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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九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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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完麥假返校的第二天中午,或許是因為習慣了待在師姐家,又或許是因為馬上又要放端午節假了心裏興奮,午睡時景以柔翻來覆去毫無睡意,也不知道怎麽心血來潮,想起好久沒有痛痛快快地飛一次了,於是就悄悄起身,溜出了寢室,中午的書院很安靜,她輕輕地掠過啟霞居的房頂,漫無目的地朝東飛去,繞過藏經閣時,看見裏面有人在看書,因為害怕被發現,她沒敢停留,飛過松林,朝山尖飛去,她原本打算站在山頂,俯瞰一下她心愛的書院全景,可是在飛過妖尊府邸時,卻被一個身影吸引了目光,她便悄悄落了地,隱在一棵樹後,偷偷朝那個身影望去。

此時,太陽完全隱入了厚厚的雲層,這裏是海風的天下,風用它的怒吼,妄圖撼動一切不屈服的生命,寒冷是它手裏明晃晃的武器,它猙獰著逼近,又罵罵咧咧地逃走,在這樣一個像是寒冬的初夏,在妖尊府邸高高聳立的圍墻外邊,夏之洲拖著腳步遠遠地走過來,最近幾天,景以柔覺得夏之洲突然就又變了,變得神經兮兮的,上課的時候,時而失魂落魄的,時而又打了雞血一般,就像是一根橡皮筋,扯到極限再猛地松開手,他在這樣的兩個極端裏游走,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景以柔感覺到了他的痛苦,雖然他仍然不搭理她。

景以柔扶著粗糙的松樹幹,註視著夏之洲,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只知道他的腳步很沈重,像是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下一步他必定會倒下,倒在某一個沒有人理會的角落裏,可是他終究沒有倒下,他的手按在粗糙的高墻上,然後生硬地向前拖動,像是一個調皮的頑童粗魯地拖著棍子,他同樣也沒有珍惜他的手,他就這樣邊拖邊走,在陰森森的高墻下,在沒有陽光的日子裏,背微微駝著,像是背負了什麽重擔,而那重擔正在將他一點點地壓彎,風肆虐著揪起他那一頭稍稍有些長的頭發,像是美杜莎頭上的蛇,吐著信子逡巡在他的腦後,露出他光潔的額頭,還有了無生氣的雙眼,他在幹什麽?或許這是個連他自己都沒有找到答案的問題。

原本景以柔確定那個身影是夏之洲的時候,她是打算去打個招呼的,可是現在她遲疑了,她的目光像是被釘在了青磚墻上,那上面赫然留著幾道鮮紅的血跡,像是一個人臨死前掙紮著寫下來的遺言。那血紅讓景以柔想到了過年時,媽媽刀下的那只脖子已經被割斷,卻仍然在四下裏逃竄的公雞,那公雞甩打著鮮血直流的長脖子朝她沖了過來。

如果可以,景以柔真的希望自己沒有看見夏之洲,也從來沒有看見這墻上的鮮血。

可是墻上的血跡延伸著,仿佛永遠都不會停下來,就如同它以後出現在景以柔的噩夢裏一樣,那麽清晰,帶著萬念俱灰,帶著死亡的猙獰,帶著無能為力……

可是片刻之後,景以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她發了瘋一樣地沖到了夏之洲的面前,伸開雙手,像是一堵墻,擋住了他的去路,她朝他呼喊,可是喊了什麽呢?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喊了什麽,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驚覺自己抖得太厲害了,牙齒戳破了唇,嘴裏彌漫開鐵銹的腥味。

夏之洲看著她,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漠然的眼神又像是並沒有焦點,只是睜著眼睛,卻什麽都看不清,看不見的模樣,那只流血的手依然扶著墻,卻並沒有半點要靠在墻上的意思。

他鼻翼動了動,嗅到了從高墻裏飄出來的香味,那是蔥花在熱油裏散發的爆香,家裏飯菜的味道真好聞……家裏……家……家……他的家……

景以柔去拉他流血的手,他並沒有反抗,像是一具木偶一樣,任她擺布,他的五根手指頭都被磨破了,傷口裏夾雜著小小的石屑,手掌根也有一處蹭破了皮,景以柔低頭看著這樣的一只手,一下子沒了主意,胳膊和腿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突然,夏之洲像是受了驚嚇一般,猛然掙脫她,揮開了自己的手臂。

景以柔盯著他舉在空中的手,哆哆嗦嗦地說:“你的手……你的手……你不疼嗎?”

