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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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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來借宿的巫女大人是個很奇怪的人。

雖然這樣說有些失禮, 卻也是我的真實想法。

且不說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單從我的感覺而言,只是平時的一些小事, 便能看出許多異樣。

永遠也不會在白日敞開障門,從未被人見過用膳的模樣, 哪怕是送去膳食的侍女,也都只是將那些飯食放在門口便離開,等到了下一次再過來送飯時,才將原本的食具收走。

不僅如此, 來到城中已經過了數日, 那位巫女仍是每日待在房中, 似乎沒有任何要離開的意思。

這顯然和那夜所聽說的“路過借宿”有些不大一樣。

我並不知曉父親和母親的想法究竟如何, 也不知曉留下來的巫女大人在想些什麽,但若是要問起我對此有什麽看法——

大抵是有些高興的。

自幼年起, 跟在我身邊的侍女們便對我小心翼翼,甚至連在我面前大聲些說話了都會臉色大變,原因似乎是害怕我會因此受驚或是心煩。

那些對普通人而言輕而易舉的尋常事, 放在我身上卻會變得極為艱難, 聽母親說, 在年幼時我甚至曾有過因為侍女在進入房間時不慎將房門打開了些, 便被灌入的冷風吹得生了重病高燒不起的經歷。

那次的病情來得過分迅猛,以至於父親和母親都慌了心神, 幾乎請來了城內所有的醫師, 又夜以繼日地陪在我身邊照顧我。

——而那個侍女, 則是再沒有出現過了。

那之後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便愈發小心謹慎,對待侍女們的態度也愈發嚴苛起來。所以在面對我的時候,侍女們大多都有些膽戰心驚。

諸如此類的事情,單是我知道的便已經足夠多了,更別提那些未能傳入我耳中的——哪怕侍女們因此對我心生恨意,都是完全理所應當的。

但是……並沒有憎恨我的人。

最多也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而相對的,喜歡我的人似乎也沒有幾個,哪怕是貼身侍女裏子,對待我時亦只是恪守本分。

父親大人忙於事務,自然察覺不了這般微妙的氛圍,母親大人倒是察覺到了,只不過她也沒有解決的對策。

因為她很清楚——事情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與她也是有關的。

這一認知使母親大人愈發痛苦,哪怕她在我面前時總會用笑容將那些情緒掩蓋下去,也無法蓋住那些從眉眼間不自覺流露出的悲傷。

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也能明白她究竟忍受著怎樣的掙紮與折磨,但是——

我的想法,與母親並不相同。

我既不覺得自幼體弱多病有多麽悲哀,也早已習慣這具孱弱的身軀,對我而言,不能跑跳並非是難以忍耐的事情,就算無法像普通人那般生活也沒有關系。

不管怎樣都可以,這就是我的想法。

我能夠理解母親大人的想法,但她是否能理解我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我其實很想告訴她,不需要為我擔憂、也不必為此感到痛苦,但母親大人強撐起笑意來到我面前時,我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她並不需要聽到這些。

倘若將我的想法告訴她,只會加重她的負擔,讓本就已經喘不過氣的母親大人愈發難過。

我需要做的,只是當母親來看望我、憐愛地將我抱住時,安靜地依偎在她的懷中。

對她而言,只需要這樣就足夠了。

我希望母親大人能輕松些,所以在她快要支撐不住,哪怕只是看到我也難以維持平日那副面孔時,搬到了最東邊的院子裏。

在那之後仿佛是遵循著某種未曾言明的約定一般,除了裏子外我幾乎見不到任何其他人,哪怕是在適合出門的時候,也只是在院子裏稍微走走,從不會走出院門。

這樣的生活哪怕一直持續下去也沒有關系——我是真心這樣認為。

至少……在那位巫女大人出現在我面前的前一刻,我仍是如此確信。

我大抵是喜歡她的。至少我自己是如此認為。

不僅僅是因為那若有若無的熟悉感,更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遇到過像她那樣的人。

每每到了夜裏,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山頭之後,地面上再沒有半分陽光落下的痕跡,巫女大人便會打開那扇障門,隔著庭院將那沈靜的目光投向我的房間。

想到這裏,我下意識將視線投向了對面緊閉的障門——自前幾日夜裏巫女大人來到城中之後,那扇門便只會在太陽落山之後才打開。

與我一樣的是,巫女大人也是自從進入了這個院子,便再也沒有出過院門了。

只有到了夜裏,巫女才會拉開她的障門,有時她會隔著庭院與我對視片刻,等我過去或是自己過來。

有時她又像是只為了打開障門透透氣,或是其他的我也不知道的理由,

雖然這種事可能有些奇怪——分明相識也不過數日,但我對巫女大人的在意程度,似乎有些不太尋常了。

在某些時候,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錯,分明誰也沒有說話,卻似乎能在沈默無言間感到什麽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

