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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侯府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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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國之罪,趕盡殺絕。”

鄭海端撫著胡須笑笑,將名單又拿給朱寧嘉看:“皇上,這上面便是靖王的左膀右臂,咱們若是砍了他雙手,你可覺得靖王還能對你造成什麽威脅?”

朱寧嘉看了眼名單,上面赫然有秦良甫的名字,他不禁皺了皺眉:“朕記得這秦良甫不是鄭大人你一黨的嘛?”

“哼。”鄭海端冷哼一聲,“怪就怪他識人不清。”

想起上次沒有將秦良甫坑害成功,鄭海端心頭還有些不舒服。更何況秦良甫還知道他許多陳年舊事,若是抖了出來,他還如何立足?

朱寧嘉也不在意這些,他只知道自己當了皇帝有享用不盡的美人,吃喝不盡的美食,這些打仗政變通通交給鄭海端就好了。

他又問:“那朕何時舉行登基大典?這名單上的人又什麽時候開始肅清?”

鄭海端蹙眉道:“宜早不宜晚,不如今夜就讓禁軍將他們殺了。”

“不可。”侍禦史錢如諱站出來阻止。

盧思煥狐疑的看他一眼:“莫非錢大人還顧念著舊情?”

錢如諱呵呵笑道:“盧大人這是什麽話,下官若是顧念與李讚的舊情,怎會不止一次的給你們通風報信?下官也沒說不肅清這些亂臣賊子,只是皇上還未舉行登基大典,便下旨殺朝廷重臣,師出無名說不過去。百官囚在宮中不擔心多生事端,何不趁此時機下葬先帝,舉行新帝登基大典,讓皇上名正言順行事?就算後面靖王想要如何,也都覆水難收再來不及了。”

鄭海端自然不會懷疑錢如諱,好幾次李讚遭殃都多虧了他的密報。

他思索片刻,招來禮部官員,問:“下葬先帝,舉行新帝登基大典,最快需要多少天?”

那禮部的官員也是個猴精,如何不明白其中意思,忙道:“一切從簡,抓緊時間也就兩三天。”

鄭海端一聽也不是很急,捋須頷首:“如此,便再留李讚那老兒幾日。”

七七章 奪權

八月初三,聖軒帝駕崩。

八月初四,龍體下葬皇陵。

八月初五,楚王朱寧嘉舉行登基大典。

這一連串火速行動幾乎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可偏偏無人敢說。

秦畫晴與秦獲靈、張氏寄居在丁正丁大人家中,與他家女眷每天憂心忡忡。

聽小廝帶回來的傳言,說好多官家子女妻妾都被殺了幹凈,嚇的張氏整夜沒有睡覺,但個中真假,不得而知。

相比於一屋子驚慌失措的女眷,秦畫晴卻淡定的不像話,她每晚安慰了張氏入睡,還要安慰眉頭深鎖的弟弟,每次都是最後一個入眠。即便是在夢中,也睡的很輕,稍微一點風吹草動便能驚醒。

秦獲靈問她為什麽這般淡定,秦畫晴也回答不上來。

她哪裏淡定呢?

父親已經沒有消息三天了,丁正丁大人也是如此。

只是她每每害怕到無以覆加的時候,便會掏出那溫潤的墨玉捏在手心,一遍一遍的給自己打氣。

鄭海端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祖宗喪儀,飛快下葬,再擁躉新帝,完全不可理喻。如今急匆匆的做這些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因這緣由,錢如諱被鄭海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但做都做了,半途而廢反而更讓天下人恥笑。

於是初五清晨天不亮,楚王朱寧嘉便硬著頭皮去穿帝王朝服,鄭海端讓新任的秉筆太監服侍在側,自己則去上書房擬詔書,剛攤開黃燦燦的聖旨,還沒來得及落筆,就見盧思煥破門而入,大驚失色道:“鄭大人,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驚慌?”

鄭海端擱筆,看向盧思煥,心底升騰一股不好的預感。

盧思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方才接到情報,靖王率十萬大軍南下,如今已行至京城三十裏外!看樣子,不時……不時便要兵臨城下!”

“十萬?”

鄭海端“刷”的站起身,桌上的硯臺也被他打翻,墨汁流得到處都是。

“他哪兒來的十萬兵?平盧、河西、朔方的兵都得鎮守邊關,調離不得,一但調動,突厥回紇等邊關蠻夷就會長驅直入,奪得了王位如何?豈不是輸了天下!”

盧思煥握著雙手,顫聲道:“靖王沒調兵,他、他只帶著一千鐵騎,一路南下,路上招安了各方流民起義的農兵,說、說突厥有刺客潛入京城,要刺殺新帝。他顧念手足安危,美其名曰‘勤王之師’,前來救駕。”

鄭海端臉色變化莫測,冷笑:“勤王之師,他倒會給自己安名頭!”他一掌拍在書桌上,又問,“範陽節度使呢?淮南節度使呢?一早便安排他們保護京師,大軍壓境,他們怎麽一點兒風聲都沒有?”

盧思煥苦著臉:“下官正要給你說這事兒,一開始範陽節度使查到消息便要讓人來通報,可要過寧州被寧州刺史晁冠東給攔下了。範陽節度使察覺到不對勁,領了五萬援兵來京,可範陽來京城必須經過寧州,這晁冠東死活不開城門,現在那五萬兵馬還滯留在寧州外。”

“……他不會繞路?”

“隔著灞河最寬的地兒,要繞得繞五天。”

鄭海端臉都給氣綠了,他背著手來來回回走了三圈,焦慮道:“淮南節度使呢?他總不用經過寧州吧?人呢?兵馬呢?”

盧思煥說起這事兒就更為難了,他從袖子裏抽出一封密函,遞給鄭海端,一臉難色:“大人自己看吧。”

鄭海端展開紙,上面的字跡正是淮南節度使所寫,歪歪扭扭,墨跡潦草,看起來寫這密函的時候很生氣。上面的內容是範陽節度使搶了他老婆,淮南節度使心生怨恨,老死不與範陽節度使往來雲雲,於是此番援京,便交給範陽節度使,他就不來邀功了。

鄭海端知道那淮南節度使是個拗脾氣,可沒想到他如此拗!

雖然聽說過他二人不和,可也沒深入想,如今在關鍵時刻掉鏈子,鄭海端殺人的心都有了!怪只怪他平日裏太寵這些親戚,如今幹起事兒來,沒一個能成!

盧思煥身上的汗一個勁兒的往外冒,他戰戰兢兢道:“淮南節度使也是太相信我等能成事,以為靖王不會領兵南下,卻沒想到靖王竟然一路募兵,這點是我等失策。”

現在說什麽也晚了。

鄭海端渾身放空,坐在椅子上,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穩:“劍南節度使呢?沒被攔在哪兒與誰爭執罷?”

“這倒沒有……”

盧思煥抿了抿幹燥的嘴皮子:“應該走到平縣了。”

鄭海端苦笑。

平縣。

最快也要三個時辰。

不過他若能用五千禁軍守住城門,等到劍南節度使支援,說不定還能與靖王一戰。

鄭海端正打著算盤,外面的錢如諱突然又急匆匆的跑來稟報:“大事不好啊大人!”

鄭海端聽到“大事不好”幾個字就無名火起,站起身怒道:“有什麽話快說!”

