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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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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幸福又是什麽呢?”

坐在我懷中的童磨搭著我的肩膀, 擡起臉來看我:“睦月小姐幸福嗎?”

面對他的提問, 我點了點頭。

那個小小的孩子張大了眼睛湊到我面前,幾乎要將自己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就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看清我的表情、理解我的意思。

但事實上,我很清楚——哪怕我們之間不留一絲間隔, 他也感受不到所謂的幸福。

不論是我口中所說的希望他能獲得幸福,還是他模仿著我的口吻說出來的希望我能獲得幸福, 對他而言,都只不過是普通的言語罷了。

只是不帶任何感情的、平靜而又蒼白的語言。

因為那孩子又一本正經地問我:“究竟要怎樣才能算是幸福呢?”

“大概就是……”我想了想, 對他說:“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會失去,想要擁有的東西都能得到, 對他人付出的感情都能有所回報。”

大概是這樣吧?

聽到這些話的童磨眨了眨眼睛, 似乎依舊不能理解我的言語。

於是我換了一種說法:“不會感受到痛苦, 也不需要承受任何悲傷與苦難,任何事情都不會再讓自己感到不甘……”

不知是聽懂了什麽還是領會到了什麽, 童磨的眼睛驀地亮了起來,那雙本就璀璨奪目的虹色眸子在這般神色的浸潤下變得愈發動人。

他笑了起來, 那模樣仿佛真的如我所希望那般——純粹而又幸福。

然而就在這時, 旁邊不遠處的另一扇障門忽然打開來了,月色依舊無言地揮灑著蒼白的月色,落在視線內少年的面頰上,讓那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有些迫人。一只手扶著門框的少年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深紅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如血液一般深邃。

我其實不太能看清楚他面上具體的表情, 可單是看著那雙眼睛, 便能明白——清直現在的心情似乎不怎麽明朗。

明明方才回房時還是一副心情明朗的模樣, 為何忽然間又沈下了臉色呢?

想要理解他的想法並非易事,但他這時候為何會讓人產生這種壓抑的感覺,卻很容易猜測。

我將懷中的孩童放下,那孩子踩上木質的廊板,轉過腦袋看向清直的方向。

其實在以往,童磨一直都十分擅長察言觀色,因為知道清直不大喜歡他,所以都會盡可能減少自己與其見面的機會。

然而這一次卻不太一樣。

在清直明顯產生了不悅的時候,他卻主動站了出來,並且在清直向我們走來時主動上前與他問好。

“晚上好,清直少爺。”

他露出慣例的乖巧笑意,仰著圓圓的小臉望著清直,得到的卻是眉頭緊蹙的隨意一瞥。

在燈光下走向我們的清直,面上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陰沈與不喜,當童磨主動向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僅是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男童。

沒有說一句話,仿佛沒有看到童磨一般,他又擡起眸子,將視線放在我臉上:“這麽晚了,為什麽還要出來?”

“因為……”我在心底裏嘆了口氣,為他突如其來的質問般的語氣。我回答道:“今夜的月色很漂亮,不是嗎?”

漂亮的月色十分常見,露出這般神色的清直也十分常見,雖說這般模樣的清直也是清直,但是——

我摸了摸他的臉:“你又生氣了嗎?”

清直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移開腦袋,將自己的臉從我手中移開。

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恐怕不是一般的心情不佳了。

那麽原因呢?是因為我抱起了童磨?亦或是因為我和童磨也看了月亮?

這樣的問題如果問出來,一定會讓他的眉頭皺得更厲害,只要想想就能明白這樣的後果。

於是在守夜的侍女聽到我們談話的聲音來到我們面前時,我讓她先將童磨帶回了房間。

被侍女牽走的時候,那孩子還回過腦袋看了我好幾次,更是留下了:“我一定會牢牢地記住睦月小姐,會一直一直都喜歡著睦月小姐的。”這樣的話。

我一時間啞然失笑,然而回過頭看到的,卻是清直愈發難看的臉色。

“只是個孩子罷了。”我試探性地牽住了他的手指,觸及到那些帶著涼意的指節,將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但是在我心目中,清直已經不是孩子了哦。”

聞言他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細小的驚詫與動容,我握著他的手掌繼續說:“童磨問我能不能給我梳頭,原因是希望我能喜歡他的時候,我可是直接拒絕了呢。”

