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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張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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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暴雨席卷廣州天河區的前幾分鐘, 張修扶住墻壁,一陣幹嘔。

他以手背抵住嘴唇,跌跌撞撞,找到洗手間,門都沒來得及關上,直接彎下腰嘔吐。

咨詢室裏的兩個人聽見聲響後也跑了出來。

饒束剛要踏進洗手間,“砰”的一聲,洗手間的門被他甩上了, 還反鎖了。

“張修!張修!”她在外面用力拍門, 裏面卻響起了嘩嘩的水流聲。

饒束轉身去問何醫生,“他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就吐了起來?”

“反射性嘔吐。”何醫生嘆氣,勸她別急, “而且他本身就胃不好,稍有不適便容易引起反胃。”

饒束又問:“那……他現在記起了那些事情, 會產生心理陰影嗎?他會不會更不喜歡吃東西了?”

本來平時就吃得很少了……

何醫生搖搖頭, “心理陰影早就烙刻他的生活中了, 他極度喜歡吃酸的和冷的食物, 你沒註意到嗎?”

“我以為只是挑食的緣故,”饒束皺眉,“他很挑食的, 真的好挑……”

“沒有這樣簡單的, ”何醫生說, “張修那過分偏執的飲食習慣, 早已影響到了他的身體狀況。”

“那以後會怎樣呀?”說實話, 饒束並不明白這次心理咨詢對張修有什麽作用,反而,好像重重地刺激到他了。

何醫生還是搖頭,長達兩個半小時的談話,她在最後半小時才觸及到少年記憶裏的那塊空白。

即便他說了不少,何醫生仍懷疑他有所保留。

一個不允許自身存在任何弱點的少年,記起了那樣殘忍的事情,記起了那個弱小的自己,會怎樣?

何醫生還沒找到任何合適的心理治療方案。也不知他現在的心理狀態具體如何。

饒束在洗手間外面踱步,焦慮又不安。

洗手間裏的水流聲還在繼續,張修扶著洗手臺邊緣,吐得腦袋都發暈。

你可曾有過那種極度惡心的感覺嗎?

你可曾想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全吐出來嗎?

你可曾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臟得令人難以忍受?

太臟了。

這骯臟的胃。

骯臟的人世。

清水沖走嘔吐物,實則只有一些液體,是果汁,是消化混合物,是酸水,是胃液。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為什麽?

為什麽沒有其他東西了?

手指緊抓白色洗手臺邊緣,指尖泛白,直到毫無血色。

他死死盯著這方小小的洗手池,呼吸紊亂,陣陣發暈。

惡心感盤旋在胸口,陰冷的憤怒叫囂著要沖破血管。

明明手腳冰冷,腦海中卻爆炸著一顆顆瘋狂的炸·彈,點燃桃花眼裏那蒼白的底色。

過去十幾年,我無數次想要在毀滅自身之前先毀掉這令人無處容身的世界。

與此同時,我又一次一次地跟很多人也跟自己說:這世界沒什麽大不了的。

難道不是麽?

到底有什麽了不起的?

憑什麽讓我們走投無路?

憑什麽能把我們逼迫到絕境?

都是人,誰又能讓誰過得更舒服或更艱難?

他人到底有什麽資格重創我們與生俱來的美好生命?

沒有,誰都沒資格,也不應該有資格。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把所謂的傷心、害怕、恐懼、懦弱關押在心底,於黑夜,於黎明,一口一口地吞回去,絕不讓任何人看見,絕不敗給這光明且醜陋的世界。

一直以來,很辛苦地,慢慢吞咽。

直到這一天,一次性把它們全部吐出來。

是啊,吐不出罪惡的骯臟,卻被逼得吐出了全部的脆弱。

當年怎會弱小如斯?今日仍受其致命傷害。

我永遠都吐不出那些臟東西了,永遠。

殘酷的人世有千百種方法讓我們跌進地獄,圍觀者熱烈且殘忍地看著我們,湮沒了我們本就破碎的理智。

好多聲音在說:“下地獄吧,下地獄吧!墮落,麻木,妥協,接受摧殘,別去管這個世界到底如何了,和我們一起待在地獄裏,庸庸碌碌地過完這一生就好了。”

我慌得彎下腰,扶住膝蓋,雙目眩暈,分不清好壞。

只有滿腔的痛苦和憤怒,喧囂的,沸騰的,尖銳的。

是。

我快要站不穩了。

我快要跌碎成泥了。

可到底,誰才該,下地獄!

