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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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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胥令辭口中得知父親蘇榭元因虧空國庫一事而被貼滿城告示,蘇少衍的第一個反應竟不是慌張,而是忽然就覺得懸在心口的那塊大石咚的一聲悶響就落了下來。

作孽太多,報應不過是遲早。

他想也許自己一直在等這天,只是一直一直的不願說出口罷了。在胥令辭濱州的家中實在也沒什麽可收拾,想想又將莫非托付給胥令辭,蘇少衍便雇了輛馬車趕路的日夜兼程,東繞過汶河,終究還是南行的義無反顧。

已經到這個時候,如果自己再不出現,以紫寰宮中的那人性格,接下來的局面恐將不是自己所能面對罷。

十日後,易容過的蘇少衍來到花冷琛的「盛月齋」,來時正值前半夜,雍州城熱的沒有一絲風,他擦了擦額角,從窗格中窺見廚房中將袖口高挽起的頎長背影,從他的角度看去,背影的後方猶有一雙睞起的桃花眼,且一副沒奈何的替背影搖著扇子。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棄。

其實,如師父他們這般,也是不錯了罷。花冷琛、步月行,在對的時間遇上彼此,然後幸運的由對方來成就屬於自己的命運。

可惜,終不是誰都有這般的福氣。

“小冷,你說你那小徒弟如果再不回來,你那大徒弟會不會脾氣發了就一把火燒了這雍州城啊?”背影轉過身,菱形的唇瓣朝花冷琛湊近了嘖了嘖,“要我說啊,你那大徒弟真夠狠的,好歹也是你小徒弟家裏人,說要抄家還就真……”

“月行,你要是再啰嗦,我瞅著這綠豆湯都要被你煮糊了。”花冷琛白他一眼隨即用扇脊敲了敲他後背,停了半晌,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忽的將熏黃的蒲葵扇扔到一邊,低道:“不對,這事一定有蹊蹺。”

“……”

無聲無息從「盛月齋」的後門退出來,蘇少衍一人獨自向紫寰宮的方向走去,此時的夜已很深,街道靜的能聽見不知從哪裏竄出的野貓叫聲,清泠的月輝透過天幕灑在他素色的衣袍上,如同此起彼伏的洇濕斑點,他都走的很慢,就仿佛這前行的每一步都像是對自己方向的抉擇。

夜幕如巨大的黑氅,落下漆黑的陰影將空氣中的暑氣盡數吞噬。他深吸了口氣,覺得這陰暗也似乎要開始在自己的心內膨脹。

先前步月行的話一字一字他聽的清楚,他知道,就算曾有一些情面,但現今怎樣算,也是不夠的……人和人之間的事,有時怕的不是自取其辱,而是且行且住的避無可避。

他住了住步子,忽的視線就像被粘在了不遠處,在他的前方,正是雍州唯一的湖泊觀瀾湖,點點零星的光在湖面澹蕩著,走近些看,他才認清那是些未燃盡的蓮形河燈,他忘了,原來今日竟是一年一度的乞巧節。

供果焚香祝新秋,庭中比巧月如鉤。年年閨閣乞織女,男兒何曾求牽牛。

所有的故事裏,牛郎和織女才該是一對的不是嗎?

就像紫寰宮裏的那人和新立的皇後,曾經,他不是沒信過那人對自己的許諾的,但是,再相信又能如何呢?自己這一路回來,聽說的那人對崔皇後的種種的情誼和包容難道還少嗎?

怎可能無動於衷?

就算身為男子,就算生來習慣隱忍,輪得該疼該傷時也到底是一分不少的。

他抿緊唇,忽然就不願再想下去,已經到這種時候,考慮以何種方式保住蘇府上下方才是個正經,其他的,想再多,意義又在哪裏?

不過是多餘。

不過是貪心。

不過是自不量力。

那時他還不明白,在自己剛剛經歷了一次的生死浩劫後,在他覺得也許人生還該有奇跡,還該有峰回路轉時,他才發現原來活過來,要面對的方是懸崖……

蘇少衍再次見到李祁毓時,李祁毓意外的沒有在崔諾汐的「執夙宮」裏,雖然那時被李祁毓摟著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和年少自己生的差不離的陸容止。

蘇少衍揉身飛入窗格時,其實還未收拾好自己的心態,只是在那匆匆一瞥間,他到底還是瞄見了李祁毓擒著陸容止的下顎眼神流連。

心弦一瞬的顫抖,他努力讓自己看來不那麽刻意的跪在離他們有些距離的屏風後,一掀衣擺,將聲音調的不重不輕:“罪臣蘇少衍前來請罪。”

但卻沒有回應。

屏風後的那人似是故意讓自己聽見那頭撕裂衣帛的聲響,很快,一聲淫靡的呻吟自陸容止的喉頭瀉出,帶著七分沈醉二分勾人,還有一分象征勝利的剜人。

就算還是個孩子,也同樣有著傷人的利器不是麽?

他低頭,手心貼緊大理石地面,地面很涼,涼的仿佛二月的寒雪一點點凍結他此刻的意志:“罪臣蘇少衍前來請罪。”他重覆。

可惜仍舊置若罔聞。

似和自己較上了勁,當著自己的面,那個曾經對自己說著山盟海誓的人正霸道的擁緊著另一個身體肆意沒入,是如此的狎昵而淫靡,是如此的放縱而刻意,而自己僅僅能做的,只是低下頭,不得不去聆聽那一聲接一聲的喘息。

世上還有什麽比這更殘忍的事?