雖然童磨他尚不清楚那些事情意味著什麽,只將我和清直之間的關系理解為普通的家人之間的感情,但是清直本人一定很清楚,這些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麽。

“因為這是只有我們之間才能做的事情,”我對他說:“所以其他人都不可以哦。”

聞言他的臉色頓時好看了很多,只是仍有些餘留的不悅,我認真地想了想,腦海中靈光一現。

難道是因為——“清直,”我十分認真且仔細地思考著將他抱起來的可能性,而後得到的答案全部都是不可能的,於是也只能誠懇地告訴他:“雖然我也很想……但是以我的力氣,是真的不可能抱得動你的。”

上次不就是這樣嗎?我抱著童磨坐在榻榻米上看書,也要回抱清直,他才能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看著眼前的少年比我高出了大半個腦袋的身形,我覺得這個問題得嚴肅思考。

聞言清直也楞了一下,表情有些呆呆地看著我,似乎是在理解我話中的意思,不過也僅是過了數秒,他便反應過來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細微的笑意。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腳尖便已經離開了地面,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下意識環住了眼前少年的脖子,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清直將我抱了起來。

因為我說自己抱不動他,他便將我們之間的身份轉換了一下,就像我抱著童磨那般,一只手托著我不會掉下,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

但是和我抱著童磨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彼此在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樣吧,因為我對童磨那孩子有的只是憐惜和關愛,但是對清直的感情卻是看待戀人的喜歡。

雖然他總是沈默寡言,時常會露出陰沈嚇人(聽侍女是這般描述的)的臉色,又不喜歡和其他人來往,一派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但是——我喜歡他,這種事情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抵著清直的額頭,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我們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在這個近得有些過分的距離下,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變得紊亂起來。

隨之而來的是呼吸愈發困難的感覺,以及喉嚨裏不受控制地湧出的——血液。

清直臉上的笑意頓時凝滯了,甚至在那個瞬間能看到的是極為罕見的手足無措的模樣,就好像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少年,在遇到這種從未遇到過的情況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地睜大了眼睛,長著嘴卻什麽話也沒能說出來。

不知是否因為病情的緣故,我的眼皮變得極為沈重,不僅如此,身體也是幾乎無法動彈,雖然很想再仔細地看看他,想要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想要開口安慰他,但是——我睜不開眼睛,也擡不起手,在心底裏已經想好的勸慰的話語,一個字也發不出聲音。

我忽然覺得有些害怕了。

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也並非害怕自己會因此感到痛苦或是受病痛之苦,而是其他的,相比於自己的感受更為在意的——他人的感受。

我忽然想起了數年前的一件事。那是清直剛來源家不久時發生的事情了。

我因為生病的緣故,父親為我請來了醫師,然而那位醫師在為我診治之後,卻極為直接地搖了搖頭,似乎是覺得我已經沒有多大的生機一般,看向我的目光也抱著憐憫與同情。

父親頓時變了臉色,哪怕我沒有因為醫師的動作與神態產生任何傷心與害怕,他也依舊將醫師喚出了房間,單獨與其進行了交談。

在那個時候,我和清直之間的關系還遠算不上親近,大概也只能說是在廊間遇到了,倘若我主動向他打招呼,他也會輕輕地點點頭,表示回應。

只是這樣的熟悉程度罷了。

然而那時候醫師來時正好是傍晚,太陽剛剛落下山頭,等我的咳嗽停下之後,我躺在寢具中擡起眼睛,卻看到了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的男孩。

他面上被陰影所覆蓋,加之我那時本就身體不適,因而完全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沈默地站在門口,直到我開口喚了他的名字,問他是否有什麽事情的時候,他才輕聲問了我一個問題。

他問我:“你想要活下去嗎?”