在後來,當往昔的歲月被各自封存了太久;

當命運的專職列車員又把他和她重新推上同一輛列車;

當張修找到那個意識不清地待在地獄裏任人欺負的饒束時。

他把她帶到小城鎮,他總是抱著她坐在旅館樓下的老院子,一起看這世界山清水秀的一面。

大風一吹,便吹徹了骨,也差點把他的饒束吹走了。

張修時常握緊她的雙手,一遍一遍地問她:“笨蛋,你還想在地獄裏待多久?留在那裏的人不應該是你。”

她總是不會有任何反應,神情天真,毫無生氣。

而他無聲嘆氣,淺笑,抱著她輕輕搖。

“以前你可以把我找回來,為什麽現在我卻找不回你?是不是因為你比我笨太多了?還是,我比你笨太多了呢…”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經昏暗了。

暴風雨一陣一陣的,停停歇歇,幾乎把廣州的街道淹了個透。

何醫生找了很久才找到洗手間的鑰匙,饒束急切地搶過來,剛要去開鎖,門卻從裏面被打開了。

張修站在洗手間門口,俊秀的臉只剩下一種顏色,慘白。連唇也毫無血色。

他的視線不知望著窗外何處,哪個遠方。

明明整個人都是搖搖欲墜的樣子,眼神卻堅篤得宛如永遠不會倒下。

何醫生在一旁看著,饒束走上前一步。

她感覺他隨時有可能倒下。

“張修。”饒束喊了他一句,溫和的,沒有不安,沒有擔憂,甚至還帶了點點笑意。

她試圖在這種時刻充當一個靠得住的人。

而張修也的確往前倒下,在聽見她的聲音之後。

饒束伸出雙臂,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

那一兩秒像慢鏡頭一樣,他緩緩地、狠重地摔下,倒向她所在的方位。

有一瞬間,饒束被他左耳耳釘折射出來的燈光刺痛了雙眼。

她做足了承受最大重量的準備,最後準確地接住了少年,把他抱在懷裏。

只是不太穩,沖擊之下,她自己也隨之往後倒退了兩步。

“三歲……”

饒束在他耳邊輕聲喊。

他絲毫未動,好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倚靠著她,耳鬢那一縷柔軟的黑色短發還是服服帖帖的,顯示出某種孩子氣。

饒束認為他一定是變輕了,輕到她可以毫無壓力地摟著他,不覺得累了。

何醫生去外面叫了他的司機過來幫忙,但無論三個人如何努力,少年就是不肯放開饒束的脖子,死死抱著,不讓其他兩人把他扒拉開。

明明就吐得一點氣力都沒有了,意識也不太集中,怎麽在這件事上卻還能執拗成這樣呢?

何醫生無奈,正打算再試一下。

饒束在這時笑了,眉眼柔和,對何醫生和司機說:“就這樣吧,我背他出去,把車子再開過來一點就好了。”

何醫生當她在開玩笑,“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背得動他一個男生?”

“可以的。”她笑著答,“我以前背過他。張修的體重很輕。”

何醫生只好幫著她調整姿勢,把少年穩穩妥妥地安置在她背上。司機則出去倒車了。

饒束背著張修,小心翼翼地用兩手攬住他的膝蓋彎。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三歲會條件反射地踹開她。

可結果卻沒有。

他順從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像個無骨人一樣。

饒束彎起嘴角。

這樣的張修,褪去了平日裏的驕傲和傲嬌,多麽好相處啊……

多麽乖啊……

幾乎,就是一個真正的三歲小孩了。

他那一雙大長腿,輕而易舉地就被饒束攬在手裏。

於是,背起他這麽一個比她高出足足一個頭的男生,饒束也不覺得有多麽艱難了。

“你好好抱緊我脖子,不要松手哦。”她邊說,邊背著他往外走,眼角濕潤。

何醫生在後面跟著,不禁感到不可思議。

她何曾見過這樣的男孩和女孩?第一次見到。

上車後,兩人照例坐在後座。

饒束剛系好安全帶,一擡頭,發現張修已經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她淡笑,把他的腦袋安置在她自己的肩膀上,靠著。

車子開往醫院,司機欲言又止。

“真的要去醫院嗎?可……”

“怎麽了?”饒束微笑著問,“你覺得他這個情況,不應該去醫院嗎?”