偶爾有白天下雨的日子,似乎對陽光抱有厭惡或是畏懼的巫女大人也會從檐廊下走到我的房前,在輕輕地叩響障門、聽到我的回答之後,才從推開的縫隙中進來。

說實話,我是喜歡那樣的感覺的。

而每到了這種情況,裏子都會默默地離開房間,給我和巫女大人留出單獨相處的地方。

分明以往裏子也常會在房間裏陪著我,分明都是只有二人獨處,但裏子和巫女大人給我的感受卻截然不同。

我從未像在意巫女大人一般在意任何人。

當我的腦海中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甚至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而也正是這時候,面前忽然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你在走神。”

巫女大人忽然說。

剛回過神的我又楞了一下,彈奏著琵琶的手指也停頓下來,笑了笑將琵琶放下。

“被您看出來了,”我輕聲說:“因為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聽到這話,巫女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有那雙紅梅色的眸子在燭光下愈發明亮,黑色如墨的微蜷長發垂落在她的臉頰兩側,勾勒出惑人弧度的同時,也襯得本就白皙的皮膚幾乎透露出病態的蒼白。

不得不說,這是極為妖艷的美麗——哪怕她面上的表情永遠都冷淡得過分,也不會削弱這份靡艷之感。

不過若是仔細查看便會發現,巫女大人的皮膚,似乎的確與常人不大一樣。

我因常年不能外出的緣故,皮膚自然要比侍女和母親她們要白上許多,也正因如此,身體的溫度亦是比起常人要低許多。

但巫女大人的身體很健康。

雖只是我的判斷,但也是有跡可循的,不論是從挺得筆直的脊背還是端莊矜持的舉動,都足以看出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所以才讓人覺得奇怪。

明明是身體健康的巫女大人,她的皮膚的蒼白程度卻足以與我相比——甚至可以說比我更甚。

我也曾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她的手指,而後發現,從那層薄薄的皮膚上,根本感受不到半分溫度。

可這些都不足以說明什麽,也不會影響到我對她的看法。

不知是否因為這句話從哪個方面引起了巫女大人的興趣,她接口問道:“是有趣的事情嗎?”

我想了想,“也算是吧。”

對我來說,的確是有趣的事情了。

聞言巫女大人註視了我好一會兒,我本以為她會繼續追問我是什麽事情——畢竟她一副的確很感興趣的模樣。

但事實上,巫女大人卻像是能從我的表情讀出什麽一般,在註視我許久之後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正當我思考著她究竟想了些什麽的時候,巫女忽然拿起了我剛放下的琵琶。

我有些好奇地問她:“您也會彈奏琵琶嗎?”

巫女的表情似乎有細微的變化,她略有些生疏地撥弄了幾下弦,說道:“以前有人教過我一點。”

完全不需要追問,只要看著她面上的表情便能明白——她口中的那個人,必定就是她曾傾慕過的人。

我不由得開始想象起來,能被巫女大人所傾慕之人,究竟是什麽樣子呢?

這樣的思緒被不知何時奏起的琵琶聲打斷了,彈奏著曲子的巫女大人,她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就像是在懷念著什麽一般,不僅是表情,連同從她指尖瀉出的曲子,也染上了某種不知名的思念。

分明在以前,我從未在任何地方聽到過這首曲子,但在這個時候,我卻覺得它實在熟悉得過分了。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流落,我甚至忘記了將它們擦掉,以至於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巫女大人已經彈奏完了這首曲子。

她目不轉睛地註視著我,忽然擡起了手指——冰冷的、沒有任何體溫的手指觸碰到皮膚的瞬間,便極為強勢地帶走了臉頰上的溫度,讓我愈發覺得有種從脊骨往上升起的寒意。

是很奇怪的,想要親近又有些抗拒的感覺。

我下意識別開了臉,從懷中取出帕子擦拭了臉頰的淚水,問道:“這首曲子,又叫什麽名字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這時候的巫女大人又壓下了嘴角,方才見到過的淺到幾乎看不出的笑意,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

還沒來得及思考究竟是什麽原因,巫女大人便道:“時候也不早了,睦月姬還是早些休息吧。”

——睦月姬。

並非只有她會這般喚我,但從巫女大人口中吐出來的字眼,卻能讓人覺得有種不同於其他人的獨特感。

就好像……這幾個字眼中,其實包含著什麽其他的深意。

巫女大人分明說著從未見過我,可在某些時候,當我擡起眼睛將視線投向她,從她那沒來得及遮掩下去的眼神裏,卻能顯而易見地讀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讓我不由覺得——

或許在某個記憶中並未出現過的時刻,我們的確是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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