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倘若被父親聽到,恐怕又會為了不讓我受到刺激——雖然我並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刺激,而將清直帶離。

然而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第一產生的感覺,卻是覺得這句話極為熟悉。

就好像曾經也有什麽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所以那個時候,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張了張嘴,腦海中一片空白,聲音卻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一般——

“大概,是想的吧。”

仿佛被這樣的聲音說服一般,我自己也覺得確實如此,雖說我早已習慣時不時來臨的病痛,也早已習慣那些苦澀的藥汁,對所謂的死亡也沒有恐懼與害怕的念頭,但是——

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

失去了母親的父親,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無法從過去的幸福中走出來,無法接受現在這般結果的父親,倘若我也死去了,他一定會堅持不下去的。

所以哪怕是為了他,我也要盡可能地多活一些時間。

但人類的生老病死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是盡可能地將這些無法避免的事情拖延下去,希望那一天能遲些到來罷了。

清直那時候說了什麽我已經記不得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沒說什麽——他只是安靜地看著我,過了不知道多久,等我再次看向他原本站著的地方,那裏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現在所面臨的情況和那時其實極為相似,被驚動的父親忙不疊地請來了先前那位醫師,那位委婉的、會顧及我這個病人心情的醫師。

正如同上次診治之後一樣,這位醫師依舊是將情緒和憂慮都藏在了心底裏,寬慰我說只是普通的風寒,勸我近日不要再出去吹風,安靜地修養一些時日,多喝幾副藥便可。

他在說謊。

從他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比之上次更為憐憫的神色。

我恐怕……

哪怕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也沒有一個人點明,我也能夠感受到,人類必定會來臨的那一天,恐怕很快就要在我身上降臨了。

但是這一次,我卻體會到了不一樣的心情。

不是以往那般能繼續堅持便多堅持些時日,若是真的堅持不下去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是那樣的心情。

而是另外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抗拒與不甘的情緒。

我不希望自己在這種時刻死去。

因為……

跪坐在我身旁的清直沈默地註視著我,那雙梅紅色的眸子愈發深邃,仿佛他也在什麽想法之間糾葛不清。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喚著他的名字。

“清直,”這時候發出的聲音極為沙啞,就好像是從喉嚨裏硬生生擠出來一般,一點也不好聽,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告訴他:“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會死去,也不要害怕沒有我的未來。

我想要這樣告訴他,然而這些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清直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掌,那張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的少年人的面孔,那上面沈沈的滿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就好像——他是對已經失去過卻又覆得的東西,即將再次失去時那般許多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緒混雜在一起的恐懼。

我仿佛忽然理解了什麽一般,將許久之前便想提出的問題說了出來。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麽呢?”

不是渡邊清直,早在許久之前我便已經確定了,他的名字並非這個。

父親舊友的遺孤恐怕也是假的,只是因為父親從未見過他那舊友的孩子,所以他才能以這個身份、以這個名字來到源家——父親也曾隨意地向我提起過,清直和他的父親,也就是父親記憶之中的渡邊先生完全不一樣。

父親只認為是清直更像母親的緣故,而他也沒有見過渡邊夫人,便不再思考這個問題,然而在我看來,或許他的長相,完全與渡邊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聯系。

當那張本是年幼的面孔愈發長開時我便發現了,無論是那張稚嫩的臉,還是那張俊秀的臉,似乎都能給我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我們或許在什麽時候曾經見過。

我已經不記得那些時候,而他卻記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要用這般模樣來見我,即便有可能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份為作偽。

那個少年沈默了好一會兒,深邃的紅瞳之中,他的瞳孔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獸類一般的豎瞳,隨之發生變化的也有顯露出來的氣質。

“無慘,”他輕聲說:“鬼舞辻無慘。”

“無慘……”簡單的字眼在唇齒之間纏/綿不清,我忽然很想笑一笑,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只是單純想要如此。

然而伴隨著笑意一同產生的還有劇烈的咳嗽。

他將我擁入懷中,在我的額頭上落下帶著涼意的親吻,手掌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脊。

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我是這樣認為的。

伴隨著那個名字脫口而出的,還有某些在我腦海中本是模糊不清的記憶——那個單薄而又消瘦的背影,微卷的長發垂墜在背後,微微低下腦袋輕聲咳嗽的模樣……

以及我握著他的手,對他說這就是咒。

那是我的記憶還是其他人的記憶?我這時候已經分不清了,甚至連這時候是清醒還是沈睡著,我也不太能分得清。

似乎有什麽光怪陸離的景象不斷在眼前浮現,我倚靠著的人身上的溫度極低,卻正好能將我身上那些過高的熱意帶走。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從明障子門外投進來的光亮將整個房間照得極為明亮,自稱鬼舞辻無慘的少年也不知何時離開了。

留在我身邊的只有侍女。

她見我醒來,立馬去將熬好的藥汁端來了我的面前,看著我喝藥時,面上露出了自責的神色,抿緊了嘴唇一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卻又遲疑的模樣。

