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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侯府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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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被綁在刑部的刑具架上,依次排開,陰森森的大牢裏風一吹燭火便飄忽不定。魏正則讓人將兩名死囚綁在木架上推到眾人跟前,淡淡道:“你們都是宮裏的奴才,平時至多便是去個慎刑司,吃頓板子便也沒什麽事了。但到了監牢卻不一樣,事關上百人生死,免不得諸位要吃些苦頭。但諸位放心,本官也不會要了大家的命,總歸要給愉貴妃留些面子。給大家半柱香的時間好好回想一下,這幾個月來,愉貴妃、鐘粹宮裏可有什麽反常之事。”

大牢裏除了諸宮女哭哭啼啼的抽泣,便只有燭火燈花爆開的劈啪聲。

魏正則閉目養神片刻,便讓劊子手拿一張漁網繃在赤身的死囚身上,拿著薄如蟬翼的小刀開始淩遲,鮮血四濺,慘叫聲不絕於耳。

眾宮人見得紛紛閉上眼睛驚叫,卻被獄卒用竹簽將眼皮頂起,大牢裏頓時充斥一片哭聲哀嚎,仿若人間地獄。

他低聲道:“玉屏,你先說。”

玉屏沒想到第一個輪到的便是她,她戰戰兢兢,道:“魏大人,我……我什麽也不知道。”

魏正則摩挲著象牙扳指,頭也沒擡,漫不經心道:“說一次謊,用一次刑。”

說罷,旁邊早就準備好的獄卒拿起燒得通紅的鉗子,抓起玉屏右手,狠狠拔掉她右手拇指的指甲蓋。

十指連心,玉屏慘叫一聲,臉色煞白:“……你這是屈打成招!”

“是又如何?”魏正則使了個眼色,便讓人繼續。

他曾經也不愛酷刑,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免不得要使出這樣的手段。

十個手指頭拔光了,又讓人用燒紅淬毒的鋼針刺進腳心,玉屏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求他饒命給個痛快。魏正則不顧她慘叫,讓人依樣畫葫蘆去對待其它宮人,便在此時,就聽琉光嘶聲慘叫:“魏大人!我知道一件事,我知道!”

“說!”

琉光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幾天前的夜裏,我睡不著靠在窗邊乘涼……看見小順子背著一個包袱,往冷宮的方向鬼鬼祟祟去了,我不敢說,也只知道這件事,還請魏大人饒命啊!”魏正則立刻找出其中的小順子,劊子手才將漁網套他身上,那廝便嚇的抖如篩糠,交待道:“魏大人饒命!奴才也什麽都不知道,玉屏姑姑只是指使奴才去埋個包袱!咱們做奴才的,主子一句話,赴湯蹈火不也得去嗎?”

魏正則就知道這宮裏人嘴巴閉不住話,稍微一嚇唬,什麽都會說。

他立刻讓小順子領人去冷宮挖掘,果不其然挖出一個青灰布包著的包裹,裏面沈甸甸的,不知有些什麽。

打開包裹,但見裏面有一堆無法處理的藥渣,藥渣呈紫色,裏面有珍珠大小的圓珠子,似是某種植物的種子,還有女人用過的月事帶。魏正則見得這兩樣東西,已了然於心,將東西扔在玉屏面前,冷聲道:“大膽奴才,證據確鑿,你還敢不招!”隨即吩咐道,“來人,請宋太醫來驗。”

玉屏見得此物,頓時洩氣,頹然道:“我招……還請魏大人放奴婢一條生路。”

帶著三名宮人,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鐘粹宮。

魏正則又找來敬事房太監,仔細查閱了各妃嬪侍寢記錄,發現果然這月有幾天,愉貴妃竟然請皇上去別的妃子處臨幸。他心下已經有了九分把握,唯一的一分,便是愉貴妃咬緊牙關不肯招認。

聖軒帝高居偏殿上位,聽著宮人戰戰兢兢的招供。

“……愉貴妃生怕皇上因為沒有子嗣便不再寵愛,便想出這個法子。她服下回紇草藥暗珠草,故意制造出懷孕假象,想著皇上對愉貴妃恩寵有加,一定會對她大大封賞。奴婢也是豬油蒙了心,聽了愉貴妃的話,月中娘娘來了癸水,便是奴婢讓小順子連著暗珠草的藥渣一同丟進了冷宮,只是沒想到會被琉光看見……”

聖軒帝隱忍怒氣不發,而是問:“為什麽要陷害秦良甫?”