司機搖頭,又問:“要通知先生的其他親人朋友嗎?”

“我……”她皺皺眉,良久,才小聲說,“我不認識他的親人朋友。他……有親人朋友嗎?”

司機還是搖頭,“我為先生工作的時間很短,我也不太清楚。”

饒束勉強笑了笑,“算了,沒事的,我一個人就夠了。”

何況,她也不相信他的那些親人朋友,一個都不相信。除了容姨和吳文。

容姨本身就是個天真的存在,她本身就需要被照顧,又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幫得了他?

至於吳文……

想到吳文,饒束從牛仔褲兜裏摸出手機,給吳文發短信。

發完短信,車子正好堵在紅燈路口,她轉頭去看身旁的少年,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修長的指,指尖泛出淡淡的粉色,這是他身上唯一一處有血色的地方。

饒束伸過手去,輕輕裹住他的左手。

她用拇指指腹摩挲他的食指指尖,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

“三歲,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好笨呀,怎麽一下子就被魔鬼捉住了呢?我們不能輕敵的,要做好長期鬥爭的準備,知道嗎大壞人?”

饒束握著他的手,轉頭看向車窗外。

天已經黑了。

黑透了。只有街燈和其他車燈的光亮在閃爍。

她沈默地望著街景,想把全身的勇氣和力氣都輸送給旁邊的少年。

魔鬼是很狡猾的,不要輕敵呀張修。

我就從來不輕敵,我總是先把自己貶到泥潭裏,然後再從魔鬼眼底下緩慢爬起來。

雖然過程痛苦,但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被打敗。

盡管一次比一次困難,但我可以保證我為此至死方休。

還有,千萬不要走極端。

張修,不要走向那罪惡的極端。千萬不要。

以暴制暴,終究歸零。

我們活著,不能歸零。

也絕不是為了歸零。

張修被送去急診室了。

直到這時,饒束才知道他的胃到底有多糟糕,就像一個走在懸崖邊上的人,一腳踏錯就是永恒死亡。

何醫生趕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他躺在病床上,仍處於昏睡狀態。臉色蒼白,細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射出兩片月牙陰影。

饒束守在他床邊,撐著下巴,盯著他的臉瞧。

何醫生從包包裏拿出一疊資料,交給饒束,說:“這是我來之前整理的,跟張修的案例較為接近的個案,對你或許有參考作用。”

“好,”饒束接過來,微微笑了笑,“謝謝你,何醫生。”

“不客氣。”

何醫生問她有沒有聯系張修的其他家屬朋友,饒束仍舊笑著,說:“嗯,聯系了。”

“那就好。”何醫生點點頭,“據我了解,他沒有血緣上的親屬,只有養父母和一個非親生姐姐。”

“我把情況告訴了他最好的朋友……們。”饒束加了一個字,嘴角帶笑,內心卻生出陣陣陰寒。

何醫生又陪她聊了一會兒,最後囑咐她:“饒束,依照張的性格,回憶起了這種殘忍的事情,很容易走向極端,他如此聰明好強,你應當知道他一貫的手段。你……你最好試著阻止他的某些做法。”

饒束“嗯”了一聲,“我知道的。”

可是,阻止一個人做某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又是,多麽地困難啊。

一直到很後來,饒束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阻止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地壓抑住他那些恨。

我總是想要告訴你,不管被怎樣對待過,都不要失去理智,不要走向與施暴者相同的道路。

我們可以變得比施暴者更殘忍,但這種殘忍只能用來對抗殘忍本身,而不是傷害無辜。

我一遍一遍地思考著你的地獄變,想著,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把我的張修從那罪惡的漩渦之中徹底拯救出來呢?