其實她就算不開口,我也能看出她想要對我說些什麽。

“不是你的錯。”我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會臥病在床、無法自由活動,甚至連出去多吹了會兒風便要驚動父親,“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是我自己的原因。

侍女註視著我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語氣卻滿是傷感與挫敗:“我看不出您在想些什麽。”

她仿佛是要將長久以來自己的疑惑與不解都告知我——因為覺得,如果再不說,或許就沒有機會說了。

“從小時候就是這樣,您總能輕而易舉地看穿其他人的想法,無論是老爺還是家中的其他人,您的一舉一動,展現出來的都會像是大家所期盼的那般……但是,我卻無法理解您的想法,不論是您平時露出的笑容,還是在病痛纏身時那些仿佛絲毫不帶懼意的話語,我都無法理解,當您露出這樣的表情,說出這些話時,您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侍女的聲音本是平靜的,然而到了後面,語速卻越來越快,語氣中也帶上了急迫與激動。

就像她所說的一般,在這種時候,我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因為想要幫助我,因為想要成為對我而言重要的存在,想要在我的心目中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對她說:“一直以來,涼子都陪在我的身邊,都在照顧著我,你也總是能輕易地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呀,所以完全沒必要為這種事情煩惱。”

哪怕有一天不能再繼續陪在我的身邊,也不要感到悲傷。

我對她說:“對本該遺忘和舍棄的東西懷有過多的思念與不舍,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希望,涼子不要把我記在心裏。”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就這樣將我忘記,對她而言反而會更好一些。

然而在面對無慘的時候,我卻無法說出這樣的話。

當涼子在聽到我說了這番話語,陷入了沈沈的思慮之後,聽聞此事的童磨也來到了我的房間。

他告知我,“源町奉行大人已經告訴我,那些事情都已經處理完畢了。”

關於他父母的事情,倘若放在普通的人家裏,哪怕是這樣的慘劇,也只會是被記錄一番,而後放進奉行所罷了。

但是涉及到了教派,哪怕只是個小教派,他們要是產生動亂,對官府來說也是不必要的麻煩——這才是父親為何要將童磨暫時帶回家中的原因。

再怎麽樣,那些信徒們也無法闖進源家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

我伸出手,看著那孩子將小小的手放進我的手掌裏,問道:“所以你要走了嗎?”

他點點頭。

“要去哪裏呢?”

父母都已經去世,也沒有其他親人,他能去哪裏呢?哪怕不仔細思考,也能得出答案。

那孩子告訴我:“是回到寺廟裏。”

回到那個,因他而誕生、將他奉為神子的寺廟。

我沈默了一下,最後也只能說:“對不起。”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本是放在我手心裏的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小小軟軟的,聲音卻很沈穩。

“您為什麽要對我道歉呢?”

他並不明白。

“因為我說希望你能獲得幸福,而你現在卻又要去承受那些煩惱。”

哪怕我想要將他留下來,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孩子歪了歪腦袋,似乎在思考我的話語中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情緒。

“沒有關系哦。”他似乎是想清楚了,於是鄭重其事地給了我回答:“我不會責怪您,也不會生氣的,所以完全沒有關系。”

我笑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

因為感受不到那些情緒,所以這些都不存在?並非是如此的。

“童磨,等你回去之後,就把我說過的話都忘記吧。”我對他說:“包括與我的相見,與我有關的一切,都不要記在心裏。”

他難以理解:“為什麽呢?”

因為,“正因無法理解,所以才要忘記。”

我是抱著何等的情緒將那些話告訴他,他完全無法理解,所以若是從表面上的字眼理解出來的話語,或許會與我想要告知他的內容相差甚遠——這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不止是因為這個。

我自己也已經能夠清楚地明白,他們是否能記住我,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對他們來說,卻是不一樣的。

這只會徒增痛苦與憂愁罷了——哪怕童磨不會產生那些情緒。

在我說完這話之後,童磨頭一次反駁了我。

那孩子拒絕了我的請求,對我說:“我不要。”

我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分明臉上仍是那副乖巧又懂事的神色,說著的卻是在此前從未對我說過的、與我說出來的話完全相反的字眼,他對我說:“我會一直記得您的。”

那副執拗而又認真的模樣,讓我有些發笑。

我嘆了口氣,沒有與他爭執,而是輕聲說:“那就記住吧。”

他和涼子是不一樣的,會給涼子帶來痛苦的東西,或許對他而言,反而是能讓他沈思回憶許久,是能讓他產生“感情”的東西。

“睦月小姐,”在臨走的時候,童磨對我說:“我以後也會一直喜歡您的。”

這時候已經沒有反駁他的必要了,所以我點了點頭,“謝謝童磨。”

然而到這裏還沒有結束,那孩子固執地追問道:“那麽您會一直喜歡我嗎?”