夏之洲扭頭看著自己的手,像是欣賞著什麽新奇的玩意兒,他緩緩地動了動手指,眼睜睜地看著鮮血順著手掌流下來,然後一滴一滴地落到泥地上,他的唇角極慢地扯動了一下,就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拽動了布娃娃的嘴,陰惻惻地,他說:“活著的感覺……”他閉上了眼睛,皺緊了那剛才還光潔的眉頭,像是沈浸在什麽讓他痛苦的回憶裏,他仰著頭,幽幽地吐出兩個字“真好”。

景以柔感覺自己的頭皮發麻,說不清是他的笑容嚇人,還是因為這句話太瘆人。

夏之洲緩緩地睜開眼睛,轉頭盯著景以柔的眼睛,他表情冷漠地收回自己滴血的手,景以柔手心裏全是冷汗,她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不要害怕,要理智,她故作鎮定地盯著夏之洲的眼睛,只見他漆黑的瞳孔慢慢地在景以柔面前擴大,就像太陽下山黑夜來臨,突然整個地罩住了她,下一秒她便跌進了夏之洲的思想裏,不是以漂浮的狀態,而是以夏之洲本人的方式。

一本藏青色帶金邊的小本子被翻開,夏之洲(景以柔)眼淚婆娑地看著皺皺巴巴的那頁紙上的字,每一個字都很清晰,仿佛寫字的那個人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不是在寫,而是在刻,第一行刻下:“第三條:女媧兩百五十萬一九七六年五月九日,召喚妖典,如果你醒來卻不記得這些,那麽很不幸,你失敗了,這就預示著你強行摧毀祭壇的做法是行不通的。

第四條:女媧兩百五十萬一九八零年八月二十日,雖然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搶殺的,可是聽同學們說M國真的是很危險的國度。

第五條:女媧兩百五十萬一九八二年六月,怎麽可能?我怎麽可以把自己的命白白地葬送在了車軲轆下?雖然完全不記得了,可是幸好我有記日記的習慣,希望回到妖界的諦天能對得起我的這條命,為了理想獻身,是值得的!

夏之洲顫抖著手去翻下一頁,淚水滑落在“第六條”三個字上面,他急忙去擦,可是漂亮的毛筆字還是被淚水暈染開來,他自責地用袖子擦了又擦,直到他氣憤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淚,才繼續去讀那些力透紙背的字。

第六條:女媧兩百五十萬兩千零三年十一月十七日,平諦天,這一條命算我贖罪,從此我便再也不欠你的了。

第七條:女媧兩百五十萬兩千零五年八月十一日,你別無選擇,如果五大長老不乖乖地召喚出妖典,那就只能殺了五大長老滅口,即便你不記得這些了,也要記得千萬不能讓他們走出祭壇半步,殺死他們!

第八條:女媧兩百五十萬兩千一十九年十月二十二日,改變祭壇躍輪的權限,沒想到上古設置的權限居然只能用人命做祭奠才能廢除,希望你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第九條:我要把妖靈的最後一條命獻給《萬妖奉典》,獻給之洲美好的未來,獻給再也不用骨肉分離的妖界,獻給再也不會被人類欺淩的妖精們……

夏之洲撫摸著上面的每一個字,最後指尖停在了“之洲”上面,他哽咽著問:“你心裏真的有我嗎?如果真的有我,那麽,你就應該知道,沒有你,我哪裏有美好未來?爸爸……”

他把小本子捂在胸口,泣不成聲。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陰冷的聲音像是空中響起的霹靂,一下子將景以柔拉回現實。

她顫抖著手指摸去糊住眼睛的淚水,景以柔原本以為只要夏耕丘真的死了,她就可以從此高枕無憂地待在妖界了,可是此刻她終於如願以償了,心裏卻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開心。

她看著眼前這個沒了爸爸的孩子,心裏滿是悲傷。

在她淚眼婆娑的註視下,夏之洲的下巴收緊,臉上肌肉繃了起來,她安慰道:“我知道你在自責,可是你爸爸的死不是你的錯。”

夏之洲看著她,突然咧開嘴,露出一個笑容,冰冷的笑,他說:“對!不是我的錯!是你們的錯!”

“是你們的錯!”輕飄飄的五個字,像是帶著倒刺的羽毛,送入了她的耳朵,然後鉤住了她的小心臟,倒刺紮進了肉裏,隨著每一次心跳,刺痛著,而她卻無計可施。

夏之洲別過頭去,他腳步沈重地繞過她,錯身時,他丟下無比清晰的一句話:“你會後悔的。”

其實,景以柔早就後悔了,卻不是因為她間接害死了夏耕丘,而是因為認識了夏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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