錢如諱看了眼一旁面如菜色的盧思煥,隨即咽了咽唾沫,呈上一封信:“城外探子剛送來的密函。”

鄭海端快步走過去,拿起密函打開一看,但見上書:“靖王率十萬大軍兵臨城下,隴右鄯州都督曹瑞率親兵兩萬部署在灞河。寧州各縣由當地督軍率領三萬軍隊,另外徐州再增加五萬軍隊,由老將薛饒出任統帥。—共是二十萬大軍,兵壓京城,堵住所有來路退路。再加上邊防三十萬大軍,從四個方向將京城團團圍困,形成包圍之勢。”

“二十萬……”

鄭海端這下再沒了希望,即便劍南節度使摔八萬兵馬趕來,也只能被生擒活捉。

他仿佛被抽幹了渾身力氣,頹然的坐在椅子上。

半晌,他才蹙眉道:“靖王是從哪裏得來的調兵虎符?”

盧思煥也看向錢如諱。

錢如諱也一臉茫然:“這……下官就不知道了,莫非兵部尚書詹紹奇他、他……可是他一直關在宮中,鞭長莫及。方才下官也找人裏裏外外搜過了,詹紹奇也不知道虎符去了哪兒,應該與他無關。”

大勢已去,鄭海端卻還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他拍案而起,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就算此次政變失敗,我也絕不讓李讚等人好過!盧思煥,錢如諱,你們傳令下去,讓禁軍按名單將這些官員趕盡殺絕,連他們京中妻兒老小也不能放過!”

盧思煥雖然知道政變會血流成河,可沒有想到他竟然連對方妻兒老小也要殺害,一時間楞在當場。

“還不快去!”

鄭海端抄起桌上的筆架,朝盧思煥狠狠砸去。

錢如諱忙一把拉開盧思煥,一疊聲兒道:“遵命,遵命。”

錢如諱拉著還渾渾噩噩的盧思煥,出了門,見盧思煥要去吩咐禁軍,他立刻扯了扯盧思煥的衣袖:“盧大人,你可別傻了。”

盧思煥這才回神,看向錢如諱道:“什麽?”

錢如諱將他拉入一旁的廡廊拐角,指著宮殿的飛檐翹角,嘆然道:“鄭大人是成不了事了,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靖王率大軍兵臨城下,破城奪位只瞬息的事情,方才鄭海端還讓你我下令去殺死靖王一黨的官員,甚至殺死這些官員的子女,我看……鄭海端是糊塗了!我等現下能對他們趕盡殺絕,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之後,焉知靖王不會對你我家人下此狠手?依我看,若要保全家人,不如趁此時機打開城門投誠,說不定還能留妻兒子女一條性命吶!”

他言辭懇切,一語驚醒夢中人,盧思煥這才猛然一個激靈。

“錢大人,你說的對!”

鄭海端都要完了,還想拉他一起下水,即便共事這麽多年,為了妻兒子女,他盧思煥良禽擇木而棲,也無可厚非!

盧思煥看著陰沈沈的天,問:“錢大人,你看下一步該如何去辦?”

錢如諱微微一笑:“自然是去城外,通知禁軍開城門,迎接新皇。”

兩人商議完畢,便避過鄭海端其他耳目,好在此時城中已經一團亂糟,也沒誰註意到他二人。

盧思煥身上有鄭海端的信物令牌,來到城門上,給守城的禁軍首領看了一眼,那禁軍首領早就守不住了,不假思索,立刻打開城門。

眨眼之間,一身甲胄的靖王朱寧應威風凜凜的騎在高頭大馬上,手握長刀,身旁另兩匹馬上分別是魏正則與方子明等武將,他們身後跟著烏壓壓一片士兵,冷風蕭瑟,氣氛肅殺,京城長街靜謐至極。

盧思煥與守城的禁軍忙跪在靖王面前,磕頭認罪:“下官等人一時鬼迷心竅,希望現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還請靖王饒命,繞過我一家老小啊!”

盧思煥老淚縱橫的哭了半天,一看旁邊的錢如諱卻直挺挺站著,面帶笑意。

“錢大人?”

錢如諱回過神,用極其輕佻的眼神掃了一眼盧思煥,隨即大步上前,朝朱寧應單膝跪拜:“啟稟靖王,下官幸不辱命!”

朱寧應翻身下馬,扶起錢如諱:“有勞錢大人了。”

他隨即轉頭,看向旁邊的魏正則,笑道:“說起來,還多虧了魏大人的連環計。”錢如諱也笑了,朝魏正則拱手:“魏大人,別來無恙。”

兩方還了禮,魏正則肅容道:“此時不是說話的地方,殿下,快速速入宮勤王吧,以免那突厥叛賊將皇上傷了。”

朱寧應眼珠子一轉,強忍笑意:“不錯。”

跪在地上的盧思煥已經徹底傻了,目光看了看錢如諱,又看了看魏正則,怎還反應不過來。原來靖王勾搭上了魏正則,以他做謀臣,怪不得會想到一路招募農兵勤王,使兩大節度使反目,寧州刺史晁冠東是他好友,關閉城門等等都說得通了。

搞了半天,這一切都是他們上演的詭計。

離間,使詐,誘敵——簡直無恥!

七八章 封賞

京城內已經亂成一團,街道坊門鋪面皆已關閉,人人自危。

各種傳言在京城百姓之間流傳,有人說突厥大軍殺入,也有人說楚王謀反,滿城風雨。

丁正家中的小廝搭著梯子看了一眼,回來稟報:“大軍已經入城了,只是不知道是靖王的人馬還是楚王的!”

那小廝還想再看,被士兵發現一陣呵斥,嚇的一屁股蹲的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秦畫晴推開秦獲靈,提起裙擺想要爬上梯子看個究竟,被張氏一把拽了下來:“畫兒,你不要命了!萬一是楚王的人馬,見你美色,你可知道後果?!”

秦畫晴這才有些惶恐,她退後幾步,不再言語。

鐵騎踩踏著街道石板發出整齊而肅穆的聲響,秦畫晴站在丁正家中的假山樓閣上,遠望著巍峨壯觀瑤楹金栱的皇城。

她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麽,只希望魏正則給她的令牌能有作用,一定要保證自己父親的安危。

***

鄭海端傳令下去,半晌沒有回覆。

他枯坐了半晌,也坐不住了,正準備起身出去看看,就見朱寧嘉抱著傳國玉璽沖進上書房,大哭大叫:“鄭大人,大事不好啊,我大哥他帶兵殺進來了!殺進皇宮了!”

“不可能!”鄭海端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嘴角抽搐地道,“禁軍守在城門,靖王的兵馬怎能長驅直入?”

朱寧嘉跺了跺腳:“盧思煥與錢如諱投誠,用你的令牌,打開了城門,所以……”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鄭海端一把推開,跌坐在地,懷中的玉璽骨碌碌滾出老遠,朱寧嘉連忙爬過去將玉璽又揣入懷中,仔細的擦了擦灰。

鄭海端冷笑:“草包就是草包!”