想著,能不能,洗刷掉你身上那些被刻意染黑了的色彩?然後,恢覆成你最本真的顏色。

我想了很多種顏色,仍不能確定哪種才是你本真的色彩。

是紅得像楓葉呢?還是綠得像薄荷?

是藍得像天空呢?還是金得像太陽?

抑或是,純白得如同宣紙……

但無論你的本色是哪一種,都一定會是我深愛的顏色。我確定。

張修待在醫院裏做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胃部檢查,饒束也陸陸續續拿到了一疊疊的醫療報告。

他清醒的時間少之又少,臉色越來越憔悴,因為無法進食的緣故。

饒束好耐心地哄他吃東西,可他總是一看見食物就起反應,扶著床幹嘔。

什麽食物到了他眼前都幻化成了病毒,他避之不及,捂著唇皺眉。

醫院的環境也讓他沈默,緘口不言。饒束輕聲細語,跟他講一些瑣碎的趣事,給他讀詩,偶爾還讀新聞。

但等她讀完,擡頭一看,卻發現少年已經靠著床閉上了雙眼。

饒束無聲嘆氣,放下書本或者報紙,輕輕地把他的床搖下去,蓋好被子。

他醒著的時候,總是望著窗外,桃花眼一動不動,卻也不像是在發呆,更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

他的側臉線條好像變得更明顯了,異常消瘦。

他以前總愛喝的那些果汁果醋,現在也不能喝。一天下來似乎只能喝溫白開水。

可是一個人怎麽能依靠溫白開水續命?

饒束沒辦法,只能跑去詢問醫生:打營養針行不行呀?

總得讓他的身體維持某些營養平衡吧,不然這麽下去,不是要徹底枯萎麽?

醫生當然早已經準備好了其他方案,各種營養針,輪流照顧。

他的手腕不能紮針,手背也不能,只能在臂彎找合適的地方註射。

可他臂彎的血管不好找,每每註射都要紮幾回才行,饒束在旁邊看著,心疼又無奈,跺著腳急得團團轉,還不能怪罪那些幫他註射的醫生。

因為醫生們也是冷汗涔出,邊找血管邊道歉。

到了最後,出院前的夜晚,臨睡前,饒束為張修擦洗雙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針孔,心疼得掉眼淚。

“讓你以前不愛惜自己的胃,現在知道痛苦了吧。”她邊哭邊罵,淚水滴落在白色床單上。

而沈默了幾天的少年,今晚卻破天荒地回應了一句:

“嗯,好痛。”

饒束楞了。爾後伏著床沿哭到抽泣。

“張修,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討厭的人。”

真的,太討厭了啊。

一點也不知道身體健康的重要性,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

饒束用熱毛巾敷在他臂彎,說:“就算小時候被灌過難吃的東西,也不應該是你不吃東西的理由。”

這句話話音剛落,他的手臂抽了回去,毛巾掉落在地。

饒束擡頭看他,對上他冰冷的目光,頓時慌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說……”她急著解釋,越急就越說不出什麽清晰的話語,手忙腳亂。