他實在想象不出,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而已,如此低三下四去求另一個男人已經很賤了,更況是去求一個對自己早已移情別戀的男人?

但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氣度,他蘇少衍,拿得起,也要放得下。

哪怕是沒考慮過的賣身求榮,可現在……他將身子伏的更低,直勾勾的對著地面上倒映出的影,這樣卑微的,醜態百出的,此一生,怕沒有哪次有過這樣的妥協罷。

他動了動唇,覺得微熱的眼眶都近乎麻木:“罪臣蘇少衍前來請罪。”

一聲重重的悶哼,那頭的聲音終於還是被惹惱。他擡了擡眼皮,只感眼前一暗,定是那借著屏風勁道的氣急怒急直撲自己的身體而來了罷?

他本能的向後避開,下一瞬腹部便遭人狠狠踢上一記,他被踢的身子一偏,不解恨似的,那個將屏風踩在腳底的人揚手對著自己的臉又補了一個耳光。

確是下了重手的,他抿唇,直將喉頭的腥甜一股腦咽下。

好。

很好。

簡直再好不過。

這一巴掌,不單打醒了那個不切實際的自己,更打沒了那段癡心妄想的年紀。燕次四年,黃粱一夢,多少真心,多少假意,都被這一巴掌搧的幹幹凈凈。

他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朕還當卿是死在外頭了!”這是那人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他抹了把唇角,黑暗中唯一看清的,僅是一雙充滿恨意的眼,那雙眼,如同吸盡了整個永夜的黑,惡意倒懸了天地,只為嘲諷自己不正的影。

轉過身,蘇少衍強忍住下意識捂向胸口的動作,“皇上,臣此次來……”

“膽敢掃朕的興致,蘇卿,想來卿是已有相當的覺悟。”李祁毓兀自打斷他的話,黑夜裏,望地居高臨下。

倏地,他感到什麽突然砸向他的背脊,他顫了顫身子,才看清那是一道熟悉的銀弧,輕易的劃開夜色,銳的如同割裂眼角的匕首。

“朕記得,那個時候在山谷,卿賭的是雙數。”李祁毓蹲下來,朝自己似笑非笑的牽著唇,那樣的表情,讓人誤以為再前進一點,就可以觸到這人的眉角。

凝固的時光裏,靜的似乎能聽見自己微微抽氣的聲音。蘇少衍垂下眼,餘光看見那人緊盯著自己,似不願遺漏自己表情的一絲一毫的變化,募地,他像想起了什麽,又嫌惡的別過臉。

那樣的幹脆而未經迂回的,如同一折不經預演便已上幕的戲劇,他不帶一絲感情的問著自己:“卿是自己來,還是想朕幫你?”

“罪臣豈敢妄動聖駕。”這個人,對自己果然有的是辦法。蘇少衍拾起地上的玉骰銀鏈,熟悉的觸感,卻早已不帶那人的體溫,這種時候,同樣身為男子的自己,還真是……太沒用了吧。不去管已有些濕的雙眼,只是費力按開圓球中縫的按扣,蘇少衍將玉骰取過放在手心,緊了緊。

此情此景,再執著下去的意義,又在哪裏?

都已經很明顯了不是麽?

很明顯了。

那再賭一次罷,只賭這一次,如果輸,那他便心服口服,便再不會有別的念想了,他闔目,屏息,倏忽將玉骰拋向空中。

靜。

只是靜。

玉骰擲下的瞬間,他聽見那人冰冷的聲音同時響起:

“沒想到卿的賭運還是這樣差。”

是這樣嗎?

賭上曾有的所有信任同過往,賠上身為男人僅剩的抱負和自尊,結果……他輸了,輸的不遺餘地,輸的那樣讓人看不起。

“知道卿的運氣為何這樣差麽?因為卿……沒有良心。”

這就是他曾經傾心的人,曾經那樣多的深情和愛意,最後他說自己……沒有良心。與話一起落下來的瞬間,他的眼前好像徹底黑了,他看不見,也不想再次確認,他只是跪在那裏,仿佛就這麽一直跪著就能得到寬恕,他曾是那樣驕傲一個人,在他的字典裏,更決計尋不見放棄跟認輸。

人生不是只要一直努力就好了麽?

可到頭來,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抵不過那些他放不開的生死。

如果,只是說如果,尊嚴也有價值,那麽他的尊嚴,會不會不值一文?

他不知道,從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可是現在……他咳嗽了聲,只手慣性的去捂過唇,他想自己還是要忍住,至少要在這個人面前……

畢竟曾經的那些話,誰舍得相信不是真的?

舍不得的。

他垂眼,驟然間,胸腔仿佛被誰用力一堵,連帶著耳膜都跟著受不住了的生疼,疼的讓人不自已的想要蜷成一團,他向前傾了傾身子,喉頭一甜,血腥的氣味終如頃刻決堤的洪水,透過五指的縫隙奔湧溢出。

“蘇少衍,從前是朕太寵你,你放心,以後不會了。”

最後那句響在耳畔的聲音,冰冷的如同判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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