他推門走了出去,此時正是日落時分,橙黃的夕陽懸掛在天邊,暈紅了半邊天色。斜陽畫角哀,靖王軍隊長長的號角聲吹響,聽在鄭海端耳朵裏,卻充滿了悲聲,正如他已絕望的心。

不知哪座宮殿起了大火,有宮女驚慌失措的大叫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幾座緊靠宮城的殿閣被點燃了,火勢燃燒迅猛,火光和濃煙直沖天際,與那天邊紅彤彤的夕陽融為一體,分不清哪邊是火,哪邊是天。

宮女太監四散奔逃,有神色匆匆的禁軍在鄭海端耳邊說了什麽,但鄭海端似乎已經失聰,聽不清了。

怪就怪他不該做那執政天下的美夢,從一開始就錯了,就不該選擇楚王,若是安安分分當個權臣,或許還沒有今日的“勤王”,可是他不甘心,他三十多年宦海沈浮,該有的都有了,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一便想著二,有二便想著三,來來回回怎麽都填不滿欲望與虛榮的溝壑。

他不想當皇帝,可當個謀反之臣為何也如此難呢。

鄭海端還在望天思索,絲毫不知宮門內院已經一層層被靖王的兵馬打開,對方正殺氣騰騰地向他殺來。

當朱寧應等人平定叛軍,找到鄭海端的時候,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

上書房外的槐樹上,一截白綾隨風飄蕩。

“靖王殿下,鄭海端畏罪自縊了。”

錢如諱沒想到鄭海端竟然會上吊自殺,他難免有些驚訝。曾經叱咤風雲,攪亂超綱的一代佞臣,就這樣死了在敗北的政變之下。

朱寧應嘆了口氣:“嗯。”

魏正則沒有說話,他聽見書房內還有動靜,邁步便走了進去,靖王等人忙隨後跟上。

一進屋子,便見朱寧嘉還穿著一身嶄新的登基朝服,頭上的冕旒早不知落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緊緊抱著傳國玉璽,正襟危坐在書房的椅子上。

“皇兄,你來了。”

朱寧嘉擡起頭,眼眶紅紅的,聲音也嘶啞幹澀到了極點。

他也想過學鄭海端一樣自縊,可他做不到。

他還舍不得美酒佳肴,美女財寶,他還想要享樂,即便還是做他的楚王,在淮南封地上作威作福,也是極好的。

什麽狗屁皇帝,他不想當。

朱寧應半晌才道:“這般,你可滿意了?”

朱寧嘉扯了扯嘴角,抱緊懷裏的玉璽,答非所問:“從小到大,從國子監到太學,皇兄你什麽都比我厲害,父皇也誇你誇的最多。我什麽都不是,所以我要努力的討好父皇,我努力討好,只是想獲得同等的關註關愛,並不是想和你搶皇位……我什麽都輸給你,所以我想著總得有一件事超過你……皇兄啊,你明不明白?”

他說的亂七八糟,語氣也不通順,可朱寧應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朱寧應緩步上前,半蹲在朱寧嘉面前,看著這個面容與自己有五分相似同父異母的弟弟,嘆息道:“我明白。”

隨即話鋒一轉:“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拿皇位這件事來做比較!”

“那我能拿什麽?我什麽都比不過你,什麽都比不過……”

朱寧嘉說著便埋頭嚎啕大哭,朱寧應心裏也很難受,可是他知道,他這弟弟最愛演戲,他不知道他幾分真,幾分假。

朱寧嘉哭的滿臉通紅,他擡起頭:“皇兄想要如何處置我?”

他只要一做戲,他的皇兄就會心軟。

朱寧嘉雖然愚蠢,可這一點卻記的很清楚,這也是他為何有恃無恐敢與鄭海端結盟,來謀劃這高高在上的龍椅。

他的皇兄,不會殺他。

朱寧應看出了他的想法,心下又可悲又可恨:“你覺得呢?”

朱寧嘉趴在他腳邊,哭道:“皇兄,我錯了,你放過我吧……”

朱寧應良久都沒有說話。

他想起小時候,與弟弟一起掏鳥摸魚;一起捉弄太監,脫他們褲子;一起裝扮成宮女,想要翻過宮墻出宮玩耍……如今回想起來,歷歷在目。

他目光掃過書房裏站著的幾名親信,似乎在征求他們的意見。只要他們誰來求情,他一定會,饒恕他這個大逆不道的弟弟。

可是沒有人。

一個人也沒有站出來。

朱寧應目光落到面無表情的魏正則身上,他突然記起他當初說過的話。

舜帝若被手足暗害,還如何澤被天下。

而他,萬萬不能給自己留下任何禍根,一個也不能。

朱寧應忽然硬起心腸,從袖中掏出一柄鍍金的匕首。朱寧嘉還埋在他懷裏哭,似乎沒有一絲絲察覺。

朱寧應閉了閉眼,四行眼淚傾瀉而下,隨之而下的,還有那柄泛著寒光鋒利無匹的匕首。

“噗嗤。”

匕首插入朱寧嘉的後頸,鮮血四濺。

朱寧嘉不可置信的擡眼,眼珠子似乎要從他眼眶裏瞪出來,可他終究做不到了。

“皇兄,你……”

朱寧嘉終是堅持不住,像一個破布麻袋,腦袋一歪,倒在椅子上。

他手裏“叮”的一聲滑落一件物品,朱寧應低頭一看,卻見是一柄銀色的匕首。

朱寧應不禁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容。

他的好弟弟,抱著他哭,原來也是想要殺他的。

金銀雙匕,當初聖軒帝賜給兩兄弟的信物,希望他們如這一對匕首,友情比金銀還要堅固。結果卻發現,最最不堅固的,恰好是金銀。

“殿下……”

錢如諱看了眼朱寧嘉的屍首,再看看朱寧應的臉色,不知說什麽好。

魏正則沈聲道:“錢大人,隨我一起去看看李大人他們吧。”

錢如諱這才找到契機,忙點頭:“是,魏大人不提醒我都忘了。”

眾親信離開書房,只剩下曹瑞與靖王、楚王的屍首。

魏正則見大局已定,便開始著手安排,首先便是將鄭海端一黨的官員通通抓起來,再則便是清理宮闈,命禮部等人準備隆重的登基大典。李讚等人雖然被關了幾天偏殿,但精神頭尚足,見到魏正則都是喜出望外。

“我就知道,有文霄兄在,大事可成。”項啟軒露出一個笑容,拍了拍魏正則肩頭,“只是這二十萬大軍,聽著著實有些驚人。”

魏正則與錢如諱相視一笑:“哪有什麽二十萬大軍,邊關難道不鎮守了?”

李讚等人都是一驚:“沒有二十萬?”

“靖王南下,一路上也就招了六萬人馬,加上一千鐵騎,一千親兵,也不到七萬。”錢如諱指了指魏正則,解釋道,“魏大人知道軍隊人數不夠,生怕劍南節度使帶八萬兵馬援軍,於是讓我在鄭海端面前造謠,這一下他心智遭受重擊,哪還有心思還去求證真偽啊。”

李讚忍不住哈哈大笑:“枉鄭海端精明一世,竟還是被文霄擺了一道。”

魏正則看向詹紹奇:“多虧詹大人藏好了虎符,不然這一招還唬不住他們。”

“魏大人自謙了。”

魏正則正色道:“範陽、劍南、淮南三地的節度使還要重新選拔,屆時便要請詹大人多多費心。”詹紹奇知道這事兒馬虎不得,點點頭:“魏大人放心。”

“還有,那秦良甫……”魏正則看了看李讚等人,話不說滿。

詹紹奇笑了笑:“好著呢,他家裏人也都重兵護著,絕不會出任何差池。”

魏正則頷首,如此他就放心了。

現在宮中事情還有許多,他抽不開身,待一切步入正軌,再去尋她。

七九章 疑惑

朱寧嘉的屍體被收斂入棺槨,擇日下葬皇陵。

而鄭海端的屍首卻不知被扔哪兒去了,估計隨著死去的禁軍被丟去了亂葬崗。

勤王之事已經過去了一天,皇宮裏還十分混亂,朱寧應在偏殿休息了一夜,這一夜魏正則等人卻是沒有合眼。

他與錢如諱、李讚、項啟軒等人也要列出一份名單,而這一份名單卻是關於鄭海端一黨的亂臣賊子。鄭海端手下雖然都有作惡,可一樁一件查起來都並非易事,按照這些作惡的大小再來排列,可把幾人弄的夠嗆。