“愉貴妃本也不想陷害任何人,只是前些日子,張橫張大人之女送來錦盒給娘娘,裏面是世間難求的粉珍珠還有二十萬兩銀票,請求貴妃娘娘在皇上面前陷害秦良甫。貴妃十分喜愛那粉珍珠,便順水推舟將小產的事情怪在秦大人身上,美其名曰一石二鳥。”玉屏說到此處險些哭起來,心中暗罵:若不是愉貴妃財迷心竅,今日這件事又怎會被捅出來?到底是蠻夷出來的卑賤女子,區區珍珠便能將其收買……

聖軒帝一楞:“張橫張大人?”

魏正則思忖道:“聽說和秦良甫沾親,以前住在秦府,後來不知怎地得罪了他,搬到了郊外。估計因此事和秦良甫結仇,才買通愉貴妃陷害。”

聖軒帝冷笑:“朕的妃子竟然和朝臣勾結……她怎麽說?”

“還未告知。”

聖軒帝起身,一甩衣袖,滿臉怒氣凝結,厲聲道:“魏卿,隨朕去審問那賤人!”

魏正則跟在聖軒帝身後,緊繃的臉神色沒有一絲絲變化,然而心底,卻已經松了一口氣。

他知道,秦良甫和那百餘名工匠的性命已經保住了。

冷靜下來,魏正則又想到了那張如花的笑靨。

他心下五味陳雜,這次以命犯險……到底值不值得?

二四章 懲處

愉貴妃望著灑金紗帳,看著空蕩蕩的寢殿,總有不好的預感。

她尚在思索當中,就見玉屏和琉光跌跌撞撞闖了進來,跪在地上,朝她哭喊:“娘娘,你認罪吧!”

愉貴妃驚疑不定,大罵道:“要死了你們!說些什麽胡話!”她正欲發火,就見聖軒帝身後跟著一幫人烏拉拉的湧入寢殿。

“皇上,你、你怎地叫這麽多人進來!臣妾還要靜養……”

她話未說完,便見聖軒帝身後站出一名身穿紫色官服、三十左右的俊雅男人,正驚詫間,就聽那人說道:“愉貴妃,你可承認欺君罔上,服用暗珠草假孕一案?”

“你是誰?你胡說八道什麽!”愉貴妃驚坐而起,指著魏正則大罵,“來人,把這個滿口胡言私闖後宮的賊人給我押下去砍了!”

然而寢殿周圍並沒有人動作,只有玉屏、琉光斷斷續續的哭聲。

魏正則微一側首,命人將那包裹扔在地上,又將小順子拖了出來,厲聲道:“愉貴妃,人證物證皆在,你有何話說?”

愉貴妃見得這番情形,如何不知事情已經暴露?但她抵死不肯承認,淚流滿面:“皇上!後宮之中,覬覦臣妾寵冠六宮的妃嬪不在少數,臣妾完全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麽!若有人存心陷害臣妾,臣妾又有什麽法子?還不是任你們捏扁搓圓嗎?”

聖軒帝顯然聽到她這話有一絲絲松動,難道真的有人陷害愉貴妃?

“陷害?”魏正則冷然道,“誰會如此陷害愉貴妃?讓愉貴妃假裝有孕,卻又能獲得皇上恩寵,再晉封為皇貴妃,真是好一出陷害!”

聖軒帝也回過神來,冷冷道:“愉貴妃,事已至此,你還不肯坦白?”

