叫了一聲,將鷹腦袋歪在師妹的掌心裏。

霧心道:“這也不奇怪吧?你性情溫和,又是天靈心,很多生靈天生就親近你。而且上回它和別的鳥打架,掉了不少羽毛,我還看到你給它療傷了。”

“說得也是。”

師妹笑笑。

但不久,她又顯出三分若有若無的憂慮來,道:“只是飛天跟在思秋身邊已經很多年了,聽說是思秋從雛鳥就開始養的……會這樣移情,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而且,有時候我會覺得,它不僅僅是不喜歡思秋,甚至更像有點怕他……”

小師妹憂心忡忡。

可是想起柒思秋在她面前的樣子,她又想不出什麽會讓黑鷹恐懼的理由。

思秋確實不太願意說話,身上也有種令人接近的氣場,但他對她很好,一直在保護她。

除了秋藥始終不能明白他為什麽不願意接近花醉谷,以及兩人偶爾會因為觀念不同而吵架,思秋沒有表現出任何錯處。

只可惜小飛天不會說話。

小師妹思索半晌,沒什麽頭緒,便也作罷了。

時間過得飛快。

一轉眼就到了六月底。

已經差不多到了小七說他可能回來的日子,可是師妹那邊卻杳無音信。

師妹確實時不時會送出幾封信,飛天也確實將信送走了,可是飛天卻一次都沒有帶回過回信,連信物都不曾有。

小師妹嘴上不說,但有時望著窗外,卻不時會走神,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情來。

直到六月廿九這晚。

這一天深夜,霧心睡得正香,可到午夜時分,她卻驟然驚醒。

她覺得自己感到了一絲外人的氣息,仿佛有人……從某處註視著花醉谷,而且就是註視著她與小師妹居住的院落方向。

霧心拿起蒙塵劍,走到屋外。

昏暗的月色下,四面無風,草木安寂,並無外人在。

霧心到處巡視了一圈,沒有發現異狀,她以為自己多心,正要回去休息,誰料,竟在路上碰到了師父。

“師父?”

霧心與花千州迎面碰上,十分驚訝。

“大晚上的,師父怎麽也在這裏。”

花千州白衣清雅,面色微凝,眉頭蹙起未展。

他說:“剛才,我感到一絲魔氣。”

“魔氣?!”

霧心只覺得剛才似乎有生人氣息,但並未察覺魔氣,師父果然與普通人不同,比她要敏感許多。

霧心緊張道:“難道是有魔修進到花醉谷中來了?這可不行,師父,我們去把他抓住。”

“來不及了。”

花千州道。

“對方有備而來,而且並未靠得太近,想來就是怕被我察覺……應當是個非常謹慎的人。現在,他已經離開了。”

“這麽快?!”

霧心微驚。

師父頷首:“能靠近結界,而且走得很快,修為不低,恐怕不是尋常魔修。”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但不知對方為何而來,或許還會有後患。這幾日我會加強防範,平日大家都註意些,進出谷要小心。”

霧心忙應道:“是!”