趁此時機,宮中人放出話去,那突厥賊子殺害了皇上,靖王哀痛,幸好抓住了那亂賊,如今首級被掛在宣武門城頭示眾。

靖王短時間痛失胞弟生父,心神哀痛,所以短時間內不準備登基繼位,準備守孝一年。此舉對比之前楚王急匆匆的登基,更顯得有血有肉,忠孝感德。

楚王被追謚號孝宣,以帝王之禮下葬皇陵,而楚王身邊的妻妾子女也都被發配守陵。

待隆重的喪儀結束,魏正則等人也整理出來鄭海端一黨的亂臣名單。其中最重當屬盧思煥、永樂候、張橫幾人,只等靖王登基後,便要名正言順的將幾人處決。

永樂候此次雖然沒有明擺著造反,可暗中一直是他來提供物資,加之這麽多年與鄭海端結黨營私,當年還與靖王有過節,明裏暗裏,他都逃不過。

朱寧應雖說要守孝一年,可國不可一日無君,手下的臣子也不會允許,只等一個月滿,便讓禮部著手登基大典,大典之後,朱寧應便順利成為大元朝第四任帝王,改國號為順平。

大典之後,便是對臣子論功行賞。

政變第一天,便已經有鄭海端一黨的人出來負罪求情,都被魏正則壓在了後面。如今這些人又如雨後春筍冒了出來,朱寧應看著心煩,將這些人都給關押收監。

他道:“朕最是看不慣兩面三刀之人,前些日子見鄭海端得勢便興高采烈的擁躉,如今朕掌了大權,他們又紛紛出來告罪,當真將鄭海端那套壞的習性學了個十乘十。”

李讚沒幾年便要致仕了,所以當朱寧應封賞的時候他拒不邀功,朱寧應大受感動,封了“忠勇公”的爵位給他,並可世襲。

李讚雖然覺得不必,可想了想這爵位可以世襲,為了子孫福澤綿延,便欣然接受。

朱寧應隨即又任命錢如諱為太子詹事,曹瑞為左衛率,方子明為右衛率,晁冠東也從寧州調任過來升遷京官,王府一幹舊臣紛紛加封,論及政變的功勞,以魏正則為第一,其他人都沒有任何意見。

可到了賜封之時,朱寧應卻犯了愁。

他對魏正則道:“魏卿,你說朕封你什麽好?”

魏正則笑了笑:“一切遵照皇上安排,不管微臣做何官職,都會盡忠職守,保我大元太平盛世。”

“甚好。”朱寧應撫了撫掌,“若是公爵,魏卿資歷尚不如李大人,封起來未免有些太空。不如便頂了當初鄭海端的位置,為中書令兼尚書左仆射,掌典領百官,以魏卿才識正合適。”語畢,朱寧應又想起他要給朱鈺暉授業,便又補充道:“加封太子少傅,這只是個頭銜,沒實權,聽著也響亮些。以後太子若有要事,也可直接來尋魏卿解惑。”

“謝皇上隆恩。”魏正則對於這件事卻不想推脫,他撩袍下跪,心頭卻想,這下秦良甫還如何拒絕他的求親?

當夜魏正則還不能離開,行賞後還要舉行慶功宴,與朱寧應交好的武官也紛紛上殿,一時間又喝又跳,好不熱鬧。

一夜盡歡。

次日魏正則還是不能脫身,在何位司其職,新帝登基,宮中裏裏外外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

譬如招安流民時,曾許諾給各位一個正當編制,而魏正則此前與朱寧應討論的四大變法便要提上日程。一方面要詳細規劃變法法律,一方面又要重新編制府兵廂兵,還有一方面要對此次幫助靖王過的小官行賞,一方面還要處理天災大旱,如今朱寧應信得過的朝臣就他們幾個,日日夜夜都宿在宮中,事情沒有忙完,都不敢松懈。

但他心底惦念著人,即使再忙,也抽出時間寫了一封信,讓趙霖交遞。

盧思煥等人的懲罰聖旨也降下來了。

張橫、盧思煥、永樂候斬首,而家人流放寧古塔,永世不得回京,家產充公。

魏正則一邊處理著變法改革,一邊還要跟著禁軍去監督抄家,好在監斬官的事兒被項啟軒頂替了,不然他不知自己要忙到什麽時候。

再說秦良甫這邊。

他的功績讓朱寧應有些犯難。

以前扒出來不少貪汙腐敗的惡事都是跟著鄭海端所為,可現在脫離鄭海端也沒兩年,雖然一直有在斷斷續續的賑災,扶持百姓,可也比不上他當初貪墨的銀兩。

“秦良甫,你說朕該如何處置你?”

秦良甫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半晌才道:“罪臣萬死難辭其咎,全由皇上懲處,絕無半句怨言。”

朱寧應點了點頭,拿過魏正則遞來的奏折,翻了翻,道:“你此前雖然作惡多端,可近年卻是大有功績,比如這兩年滄州大旱,都有扶持百姓,廣開粥棚……要不罰你家產充公……”

魏正則眉頭一跳,這新帝如今是抄家抄上癮了。

他忙上前低聲道:“皇上,抄家未免太過,畢竟秦良甫乃朝廷老臣,雖然此前貪墨,可後來也還回不少,以微臣愚見,讓他還清銀子,貶官一級便是。”

“會不會處罰的太輕?”

朱寧應擡眼看他,眼底閃過一抹促狹:“魏卿,朕知道那是你老丈人,若不秉公,朕心不安,於其他罪臣也就無法重判。”

“……”

魏正則目光古怪的看了眼禦階下跪著的秦良甫。

秦良甫感受到了上頭傳來的視線,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他知道那是魏正則,也知道了輔佐靖王登基,他是最大的功臣。

新帝論功行賞,魏正則乃一等功,這意味著什麽秦良甫還是知道的。

他此前和這人鬥了半輩子,從同窗到同僚,爭的便是一口氣,如今他是徹底服了。魏正則站對了人,風頭無量,中書令兼尚書左仆射,頭銜還是太子少傅,放眼朝中,誰有他官大?誰有他勢足?他能不認輸嗎?

幸好秦良甫還算了解此人,知道他不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也絕不會因為以往的過節暗害於他。

至於新帝想要怎麽處罰他,只有聽天由命了。

“秦良甫。”

“罪臣在。”

秦良甫忙彎腰躬身。

朱寧應看了眼一旁端站著的魏正則,想著還是給他老丈人幾分甜頭吧,這樣魏正則才會對他感恩戴德,更加死心塌地。

朱寧應清咳道:“朕念你有功,不貶你的官,也不會升你的官,但三年中都不會有俸祿,以彌補你當年貪墨之罪。”

“謝主隆恩!”秦良甫沒想到只是這般容易就過了,他登時感激涕零。

朱寧應擺了擺手:“秦大人不要高興太早,你要謝就謝魏大人吧,方才是他替你求情。”

秦良甫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知為何,面對這個同窗,他總是心下尷尬。

可為什麽尷尬,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秦良甫暈暈乎乎的離開皇宮,還是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麽就如此輕松的治了罪。想想張橫、盧思煥這群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斬首的斬首,他以為自己最好也不過是貶為庶人,沒想到官職不變,只是減少了三年俸祿。

他秦家家大業大,區區三年,還養得活一家人。

只是……

秦良甫蹙眉不解。

魏正則為何又一次的幫了他?

他正疑惑著,就見前面有個人影眼熟,定睛一看,正是當初政變時給他塞紙條的詹紹奇。

秦良甫心下一喜,忙快步追了過去:“詹大人!請留步!”

詹紹奇正想著如何安排兵部的人手,就見秦良甫走了過來。他笑了笑:“看秦大人的精神不錯啊。”

秦良甫朝他拱了拱手:“此前在宮闈,還要謝謝詹大人的一張紙條,使下官不用膽戰心驚,掛念妻女。卻不知詹大人為何那會兒要幫下官,這點下官百思不得其解。”

“秦大人,我幫你,也是受人所托。”

詹紹奇卻不隱瞞,畢竟對他來說,這種好事兒也沒什麽可隱瞞的。

秦良甫卻是楞了楞:“還請大人告知一二。”

詹紹奇朝皇宮努了努嘴:“秦大人從宮中出來難道沒有碰見?”