“皇上!”愉貴妃突然就落下淚來,“臣妾一心只有你,何必再用什麽手段?你讓臣妾坦白,可臣妾什麽也沒做啊!”

聖軒帝一時啞然,看向魏正則。

魏正則拱手道:“懇請皇上恩準微臣找幾只貓來。”

“作何?”

“服用暗珠草的人身上會有一股常人聞不到的香氣,貓一聞到就會靠近,並且四肢無力,愉貴妃若沒有服用暗珠草,這貓兒自然不會主動往她身上去,反之,謊言不攻自破。”

聖軒帝大手一揚:“準!”

很快內侍太監便抱來大大小小五六只貓,愉貴妃見狀不由發怵,暗珠草吸引貓?她怎麽沒聽說過?不可能,這人一定是在詐她!

然而下一秒,五六只貓全部往寢殿的大床上跳去,親昵的往愉貴妃身上蹭,有兩只直接翻了肚皮躺倒。內室的宮女將情形稟報,愉貴妃頓時啞口無言。

魏正則適時道:“愉貴妃,你可還有什麽狡辯之詞?”

一旁的玉屏、琉光也在勸告:“娘娘,你就招了吧!求皇上赦免,還能尋條活路!”

愉貴妃瘋了一般驅趕床榻上的貓,可那些貓始終不肯離開她,還將她頸脖間撓出三道血痕。

恰好宋太醫及時趕到,呈上一本《邊疆秘藥》的古籍,裏面正好記載了“暗珠草”的藥性,聖軒帝草草翻看兩頁,想起她對自己的情誼全是假象,便怒不可遏:“來人,將愉貴妃重打三十大板,打入冷宮,賜鴆酒一杯!”

愉貴妃也顧不得裝病了,環視殿中的證據、宮女太監,自知沒了退路,連滾帶爬撲到聖軒帝腳下,哭喊道:“皇上!皇上!臣妾只是一時糊塗啊!還請皇上你網開一面,饒了臣妾吧!”

“到底是不入流奴籍女子!朕當是瞎了眼,才會封你為妃!”聖軒帝絕情起來也絲毫沒有情義可講,此事看愉貴妃涕泗橫流,只覺醜陋至極,他一腳將愉貴妃踹到一旁,頭也不回便要離開。

魏正則快步追上,忙道:“皇上,你看秦良甫……”

聖軒帝駐足,咬牙道:“魏正則,你這次雖破案有功,但以下犯上膽大妄為!恰逢渭州刺史入冬致仕,屆時你便去渭州頂了他的職位罷!”

魏正則楞在當場,沒想到此事到底是牽連到了自己,京中大員,被貶去渭州任刺史……他嘆了口氣,倒也不算糟糕。

愉貴妃從後門跌跌撞撞的跑出來,卻又被幾名太監押住。

她瘋瘋癲癲的朝魏正則一通亂罵,隨即咬牙切齒道:“到底是本宮算錯一步,竟沒想到暗珠草會引貓前來,不然……不然你們休想抓到本宮把柄!本宮還是高高在上的皇貴妃!”

魏正則本轉身欲走,聽聞此話,卻頓住腳步。

他冷冷道:“貴妃娘娘,其實暗珠草並不會引來貓,只是微臣讓宋太醫在給你看診之時撒了些貓草粉罷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語畢,看也不看愉貴妃的表情,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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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宮中便傳出消息,稱愉貴妃暴斃而亡。聖軒帝體恤民間疾苦,大赦天下,赦免秦良甫和百餘名工匠罪責,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鄭海端等人打聽到內幕,無不覺得奇怪。魏正則到底哪根筋不對,竟然冒殺頭的死罪也要保秦良甫,實在不像他的作為。李讚也接連發問,可魏正則不說,誰也不知道為什麽。

包括秦良甫自己。

他一臉疲憊的回到秦府,張氏和秦畫晴已經站在門口等候。

秦畫晴見他短短幾日兩鬢便生白發,滄桑幾許,心酸的差些掉淚,忙迎上去攙扶:“父親,你可安好?”張氏也扶著他,垂淚道:“真是蒼天保佑!”