我裝作思考著的模樣,對他說:“這個啊……或許會吧。”

聞言童磨鼓起臉頰,像是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的樣子,卻又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只是撐著地板站起身來,朝著門外走去。

我有些艱難地坐了起來,在他走到門口,回過身來看我的時候,朝他揮了揮手。

再見了……

在童磨走後,父親也來到了我的房間。

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他的神情極為萎靡,與那些疲怠的神色結合在一起的日益蒼老的面孔,滿是憂愁與痛苦的氣息。

“對不起,父親大人。”

除了這種蒼白無力的道歉,我也無法為他做些什麽了。

然而父親卻不願意接受我的道歉,他搖了搖頭,對我說:“不,不是你的錯。”

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一直需要大量藥材維持生命,因為時常生病,所以總會在夜間將父親驚醒,讓他在白日裏忙碌之後,夜裏也無法好好休息……

確實是我的錯。

但父親並不想聽到我說這些,我也只是將這些話藏在了心裏,沒有在他面前直接開口。

這種事情已經無法再隱瞞下去了,我自己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十分清楚,父親也不打算再像以前那般勸慰我、自欺欺人地覺得——只要他不把醫師的話告訴我,那麽我就真的只是偶然染上了風寒,實際上只需要付幾服藥就能好起來。

這些都是假的,不過是維持在表面的所謂“康覆”罷了。

他沈默了好一會兒,頹然地垂下腦袋,語氣沈重而又悲傷:“是我的錯,睦月。”

“我沒能保護好任何人,也沒能讓你變得幸福,明明醫師已經告訴過我你的情況,但我還是想讓清直娶你……”他的腦袋垂得更低了:“我也對不起渡邊,讓他唯一的孩子承受這樣的痛苦。”

我垂下了眼瞼,沒有說話。

我不能打斷這樣的悲傷,也無法消除父親的痛苦,倘若將真相告知於他,告訴他,他所說的清直並非是現在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清直,恐怕父親會更加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吧。

在有些時候,謊言反而能讓人更加輕松。

“睦月……”他猶豫了許久,而後才對我說:“無論是我還是你的母親,我們都希望能看到你出嫁的那天……”

雖然母親已經無法再看到了,但父親說:“等到了那邊的世界,我一定會告訴她,這樣的景象究竟是如何的。”

父親的想法極為悲觀,但我的現狀卻也和他的想法沒什麽區別了——我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所以……

“我想把你和清直的婚期提前,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春節了,”父親說到這裏,又對我說:“我已經詢問了清直的意見,他也聽到了醫師的話,即便如此,他還是同意了我的請求,所以……”

所以他來詢問我的意見了,只要我也同意,那麽婚約就可以提前履行,在下一個春節的時候,我便可以與那人結為夫妻。

哪怕——也僅僅是如此罷了。

那麽在我死後,無慘又該怎麽辦呢?

代替我履行著作為子女的義務,將他營造出來的虛假的現實繼續維持下去,還是就此離開,讓父親獨自一人緬懷著那些事情。

我其實本不該思考這些,因為哪怕是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我的心中也沒有過多的感觸,在我死後會發生一些什麽樣的事情,我其實一點也不在意。

我所在意的,只是那個人的想法。

只是他的想法而已。

腦袋裏胡亂想的東西無法讓我對現在這個問題作出回答,但這種問題,本就不需要思考了,只需要知曉——我是否想要和那人舉行婚禮?

“那就把婚期提前吧。”

我輕聲說著,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是極為蒼白而又無力的手。

我本該是這樣的嗎?