秦良甫呆住了。

他不是愚鈍之人,聯想到最開始自己沖撞貴妃的時候,一樁樁一件件,竟然都是魏正則替他化險為夷!

可他還是忍不住求個佐證。

秦良甫擡起頭,不可置信的看向詹紹奇,詢問道:“可是魏正……魏大人?”

詹紹奇頷首:“不錯。”

“他為何要幫我?”

這下輪到詹紹奇古怪了,他上上下下的掃了一眼秦良甫:“秦大人,這件事難道不該問你嗎?我還以為魏大人是顧念與你同窗情誼呢,看你的樣子,似乎不是因為這個?”

秦良甫內心頗迷惑,他跟魏正則是同窗,可算哪門子情誼?魏正則此前也恨不得他落馬,這轉變是不是太快了?

秦良甫越想越奇怪,這一年魏正則幫他幫的太多太多,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管如何,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八十章 猜測

盧思煥、永樂候等叛黨的名單被大喇喇張貼在東南西北四城門上。

囚車游街,百姓都自發拿了爛菜葉、糞水去潑、去扔,出去看熱鬧的錦玉回府,便沾染了滿身臭味。

她忙換洗了衣衫,來到秦畫晴的院子,撩開簾子走進去,道:“小姐,盧思煥等人今日被押出宣武門,送往菜市口法場行刑去了。”

秦畫晴心中擔憂秦良甫,父親從早上出去,現在都沒有回來,也不知會不會步了盧思煥等人的後塵。

她聽見這消息,不禁楞了楞:“今日便要行刑?”

“嗯,估計靖王……呃,皇上也等不得了,多留一日,便是多留禍患。”錦玉見秦畫晴臉色慘白,忙提起茶壺給她倒了一杯參茶,“這可真真是為民除害,那永樂候世子總愛騷擾小姐,如今永樂候被斬,侯府抄家,他一家家眷也流徙寧古塔,眼看著去到那邊就要入冬了,估計也難捱過今年除夕。”

秦畫晴呆呆的接過茶杯,抿了一口。

不知為什麽,她忽然有些想去看看,看看上輩子的自己曾經走過的路。

“什麽時候流放?”

錦玉搖搖頭:“這事兒奴婢還不清楚,奴婢等會兒去找趙霖問問。”

她不提還好,一提起趙霖,秦畫晴忍不住托腮嘆氣。

錦玉吐了吐舌頭,上前輕聲安慰:“……小姐,這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估計都要魏大人操辦,他在宮中又出來不得,你又無法過去,再等等吧。”

秦畫晴百無聊賴的把玩著茶杯,郁悶的點頭。

她能怎麽辦,還不是只有等著。

自從靖王帶兵入京勤王,她便知道魏正則也入京了,隨即便是連續多日的清剿、善後、賞功……聽到秦良甫說魏正則封了官兒,秦畫晴還以為他會立刻來找自己,結果又苦苦等了幾日,別說魏正則人了,就連書信也沒一封。期間就趙霖悄悄來過幾次,還是帶的口信兒,讓她莫急莫擔心雲雲……

秦畫晴現在才不擔心呢,她現在心底只想見他。

好多好多話要問,好多好多的心事要告訴,她想告訴他,自己真的好想念。

“我知道。”秦畫晴放下茶杯,垂下眼簾,“如今朝廷還未穩定,他無法顧及到我。”

錦玉笑笑:“小姐當真知書達理。”

秦畫晴低聲咕噥:“我到希望自己能任性一些。”

主仆二人說了會兒閑話,秦畫晴突然想起張氏,起身道:“我去詠雪院看看,錦玉,你去打聽一下永樂候府什麽時候被流放。”

錦玉點了點頭,轉身便去驛館尋找趙霖。

張橫站錯隊伍,肅清的名單裏定然有他,可秦畫晴也沒有想到,他的罪名竟然和盧思煥等人一樣嚴重。

他雖然跟著鄭海端時間不長,可太目中無人,一點兒也不懂得收斂,升遷以來,借著自己的官職作威作福,欺男霸女,貪汙行賄,樣樣都幹了個遍,光是貪汙,便火耗了官銀五萬兩,拿著這救災的賑災餉銀在外頭養了幾個外室,揮霍一空。

如今落得個抄家流放砍頭的局面,也怨不得別人。

詠雪院裏,張氏正站在廊下發呆。

秦畫晴見她面容憔悴,猜想她肯定知道了舅舅家中發生的事情,緩步上前,低低叫了一句:“娘……”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安慰,張氏便牽起她手,拍了拍手背:“我知道,畫兒,你不必安慰。”

張氏嘆了口氣,目光落在遠處的海棠樹上,她輕聲道:“你舅舅自小與我一同長大,感情深厚,但當初張通寧在府中對你做了那等行徑,後來你爹落難,他又置之不理,母親也算將他看透徹了。現下他落得如此田地,全是他咎由自取,母親不會讓你父親求情,也不會去看他一眼……最擔心的,反而是你遠在渭州的外祖母,她若是知道此時,不知心底有多難過。”

秦畫晴見張氏想開了,心裏也稍稍放心。

她答道:“能隱瞞一時便隱瞞一時吧,上個月外祖母還來信說身子不太好,這件事就沒必要讓她知道了。”

張氏點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

半晌,她又問:“是今日行刑?”

秦畫晴頷首:“在菜市口,還有盧思煥、永樂候等人,乃項啟軒大人監斬。”

張氏疲憊的眼底到底流露出一絲哀涼,她擡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帶著鼻音道:“雖然他那人是活該了些,到底是咱張家人,是你的親舅舅……我怕無人殮屍,待會兒你安排兩個手下,將他屍體收了,找個地方葬了吧。”

秦畫晴嘆了嘆氣,拍著張氏的背,“嗯”了一聲。

張氏看了眼女兒的側臉,突然想起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有感而發:“你當初說那張穆蘭嫁給鐘家公子是她的福分,娘還以為你在說笑,可如今看來,倒是一語成讖。”

鐘家公子的父親是個六品小官,母親是丁正的親妹妹,此前沒有牽連進鄭海端李讚的政鬥,宮變之時也明哲保身,隨大流不被針對。

舅舅張橫被砍頭,張通寧、舅母被流放,而她因為早早嫁了人,還是鐘家的少奶奶,這些事情都與她無關,。

秦畫晴卻想到了秦良甫。

她擡頭望天,憂心道:“也不知父親的罪名會是什麽。”

張氏顰眉不答。

母女兩人正憂愁著,就見秦良甫一身官服未換,同秦獲靈一起往這邊走來。

秦獲靈臉色紅潤,看樣子似乎遇到了什麽高興事兒。

他見到秦畫晴與張氏,忙三步並作兩步上前,笑嘻嘻道:“娘,阿姐,你們絕對猜不到今次是誰幫了父親?”

秦畫晴眼珠子一轉,正準備裝模作樣的問一問,就聽秦獲靈喜笑顏開道:“是魏大人呢!”

張氏一怔:“魏正則?”

秦獲靈點點頭:“正是我好兄弟的老師,這次乃是他輔佐的靖王勤王,如今封侯拜相,好不風光。”他早就聽李敝言好幾次提起他的老師,又一直仰慕“嘉石居士”的字畫,突然這八竿子打不到的人竟然幫扶自己的父親,他心底隱隱約約有些驚喜。

秦良甫的臉色卻與秦獲靈截然相反,他步入院子裏,坐在石凳上,滿臉凝重:“他這幫扶來得莫名其妙,我就怕他又在盤算什麽陰謀詭計。”

“爹,你這簡直是小人之心揣測君子之腹啊。”秦獲靈不滿的說。

“放肆,有你這般與父說話的嗎!”