秦良甫安撫二人道:“別哭了,伴君如伴虎,這種事早該有準備。”

張氏擡袖擦了擦眼淚,嘆了口氣,忙張羅廚房上桌好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秦良甫又喝了半壺酒,這才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事情到底是過去了,不過……魏正則為何會仗義執言,實在讓我驚奇。”

秦畫晴不想將自己深夜去求魏正則的事情說出來,只低下頭,細聲道:“魏大人明是非,辯曲直,他肯定知道父親你蒙冤,才會如此作為。父親,你看看鄭海端、盧思煥這些人,你落難之時,女兒去求他幫忙,可他連見也不見,心思可謂冷漠歹毒,毫不顧念八年交情,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

秦良甫端起酒杯的手一頓,面色陰晴不定:“不要說了,魏正則肯幫我,他定然有所圖謀!”

“能有什麽圖謀?”秦畫晴下意識的爭辯,“魏大人為了父親連日奔波,只為讓父親沈冤得雪,縱然以前你們再多不合,他救了你的命,如今也該化解了!”

秦良甫怫然不悅,將酒杯往桌上一拍:“你怎麽回事!竟替那魏正則說起好話了?”

秦畫晴大聲道:“女兒只是幫理不幫親。”

“你!”

“老爺!”張氏拉住他衣袖,“才回來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嗎?畫兒,你也是,怎能和你父親爭吵?”

她嘆了口氣:“魏正則和你父親鬥了這麽多年,從同窗到同僚,他今日突然轉性的確莫名其妙,你父親懷疑也是應該。但是老爺……你落難,朝中無一人肯幫,畫兒去求張橫,那廝竟然咒你早些死,還潑一盆水潑了畫兒滿頭滿面,魏正則肯幫你,這點咱們該銘記於心!”

秦良甫被她一勸,也冷靜下來,他抿了口酒,只覺入口辛辣:“罷了,這恩我會記下,趁早還了人情!”

“父親。”秦畫晴也低下嗓音,認錯道,“方才是女兒不對,你不要生氣。”

“好了,吃飯罷。”秦良甫倒也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只是想到從來憎恨的人竟然成了自己恩人,一時間有些不能接受。

張氏言道:“老爺,咱秦家也是知恩圖報的人,你看看擇什麽禮給魏正則送去?”

秦良甫聞言,倒也沒有不樂意,只道:“他那人看不起珠寶錢財,我書房中有一副張素老師當年繪的《湖心亭觀雪圖》,便差人將那幅畫送去罷。”

張氏問:“你不親自去?”

“現在我怎好出面,若傳人有心人耳裏,還當我秦良甫是兩面三刀的墻頭草。”

秦畫晴轉念一想,忙道:“父親,不如讓我去魏府登門致謝。”

秦良甫和張氏一同蹙眉,否定道:“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好意思!要去也是你弟弟去,只可惜他不在家。”

見二人臉色,秦畫晴也不敢再提了。

秦畫晴思索良久,又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父親,此事也不全是壞事,至少你看清了舅舅一家,看清了鄭海端等人,該結交該疏遠,女兒相信你心中已有決算。”

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鄭海端等人先棄父親,那父親接下來再與他們疏遠就說得過去了,鄭海端也不會多想。至於父親願不願意成為李讚一黨,秦畫晴也無從得知。

秦良甫一楞,倒沒有想到秦畫晴會提這個。

他“嗯”了一聲:“這點你不用操心。”

只是想要疏遠,哪有那麽容易,有時候明哲保身,比站隊的危險還要大。只是其中緣由,秦良甫不想細說罷了。

二五章 邀約

時間一轉便過了近兩月,酷暑的煩悶燥熱漸漸褪去,迎來秋日天高雲淡,清風颯爽。

秦良甫在朝堂上只做好分內之事,偶爾還告幾日病假,至於鄭海端和李讚兩人的爭鬥是離的越來越遠,隱隱向丁正、詹紹奇的中立派靠攏。張橫明明和愉貴妃一案有關聯,卻不知怎地洗清了嫌疑,反而在鄭海端的提拔下一路高升,同李讚、秦良甫等人分庭抗禮。