不知為何,在此刻我忽然產生了這樣的疑惑,無論是這個南町奉行家的小姐的身份、還是這具孱弱多病的身軀,似乎都本不該是屬於我的東西。

這是一種極為奇怪的感受,仿佛巨石一般壓在了心頭,讓人覺得——倘若無法弄清楚這點,那也就無法變得輕松起來。

得到了我肯定回答的父親,將我擁入了懷中,將自己的臉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哭了。

雖然時常露出悲傷的情緒,但在我面前的父親,頭一次露出這般脆弱的姿態,仿佛是要這些年來所承受的痛苦,一並釋放出來一般。

他一面壓抑著哭泣的聲音,一面向我道歉。

“對不起……睦月……”

我在心底裏否定了他的言語——並不是他的錯。

夜裏無慘又來到了我的房間,他低聲吩咐侍女先出去,而後與我單獨坐在了房間裏。

安靜的燭光籠罩著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間我似乎能看到他面上露出的、在此前從未在我面前展現過的某種覆雜的情緒——像是懷念、又像是不甘。

都只不過是我的胡亂猜測罷了——侍女說我總能輕而易舉地看穿他人的想法,然而對於無慘,這種說法卻完全錯誤了。

為何會無法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他的想法感同身受,我自己也無法解釋,就像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麽對於其他人只有愧疚而沒有不甘的心情,在面對無慘時則完全相反了。

走進來的少年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徑直走到書櫃前,擡起手從那一櫃子的書裏面拿出了許久之前曾為我念過的白樂天詩集。

他的嗓音輕柔而又哀婉,仿佛也將自己代入了其中,而在念到了某一句詩的時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平安時代的遣唐使從那與之隔海相望的國家帶回了許多東西,名貴的絲綢、獨特的植物、以及那些淒美哀婉的風雅之頌、還有他現在手裏所拿著的,書寫著那個聞名許久的愛情故事的詩篇。

“很悲傷吧?”

我忽然這樣問他。

或許是在問長恨歌,亦或許是在問他本人——那縈繞在他身上的,揮之不去的虛無與孤獨,在醫師告知了他我的病情之後,如潮水般將人吞沒。

聞言他只是安靜地註視著我,忽然問出了一個問題:“你想要和我天長地久嗎?”

我略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他會說出這種話的確在我的預料之外。

見我沒有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低聲喚著我的名字,完完整整的把我們的名字全部說了出來:“源睦月,你想要和鬼舞辻無慘天長地久嗎?”

——名字是最短的咒。

不知為何,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這句話,隨之而來的也有那時候在夢中,我握著眼前之人的雙手,對他說:“這便是咒。”

而我們都被咒束縛了。

於是我點了點頭,將他擁入了懷中,對他說:“我願意。”

我是真心想要與他一起老去,所以在此前覺得無所謂的事情,現今也全部發生了改變。

醫師開出的藥方分明沒有多大的區別,但在喝藥時我的心情,卻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侍女在看到我露出以前未曾有過的神色之時,也呆楞了許久,好一會兒才從我手中接過藥碗:“您……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了?”

我同她說了父親的決定:“等過了春節,我就要與他結為夫妻了。”

侍女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誰,雖說家中的大家在聽到這一消息時都感到極為驚訝——比我小了兩歲、沒有任何家人在世的少年,在此前一直展現出的模樣都是難以親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對我有戀慕之情的那個人,居然要在春節過後與我結婚了。

“老爺該不會是……”

我也曾隱約聽到了這種風聲。

以為我毫不知情的侍女們跑到我的面前來告知我這一消息,睜大了眼睛神情嚴肅地看著我,似乎只要我流露出半分不願,她們便要想辦法去讓父親將這一決定取消。

“睦月小姐,您如果不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們,雖然我們身份低微,但是……”

“父親已經告知我了,”坐在寢具內喝完藥汁,我將碗放回案幾上:“我同意了。”

聞言她們全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像是難以理解我為何會做出這種決定一般,想要對我說些什麽,卻又什麽都無法說出口。

在有些人看來,只是父親因為聽到了我的病情一時間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而我只是順從了父親的意思。

這件事傳到外面變成了怎樣,我並不清楚,但是長谷川平藏大人帶著自己的家眷來到了源家,他與父親單獨進了書房進行交談,阿順和久榮夫人則是來到了我的房間探望我。

平日裏總是笑得天真又活潑的阿順這次卻看不到半分笑容,她用那般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著我,在久榮夫人隨著侍女前往茶室的時候,爬到我的寢具裏抱住了我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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