秦良甫一拍桌子,呵斥道。

秦獲靈看了眼張氏,又看了眼秦畫晴,那眼神仿佛就是在吐槽自己的老爹莫名其妙。

秦畫晴低頭,掩飾眸中的好笑。

“你們知道什麽?”秦良甫氣呼呼的說,“這魏正則少時與我同窗,從小便一肚子謀劃,我看不慣他,他也看不慣我。此前我監工姑射樓,惹下那般大的簍子,他替我求情;鄭海端等人軟禁百官,也是他托兵部尚書詹紹奇照拂;現下新帝問罪,他又在禦前庇護,這一樁樁一件件,簡直令人不得其解。”

張氏驚訝道:“他竟然暗中幫了老爺你這般多?”

這一來,的確有些耐人尋味了。

說到這裏,張氏也記起來了,她道:“當初我與畫兒回渭州,她被兩個廖家姐妹推下山,那魏正則也是費盡心力的調動兵力來尋。畫兒大難不死,說起來他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

秦良甫不由一驚:“還有此事?之前怎沒有聽你們提起過?”

秦畫晴心虛,忙搶言道:“魏大人與爹你有過節,我與母親怕說給你聽,平白惹你生氣。”

“哼。”

秦良甫一拂衣袖,不予置評。

張氏這會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她蹙眉道:“說來也怪,這魏正則前些年與我秦家並無幹系,甚至處處與老爺政見不合,這一兩年卻是掏心掏肺的對待咱們秦府,莫不咱們府裏有什麽讓他覬覦的東西?”

秦畫晴低著頭,抽了抽嘴角,敢情她算個“東西”麽。

秦良甫一想也是,可他現在無職權無勢力,新朝更疊,魏正則深得新帝寵信,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何必來巴結他呢?

兩人之間好方面的聯系也只是為同窗,莫非魏正則想要從他這裏得到大儒張素當年賞賜給他的字畫?可也沒道理啊,魏正則收藏的字畫比他多了知多少,幹嘛覬覦。

恰好這時秦獲靈腦子裏靈光一閃,打了個響指:“一定是因為我。”

“因為你?”秦畫晴擡起頭,瞪大眼睛。

“是啊。”秦獲靈擡起下巴,道:“魏大人乃李敝言的恩師,關系匪淺,而我和希直兄又是鐵得不能再鐵的哥們兒,這次希直回京,還給我說魏大人想要收我當學生呢。”

秦良甫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兒子,一表人才,也很聰慧,讓他去魏正則手下當學生也沒有什麽不好。

可魏正則若是因為這點就處處照拂秦府,是不是太博愛仁德了?

張氏卻沒想那麽多,她忍不住笑起來:“那可好,聽說魏大人還是太子少傅,你若當他的學生,可不成了太子伴讀?”

“這敢情好。”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秦畫晴哭笑不得。

八一章 少傅

正午,秋容空寥,坡上芳草盈目。

蜿蜒的官道一路通向岔口,這裏是流放寧古塔的必經之路,路上沒有行人,冷風徐徐,更添蕭瑟。

秦畫晴已經在馬車上等了快一個時辰,她低頭繞著自己的手指,也不知為何想來這裏看看。

上一世自己也曾走過這裏,背著沈重的枷鎖,戴著哐當作響的鐐銬,蓬頭垢面;如今她錦衣華服,舒適的躺在馬車上,望著荒涼的岔路,似夢似幻。

錦玉站在馬車旁邊,看了看城門的方向,有些不耐煩的問趙霖:“你確定是今日麽?怎這麽久也不見解役兵丁出來?”

趙霖正在給自己的棗紅小馬梳毛,頭也不擡的說:“我親自問過大人了,絕對沒錯。”

“姑且信你一回。”錦玉悶悶不樂。

趙霖轉過身,瞥她一眼,突然好奇的問:“秦姑娘怎麽突然想來看流放?還流放的是永樂侯府的人?莫非從前他們有什麽交情?”

錦玉翻了個白眼:“什麽交情,應該是過節才對。”

閑來無事,錦玉看了眼緊閉的車簾,便壓低聲音與趙霖說了永樂候世子對秦畫晴做過的惡事,直把趙霖聽的眉頭緊鎖。

末了,趙霖嘖道:“這廝竟敢如此對待秦姑娘,僅僅流放,太便宜他了!”

他心頭想,也得虧魏大人不知道,否則定要“徇私”多編排一些罪名,讓那薛文斌生不如死。

錦玉也覺得太便宜薛文斌了,她湊近一些,問:“那你說說,有沒有什麽法子懲治一下他?”

找了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這個好辦,待會兒給那負責看押的兵頭子幾個子兒,保證這一路上把他照顧的服服帖帖。”錦玉掩嘴一笑:“如此正好,也算替我家小姐出口惡氣。”

趙霖剩下的話卻沒有說,不用他叮囑,這薛家家眷也不會有好果子吃,且不說寧古塔那邊地勢險惡,光是十月份的天氣,就足夠這些人病死半途了。

他正盤算著,就見遠遠一群官兵押著一大隊人往這邊岔路行來。

趙霖連忙將馬車拉到一邊,老遠便揮了揮手。

待領頭的官兵走到跟前,趙霖掏出魏正則給的侍衛官令,那領頭的兵丁立刻朝趙霖點頭哈腰,問:“軍爺來此可是做監督?”

趙霖擺了擺手,從袖子裏掏出幾兩銀子,看了眼後面靠著枷鎖的永樂侯府家眷,低聲道:“這永樂候世子曾得罪過魏大人,一路上還請多多照拂他。”官兵接過銀子,喜笑顏開:“小的明白。”

秦畫晴早聽見了動靜,她撩開車簾,順著亂糟糟的人群看去,薛文斌一聲囚服,與謝晴蓉站在一起。

他們身上戴著枷鎖,腳腕被鐵鐐銬都磨破了皮,神色蒼白,精神恍惚。

特別是那謝晴蓉,披頭散發的樣子,與她當年何其相似。

“小姐。”

錦玉輕手輕腳的爬上馬車,見秦畫晴愁容滿面,心下咯噔,問:“你莫不是在憐憫他們?”

秦畫晴聞言莞爾,擡起眼眸:“你當我是個濫好人麽?”她放下簾子,不再去看,“永樂侯府落得這個下場,是他自作自受。我不拍手稱快,但也不會心生同情,左右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

上輩子,這輩子,她與他們都沒有任何關系了。

來這裏也只是突發奇想的緬懷。

秦畫晴暗自打定主意,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緬懷,畢竟她不會一直追溯過去,目光總要看向未來。

錦玉就知道她家小姐心思通透,如此也安心了。

目送永樂候府的人離去,秦畫晴也要轉道回府,趙霖坐在前面充當車夫,突然想起一件事,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秦畫晴:“瞧我這記性,險些忘了大人的吩咐。”

秦畫晴接過信封,沒有立即拆開,反問道:“他還要待在宮裏?”