秦畫晴這些日子也忙起來,她從成衣鋪選了兩名得力人手前往通州、崇州兩地開錦繡成衣鋪的分鋪,不管是招工還是店鋪選址,都要經由她過問;眼看入秋,蝴蝶衫因為太薄,也許要改進,還有需要制作的各種成衣款式;小雅食肆的涼果湯、酸梅湯已經賣不出去,得招兩名正兒八經的廚子,弄些秋冬適宜的小菜糕點;糧油店在各地廣開粥棚,秦良甫的名聲也越來越好;秋闈將近,秦獲靈不再寄書信,準備專心應試……

林林總總的事情累積,秦畫晴忙起來便忘了時間。

這日她正伏案想著成衣鋪的款式,手握著毛筆,半天卻畫不出一道。

窗外吹進一陣冷風,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才驚覺入了深秋。錦玉取來青藍繡百鳥的織金披風,給秦畫晴披上,隨即走到窗邊,看了眼外前紛紛揚揚的梧桐枯葉,將窗戶關嚴。

“小姐,夫人明日去給裕國夫人賀壽,備的禮可不輕,聽說有嵌寶石連紋金盒和定窯釦銀白磁盤呢。”

秦畫晴握筆的手微微一頓,訝異道:“那可是母親珍藏了好多年的東西,怎舍得送人了?”

錦玉走來,給她將斟杯熱騰騰花茶,笑道:“小姐,冬月初七你就及笄啦,正賓便是裕國夫人,讚者請的她長女虹玉縣主,夫人能不討好嗎?”

“誒?冬月初七?”

秦畫晴偏頭,驚道,“豈不是還有兩月我便要行及笄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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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朝女子及笄後便可議親嫁做人婦,及笄儀式或簡或繁。上一世秦畫晴家請的也是裕國夫人,因此她並不驚訝。只是那時候剛過及笄禮,便定下了和永樂侯世子的婚事,而這輩子,不知母親會給她指定什麽人家。

想到嫁人,秦畫晴沒由來一陣煩悶。

當初那種困在侯府的糟糕感覺,哪怕重活到現在,她也不能忘懷。

剛開始,的確和世子甜蜜了一段時間,可這時間短暫的讓人記都記不住。她只知道,沒兩月世子便收了她身邊的紅碗做通房,再沒半月,又收了府上別的丫鬟,日日恩寵不歇,她就連見世子一面,都難入登天。

以淚洗面,就是常事。

後來,她聽說,男子都是這般。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再去收一堆各色鶯鶯燕燕,正妻要容忍,要包容,要鼓勵小妾們替夫君傳宗接代……但誰能容忍無數女人去瓜分自己的男人呢,本來就沒有寵愛,還要無數人來爭。

她還不如不要。

以前懵懂無知便也就罷了,現在她有了自己的打算,一切都要為了家人努力。永樂候世子……她是再也不想與其有瓜葛,就連這京城裏的貴族公子,她也一個不要。

若非要嫁人,對方是什麽身份不要緊,只要像父親一般,一生一世一雙人便足夠了……

秦畫晴嘆了口氣,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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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畫好圖紙,便和錦玉一道前往成衣鋪,和羅管事簡略商談幾句,又詢問通州、崇州二地的分鋪盈利,收益頗為可觀,一切倒都在預料之中。秦畫晴轉道去了小雅食肆,新來廚子是杭州人,擅長精致甜點,秦畫晴在廚房看他做梅花糕看出了神,十分歡喜,便也跟著學了幾招。回到府裏,她便親自下廚,練習了幾天,總算做出幾碟梅花糕,拿去給張氏、秦良甫各嘗了嘗,都誇不錯。

明秀院中,秦畫晴托腮望著桌上淡粉色的糕點,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麽。

錦玉捧來幾份蜜餞,放在桌上,道:“小姐,你這梅花糕連朱師傅都說做的不錯呢。”

不知秦畫晴這幾天怎麽犟起來,致力於做糕點,特別是這梅花糕,非得做出和朱師傅一個味道。

“真的好吃嗎?”秦畫晴指尖捏起一塊,仔細端詳。

錦玉笑道:“老爺夫人都說好吃,他們怎會騙你呢。”她也是疑惑,問,“小姐,你從前不愛吃甜食糕點的,怎地最近研究起這梅花糕了?”