張修收回目光,轉頭看落地窗。

“我困了。”他說。

饒束皺緊眉,最終什麽都沒再說。

事實上,至今她也不清楚他童年時在孤兒院到底被灌了哪些東西……

翌日清晨,是出院的一天。

趁著病床的少年還在沈睡,饒束先回了一趟家,去拿一個辦理出院手續需要的證件。

回去路上,出租車行駛在車流之中,窗外的廣州天河區建築物一一從眼前掠過。

饒束突然有這麽一種感覺:真正出了事的時候,張修身邊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

不,應當說,真正出了事的時候,他和她都只剩下彼此。

這種感覺讓饒束僵硬了許久,然後又傻乎乎地笑了笑,對著車窗呵出熱氣,指尖在上面畫出兩個小小的人,手牽手,一起走路的樣子。

她盯著那兩個人小人兒看一會兒,又用手抹掉了。

再呵出一口氣,指尖重新在上面畫,這次畫了一群人,但只有一個人是清晰的。

那個人走在最前面,身後跟著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

“天啊我好幼稚。”饒束小聲,自言自語。

她笑著把額頭抵在車窗上,正對著那個領頭小人兒的位置。腦海中隱隱約約地被空白占領。

車子停下小區外面,饒束下車後深深呼吸了一兩秒。

正是早上,家樂福的門口有幾個提著購物袋的中年阿姨,天橋上邊行人往來,綠色藤蘿纏繞,一片盎然,盡是雨後的夏天景象。

這樣的綠意盎然與生機蓬勃,沖散了饒束腦海中短暫的空白。

她走進小區,她是真的很喜歡那間小區套房,很溫馨,很美好,有真正的家的感覺。她不知道張修突然搬家的原因,但她喜歡搬家之後的感覺。

找到證件後,饒束鎖好門。

她單肩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背包,雙手揣在衛衣口袋裏,垂著眸乘坐電梯往下。

有那麽一刻,她在想:三歲,我們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麽?就這樣,兩個人,住在這間房子裏……

回醫院路上,饒束接到吳文的電話。

“怎樣怎樣?出院了嗎?老子還在跟我爸去幹大事了,抽不開身。”

“……”饒束無語望天,“你這句話已經重覆了百八十遍了吧!”

這幾天裏,吳文一有空就給她打電話或者視頻聊天,每次都急匆匆地,每次開頭都是這句話。

吳文不管,該說的還是要重覆說。

“不過,我明天就能趕過去了,剛買了飛廣州的機票。”

“嗯,他今天出院,等會兒就辦手續。”饒束說。

吳文在電話那邊“唉”了一聲,“虧了。”

她不解,“怎麽啦?”

吳文問:“沒聯系家人吧?”

饒束“啊”了一聲,“沒啊。”

吳文又問:“那誰照顧著呢?”

饒束理所當然答:“我啊。”

“行吧,所以我虧了,沒趕上。”

她笑出聲,“說得好像這是什麽好事一樣。”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電話另一端的吳文很快又被他爸爸拉走了,去辦大事了。

饒束收起手機,下車時不小心絆了一下,左腳上的白色板鞋突然掉了。

“所以我為什麽要穿他買的鞋子,這麽寬松,一踢就掉……”她與生俱來擁有自言自語緩解尷尬的超能力。

踢個鞋也能把罪過推到別人身上。

而當她回到醫院病房時,五分鐘前無辜被她怪罪過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病床上空空如也。

她腦中也空白突至。

“張……”饒束喊了一個字,心慌,捂住胸口,喊不出口了。

洶湧的恐懼如潮水湧入,她獨自站在原地,被包圍,被淹沒,被吞噬。

饒束扔下證件,跑去詢問醫院本層的前臺人員,沒得到什麽結果

即便他原先住在高級病房,依然沒有人知道他離開病房後去了哪裏。

醫院的監控錄像弱得不像話,根本沒有錄下他的身影。

連一個模糊的剪影都沒有。

他會去哪裏?

這樣病弱的他,會去哪裏?

沈默了好幾天的他,會去哪裏?

精神狀況極度不佳的他,會去哪裏?

饒束感到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一切事物都顛倒了。

而她的少年,此時不知身在何處。

整間醫院都像子虛烏有的建築一樣,饒束讓醫院的工作人員尋遍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落,依然沒有找到張修。

絕望從四面八方湧來,她感到頭暈目眩,站都站不穩。胸口窒息,喘不過氣來。

卻仍是勉力支撐著,想到了某個地方。

他沒出醫院的話……

饒束爬上醫院天臺頂上,推開門,上面空無一人。

她原本已經想好了一個很糟糕的可能性畫面,無非就是看見他立在這天臺上,隨時準備放棄他自己。

但是沒有。張修不在這裏。

她又走到天臺邊緣,往下看,只見滿大街的行人和車流。

川流不息的樣子,誰都不為誰停留。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殘酷。誰都不為誰停留。

可是她的三歲,到底在哪裏?到底在哪裏!

饒束被一陣又一陣的絕望和害怕吞沒,她手忙腳亂,不知該去何處尋找那個任性高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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