趙霖點點頭:“大人忙著呢,一直在文淵閣幫襯著處理公務,好幾天飯也沒吃,覺也沒睡,人都消瘦了……”他說到這裏被錦玉瞪了一眼,才自知失言。

看了眼秦畫晴那憂慮的神色,忙又笑嘻嘻道:“估計是我看差了,大人沒瘦,好著呢。”

這越描越黑,趙霖頓時閉口不言。

秦畫晴如何不知道魏正則那人,她嘆了口氣:“算了,我也不求他這個節骨眼上來看我,你有機會見到他,便讓他好好休息,以後要忙的時候還多,飯是一定要吃的。”

“哎。”

趙霖幹應了一聲。

馬車轔轔,一時間無人說話。

趙霖想著打破僵硬的氣氛,便道:“皇上論功行賞,給大人賞了好大一座宅子,就在長安街上,秦姑娘要不先過去瞧瞧?看看有沒有哪裏需要修繕的地方。”

秦畫晴茫然:“有什麽好瞧的?”

趙霖“嘿”了一聲,反而樂了:“秦姑娘你日後可是要當那宅子的主人,去瞧瞧也是應當啊。”

他說的直白,一旁的錦玉忍不住“噗嗤”笑出聲,秦畫晴臉色一紅,用手背貼了貼發燙的臉蛋兒,埋怨道:“你……你這話說的太早了。”

趙霖在前面駕車,看不見秦畫晴的神色,還沒有反應過來:“哪裏早啊?估計月末大人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這向秦姑娘提親,勢在必行嘛。”別怪他心直口快,好幾次魏正則透露出來的樣子也是這個意思,他雖然駑鈍,可絕對不會理解錯誤。

秦畫晴沒有回答,嘴角的微微翹起,卻是無法抑制的歡喜。

她拆開信封,便見魏正則熟悉的筆跡,只是這次的來信顯然十分匆忙,潦草的草書一筆寫就,秦畫晴辨認了多時才看出什麽意思。

不外乎是魏正則滿心歉疚,讓她再等幾天,還簡單說了宮中發生的事情,讓她如果無聊便去新宅子看看,要置辦什麽東西也由她說了算,那語氣儼然那宅子是她的一樣。

秦畫晴看著,忍不住掩嘴笑出聲。

錦玉也湊過去看了看,可魏正則寫的太草,她沒認出來幾個字。不過她看秦畫晴的表情,也知道她心裏歡喜十足。

“小姐,你準備何時將此事告知老爺?”

錦玉一句話,卻仿佛給秦畫晴潑了一盆冷水。

秦畫晴的笑容僵在臉上,將信疊好,放入袖中:“還不知道。”

要她怎麽去給秦良甫說,她要嫁給魏正則?想想秦良甫的表情,秦畫晴就覺得難堪。

錦玉歉然道:“小姐現下不必考慮這件事,要不等魏大人提親再議?你就裝作不知好了。”

秦畫晴遲疑的點點頭,心卻懸在半空。

***

宮中基本已經恢覆了平靜,被火燒的宮殿緊鑼密鼓的修繕完畢。

魏正則如今乃新朝官員首接,事事都要親力親為,這日與項啟軒等人在文淵閣商議完變法改革的事宜,又收到朱寧應的傳召,讓他趕往文華殿。

文華殿乃是太子朱鈺暉學習的地兒,幾個講四書五經的老師都是魏正則一手任命。可那幾個老師忌憚朱鈺暉太子的身份,很多時候都不敢直接說教,太子打瞌睡玩骰子,他們也只敢在旁邊看著,而這日正好被前來巡視的朱寧應逮了個正遭,嚷嚷著要懲罰幾人。

魏正則趕到的時候,太子與老師們都跪在地上,朱寧應一臉怒容。

“微臣參見皇上。”

“免禮。”

朱寧應也不磨嘰,揚手指著太子道:“朕讓他覆習功課,練習書法,默記經史,可他卻將這文華殿當做了睡覺的寢宮,幾個講解經史的老師也就眼睜睜看著他胡作非為!”

魏正則反應過來前因後果,看向朱鈺暉,問:“太子,這可是真的?”

朱鈺暉也才十二歲,正是頑皮的年紀,他很親魏正則,平時也愛聽他講課授業,這些日子魏正則不來文華殿,他便忍不住自我松懈起來。

“少傅,我……”

朱鈺暉可憐巴巴的看向魏正則,希望他能替他求情。

魏正則暗自嘆氣,轉身朝朱寧應拜了拜:“皇上息怒,怪微臣這些日子太忙,無暇顧及太子的學業,才使太子疏懶懈怠。想必經此之後,太子銘記於心,再不會如此作為。”

朱寧應這會兒翻了翻太子往日寫的文章,臨摹的書法,見還算入眼,心頭火氣也消了些。

他擺擺手,對朱鈺暉冷然道:“且先不罰你,下次若再被朕看見,定要好好訓你一頓!”

朱鈺暉如蒙大赦,忙磕頭不停:“父皇,兒臣知錯,再也沒有下次了。”

魏正則給朱鈺暉使了個眼色,朱鈺暉小小年紀心思倒轉的飛快,忙又道:“父皇,兒臣與幾位老師去習《春秋》,先行告退。”朱寧應眼皮子都沒擡,“嗯”了一聲,“都退下吧。”

那幾個老師松了口氣,忙站起身擁簇著太子離開,魏正則也要隨大流退下,就聽朱寧應突然叫住他:“魏卿,請留步。”

“皇上還有何吩咐。”

魏正則彎腰拱手。

“陪朕走走。”

朱寧應嘆了口氣,站起身,與他並肩往禦花園的方向走去,太監宮女都識相的跟在二人身後,恭恭敬敬。

八二章 遇刺

中秋後的花草還算繁茂,紅色的宮墻上爬著藤蔓,夕陽的暮光斜照其上,生機勃勃,分外精神。

朱寧應擡手指著一叢早開的黃菊,吩咐隨行的太監,道:“采幾枝插瓶裏,擱朕寢宮放著。”

太監領命,連忙彎腰去了。

魏正則同朱寧應一同步上水榭臺階,朱寧應隨口說道:“以往鄭海端提拔起來的貢生進士,朕都給廢了,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朕便想著再開一次恩科。當初你提議廢除明經科,增加法科,倒不如趁此試試效果。”

“甚好。”魏正則點了點頭,“但也不能操之過急,進士科的考試以經義和策論為主,現在許多考生都還未曾深學過,待皇榜張布,明年春闈應試。”

“魏卿,太子的學業你如何看?”

朱寧應想到之前在文華殿看到的事,心頭到底有些不安穩。

他只有這一個兒子,萬一是個不成器的東西,豈不是要斷送元朝的江山?他好不容易將這江山從弟弟、奸臣手裏搶回來,決不能遺臭萬年。

魏正則不會給他拐彎抹角,有言直說:“太子還算勤勉,也很聰明,只是這個年紀到底貪玩了一些,料想今日皇上指責後應會有所收斂。”末了,他又說道,“太子對於書法繪畫頗有天賦,經常下學還在寢殿練習。但微臣以為,作為儲君,不宜在書法字畫上面花費過多的精力,對於國家大事來說,這些情操只是末節小技。自古以來的聖君明主以德行治理天下,練字作畫對蒼生並無補益。像陳後主、宋徽宗,太過沈迷書畫詩詞,以致朝政不修,所以微臣想取消太子的書法課業,只留經史策論。”

朱寧應頷首:“你是少傅,這些事不必來請奏,一手安排便可。”

他很少質疑魏正則的提議,更何況他每次的提議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魏正則笑著答是。

朱寧應又問:“魏卿自從宮變後,留在文淵閣多少時日了?”