遠處,柒思秋已經逃離花醉谷數裏遠。

他高高佇立在山峰最高處,遙望花醉谷的方向,久久不願離去。

當年,離開花醉谷後,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只有魔界最安全。

魔界固然都是父親那樣的魔頭,但同樣的,那也是唯一一個魔子與所有人起點相同的地方。

那裏固然魚龍混雜,比凡間兇險得多,但至少他不用再擔心魔印暴露,可以用最直接的手段活下去。

——既然世人不信你可以是個好人,那為何不幹脆如他們所願。

——至少從此能夠不必躲躲藏藏,再也不用害怕因為是異類而被傷害。

——如果不想被人殺,那麽不如就先去殺人。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很適合他。

魔界百無禁忌,而他是活到最後的魔子,天賦奇高,簡直天生就是修魔的材料。

他自己滅了心,得到了無心人心無旁騖快速修煉的本事,一下子便日進千裏、所向披靡。

再加上,父親當年的安排培養出了他在魔界生活的本領,要比在爾虞我詐、水深火熱中生活,誰都比不過他。

柒思秋不僅活了下來,還活得很好。

才不過十年,他就成為了魔尊。

於是他明白,當年是兄長們錯了。

他們想要逃出父親的魔掌,所以認為自己應該逃離魔界。

可事實證明,他們屬於魔界,魔界是他們唯一的棲身之所。

有問題的並不是魔界,而是他們,因為他們不夠強。

只要夠強,他們就可以殺掉父親,早十年前就是魔尊了。

不過……

柒思秋停頓,然後,他從袖中摸出一個碧色的護身符。

如果說,他對凡間還有什麽留戀的話,可能也唯有當年那唯一的差錯、那朵誤飄入他生命中的小蒲公英。

這是秋藥當年的東西,本來是誤撿到的,已經很舊了,但他留了很多年。

天靈心對無心人的影響並不是一旦分離就會消失的。

他的情感會變淡,可是記憶不會。

一旦記住秋藥帶給他的情感,他就再也難以忘記。

他會始終記住愛上她那一刻難以形容的溫暖和快樂,記住那種渴望與她親近的期待與悸動。

他會記得那一瞬間很美好。

他會記得她是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人,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天靈心,還因為她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對他伸出援手,是他灰暗生命中最燦爛的暖光。

所以哪怕他會重新恢覆無情,也仍會對此存在留戀。

秋藥是與他完全不同的人。

她會救助一個與自己不相幹的人。

她會犧牲自己的靈力來保住他的性命。

她即使知道了他是無心人,也會願意相信他。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願意告訴她,他是魔子。

如果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話,他或許會有勇氣留在凡間,或許會願意嘗試當一個普通人,或許不會覺得自己這麽不安全。

可惜,凡事沒有如果。

不過,這不妨礙她始終在他心底占據一角,占據那一處光明的所在。

所以,與她意外重逢時,他簡直難以形容自己的內心激動。

——那時,他剛剛當上魔尊,正在親自清理魔界曾經與他為敵的對手。

他盡可能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決定偽裝成修仙者。

反正是去殺魔修,殺掉一兩個仙門弟子取他們身上的緝魔令,再憑緝魔令假裝成一同緝魔的散修,簡直不要太容易。

再之後,他殺魔修的時候,無論被多少人看到都不會顯得身份可疑。

至於死掉的仙門弟子,在仙魔爭鬥的亂世,有人會死再正常不過,隨便栽贓給其他魔修就行,反正沒有人會仔細查證,也不可能查證清楚。

不過,魔修中,其實也有一些他自己的人。

那個三重修為的魔修,就是個沒什麽本事的家夥,練了這麽多年也只有三重修為,以往主動投靠魔宮都會被取笑嫌棄。

不過他那時剛剛當上魔尊,地位不穩,確實需要人手。

那魔修身上的吐火兇獸,就是他在派對方出來之前,親自交給他的。

不過,他那時,沒想到,兇獸會被對方用在秋藥身上。

他甚至沒想到能夠再見她。

過往的記憶傾瀉而來,因為靠近天靈心,失去已久的情感也重新湧入胸腔。

看到兇獸撲向秋藥,他當時怒不可遏,毫不猶豫地殺掉了那個三重修為的魔修,又殺掉了兇獸。

他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

他不再是那個虛弱無力、茍且偷生的小七。

他有了一個大名,叫作柒思秋。

他很強,在世上嫌少有人能夠反抗他,即使是在最為窮兇惡極的魔界,他也是唯一的君主。

這些年來,世上已經沒有幾個人比他強了。

只要他想,就沒有任何一個魔修可以傷她。

本來,他是希望一直維持這樣,就這般保護她一生一世的。

可是……

柒思秋擡起手。

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出現了一把金光耀目的長劍,那強大的力量氣息足以讓人膽顫。

神器“問天劍”,已在他手中。

這是傳說中足以與心劍匹敵,甚至比心劍更強的神器。

然而,在神器劍柄的中心,卻是空空的,似乎缺了一塊。

柒思秋凝視神器。

他很強,但他還不是最強的。

他沒有心劍,只有八重將近封頂修為。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八重修為的人倒也無妨,可是世上,還有花千州。

要是再有人來殺他怎麽辦?

要是正道聯合怎麽辦?

要是花千州也決定要進魔界殺他怎麽辦?

要是魔界有人達到了八重修為甚至九重修為怎麽辦?

他能殺掉上一個魔尊,那麽也會有可能有人會為了成為魔尊,再來殺他。

花千州當年進入魔界殺掉他的父親,那日後,未必沒有可能進入魔界來殺他。

無數思路在他頭腦中撕扯。

他現在必須要做一個艱難的抉擇,所以哪怕他畏懼花千州,他仍然在今日第一次在成為魔修後靠近了花醉谷。

在離花醉谷近一點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天靈心的作用。

他需要做一個真正的決定,他想要知道自己真實的內心。

現在……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他不能死,也不想死。

他要活下去。

在這個世道,只有最強的人,才能活下去。

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慢慢地,他收起了那枚小小的護身符,將神器握在手上,黑袍揚起,長發融夜。

他轉身離去,沒有再望花醉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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