“不多不少,整一個月。”

朱寧應看了他一眼,眼底滿布的血絲都沒有消散,很是疲憊。他知道魏正則心底惦念著人,可還是將兒女私情放在了一邊,專心在宮中打點一切,眼看事事都步上了正軌,他也沒必要將人強留在宮中了。

半晌,朱寧應才道:“魏卿這些日子操勞過甚,朕都看在眼裏。便休假一日……不,兩日,去長安街看看你新宅,再看看那秦府的小姐。”他說到這裏便忍不住笑起來,沒想到面前這個沈穩從容的魏卿還有女孩兒喜歡。

魏正則擡起頭,眼中閃過一抹愕然:“皇上,朝中還有一些事務……”

“交給項啟軒和錢如諱他們。”朱寧應擺了擺手,“過些日子再把晁冠東從寧州調京城來,為你分擔一二也是好的。”

他身邊臣子眾多,可魏正則才是重中之重,萬一把他累死了,自己可就麻煩了。

魏正則要不是脫不開身,早就離宮,這會兒聽到朱寧應的話,也不推辭,忙彎腰拱手:“謝皇上。”

***

得了休沐兩日的令,魏正則自然欣喜。

給錢如諱等人交接了朝中的事,他還要去刑部交代別的。當初刑部吏部受貪汙最為嚴重,朱寧應登基,罷免了將近一多半的官員,如今這兩部人才空虛,很多事情都周轉不開。

李讚已經被封了忠勇公,但因為朝中人手不足,他便自告奮勇攬了刑部的事兒。他正忙著查閱流放的人數,就見魏正則一身常服駕臨。

李讚老臉樂開了花,上前笑瞇瞇的寒暄:“才聽說皇上準你兩日假,你就來我這裏了。”

魏正則淡淡一笑:“這兩日勞煩你們多多費心。”

李讚將案桌上的東西擺放整齊,邊擺邊道:“左右忙不了幾天,等這一段時間忙完,老夫可就致仕頤養天年了。”

“這我倒羨慕不來。”

“有甚好羨慕的。”李讚嘆了口氣,上前拍拍他肩膀,“你如今正如日中天,往後混個公爵當當不是難事,再累幾年吧。”

魏正則正欲接話,就見拐角處李敝言捧著一沓文書過來,他身後跟著兩個隨侍,也抱著重重一摞東西。

“希直。”魏正則回京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李敝言看到魏正則和藹的面容,卻久久沒有答話,瞪著眼睛,心情五味雜陳。

李讚不悅的皺眉:“傻楞著幹麽?”

李敝言回過神,忙匆匆向魏正則點頭:“老師。”他一低頭,又看見魏正則腰間那明晃晃的荷包,頓時面色青白。

魏正則眼神暗了暗,不予理會,隨即轉身詢問那兩個隨侍,岔開話題:“你們這是抱的什麽東西?”

其中一個低聲答道:“回魏大人, 是以往刑部的官員名帖,正要送去翰林院,讓編撰選取入史冊。”

魏正則的目光卻一直註視另一個隨侍,那人將頭埋的很低,捧著名帖的雙手也在微微顫抖。

他眸光一凝,警覺道:“好端端的,你在怕什麽?”

然而話音甫落,就見那隨侍手中的名帖嘩啦啦散了一地,異變突起,那人從袖子裏摸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直直朝他刺去:“魏正則,納命來——”

魏正則早有懷疑,卻沒想到這人竟然是一個刺客。

大驚之下,他連忙側身躲避,眉頭緊擰,厲聲呵斥:“你是何人?”

然而那人卻像是發瘋一樣,從袖子裏又摸出一柄三尺長的刀,追著砍殺。

李讚驚聲叫道:“來人啊!來人!抓刺客——”

他的喊聲驚到那正在行刺的刺客,那人也是殺紅了眼,見傷不了魏正則,轉身便去刺砍李讚。李讚一把年紀,哪還跑得動,腳下踩到散落一地的筆桿,狠狠撞在墻壁上。那刺客赤紅著雙目,擡起手臂,眼看寒光閃閃的匕首便要刺入李讚胸膛,卻被人一把拉開,“李大人,小心!”

魏正則拉開李讚,右手格開那刺客的長刀,卻無法躲避肩頭那一匕首。

只聽“噗”的一聲,利刃入肉,魏正則疼的倒吸一口涼氣,他咬牙擡腳,正中對方心窩,一腳將其踹的老遠。

那刺客還要掙紮著爬起來,趙霖卻領著侍衛及時趕到,一腳踩斷他手腕,惡狠狠道:“大膽!竟敢行刺朝廷命官?!”

刺客發出一聲慘叫,還沒來得及站起,就被侍衛三兩下捆成一團。

“大人!”

趙霖見魏正則傷口姑姑流血,又驚又駭,忙從懷裏掏出金瘡藥給他撒在肩頭,扶著他手臂,轉身吩咐:“魏大人受傷,速傳太醫!”

魏正則臉色蒼白,但依然站的筆直。

他捂著肩頭,沈聲道:“刑部衙門,竟有刺客混入,趙霖,你去好好查查。”

趙霖重重點頭:“是!”

***

秦畫晴與趙霖告辭,便回了秦府。

然而她剛一進自己院子,就見張氏與秦良甫正坐在她正屋裏,面容冷凝。

黃蕊與一眾她院子裏的丫鬟婆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顯然是犯了什麽事兒。

“爹,娘,我院子裏的下人做了什麽錯事?”

秦畫晴遲疑道。

秦良甫冷哼一聲,朝錦玉呵斥:“錦玉,你也跪下!”

錦玉看了眼,見過老爺夫人,便與黃蕊跪在一處。

秦畫晴莫名其妙:“爹?”

“你還知道我是你爹?”秦良甫許久沒有發這麽大的火了,他冷言冷語的問,“畫兒,你自己做過什麽,自己知道,我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從實招來。”

秦畫晴眼皮子一跳,扯了扯嘴角幹笑:“爹,你在說什麽,女兒聽不懂。”

秦良甫怒極反笑:“你聽不懂?”

一旁的張氏嘆息的搖頭。

秦良甫從桌上拿出來一沓紙,“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厲聲道:“你聽不懂,那你總看得懂罷?這上面寫的是什麽?與你暗通曲款的那個男人是誰?!”

秦畫晴仿佛渾身血液倒流,冷的厲害,定定的瞪著地上的一沓書信。

那是她與魏正則長期以來的互通的書信,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全都被打濕了,許多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但那能夠分辨的幾個字也表達出兩人之前繾綣的柔情。

秦畫晴不知道怎麽回答。

秦良甫又問錦玉:“你跟在她身邊你多年,錦玉,你來說,那男人是誰?”

錦玉看了眼秦畫晴,搖頭:“奴婢……不知。”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

秦良甫也是怒極了,他捋起袖子,從旁摸過一條懲罰下人的長鞭,再一次威脅道,“你身為小姐的貼身丫鬟,她與那外面的……外面的……”秦良甫實在不知道怎麽形容,奸夫也不對,野男人也不對,“外”了半天也沒外出個所以然,最後只得再次怒道:“你好大的膽子!”

張氏看秦畫晴的樣子,就知道這事兒是真的。

她的寶貝女兒不知什麽時候在外頭遇上了一個男子,還互許了終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這傳出去像什麽話?!

張氏忍聲道:“我本想著今日你不在家,給你好好清掃一下屋子,結果春茜毛手毛腳將水撒到你箱子上,一打開,就看見了這東西……女兒啊,你這又是何苦?怪不得你總不滿娘給你說的婚事,敢情一顆心是給了別人。你心思單純,不知道這男人說花言巧語的厲害,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多了去。且不說他有無權勢,萬一是個窮苦的,你嫁過去,這輩子可怎麽過吶!”

她苦口婆心,秦畫晴卻聽得滿心無語。

今日這事兒是瞞不住了,遲早父母都會知道,她索性說了便是。

秦畫晴深吸一口氣,看著秦良甫那憤怒的樣子,低聲道:“父親,母親,你們不要生氣,其實……”

“老爺!老爺!大事不好!”

墨竹就連通報也沒有,快步沖入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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