秦畫晴目光一凝,要她怎麽給錦玉解釋,自己當初看見魏大人書案上放著一碟梅花糕,便想著學來做給他嘗嘗。

“不過突然有些感興趣罷了。”秦畫晴搪塞道。

她偏過頭,看天色尚早,又去廚房做了幾碟新鮮的梅花糕,邊兒上撒著幾朵剛摘的桂花,用朱漆的食盒裝了兩盒,也沒叫隨從婆子跟著,主仆二人從後門溜出去,雇了輛馬車,匆匆前往城郊。

錦玉再傻也回過味兒了,她掩嘴驚訝道:“小姐,你是要去找魏大人?”

秦畫晴被她揭穿的確有些不好意思,可轉念一想自己是去還恩的,便也不窘了。她“嗯”了一聲,定然道:“魏大人於秦家有恩,前些日子我忙不過來,無法登門致謝,今日得空,怎麽也得來一趟。”

錦玉也清楚,她低聲道:“可老爺夫人不許小姐你去啊。”

“錦玉。”秦畫晴板起臉,故作嚴肅,“你不說,我不說,他們怎麽會知道?”

錦玉暗自咋舌,只道小姐膽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

二人至魏府門前,秦畫晴熟門熟路的上前敲門,喊道:“徐伯!”不多時,穿著長衫褂子的徐伯便打開大門,瞧得秦畫晴,大喜道:“秦姑娘,你可好些時日沒有來啦,快快請進。”

錦玉提了其中一盒梅花糕,笑嘻嘻道:“小姐,我去找鳳嬸說會兒話。”

鳳嬸便是那夜和錦玉同住一屋的浣衣婦人,沒想到錦玉還跟她有了交情。秦畫晴笑道,“去吧。”

待錦玉離開,秦畫晴才問徐伯:“魏大人還未回來嗎?”

徐伯嘆了口氣,說:“這段時間各地覆審的案子太多,囚犯服罪文書摞得比山還高,大人天不亮上朝,在衙門待到深夜才歸,人都清瘦了幾圈。秦姑娘,你今日怕是等不到他,不如改日再來?”

秦畫晴聽到這話表情一呆,她好不容易過來一趟,卻見不到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精致的食盒,秦畫晴難以掩飾眸中的失落。

她和徐伯閑聊,卻心不在焉,徐伯見她不時朝門口張望,暗暗好笑。

不死心的等半個時辰,陰沈沈的天氣突然飄落秋雨,秦畫晴站在檐下,伸手去接雨滴,指尖一片冰冰涼涼。

錦玉回來,便催促秦畫晴回府。

秦畫晴看了眼大門口,嘆氣道:“還好雨勢不大,徐伯,那……我改日再來拜訪。”

徐伯去屋裏拿了傘出來,遞給她道:“秦姑娘,你若看見大人,也替老奴勸慰一二,政務再繁忙,也要將息自己身體啊。”

秦畫晴“嗯”了一聲,輕輕頷首。

錦玉給秦畫晴撐開傘,往門口走去,見她手指繞著腰間羊脂玉的五彩流蘇,眉間一抹戚戚焉的神色,不由安慰道:“今日天公不美,小姐你下次再來拜訪便是,莫因此不愉。”

秦畫晴長哎一聲,低下頭嘟噥:“梅花糕不趁熱吃味道就不好了。”

剛準備下臺階,身側的錦玉撐傘的手突然一抖,幾縷金風細雨飄在秦畫晴面上,吹面微寒。

錦玉驚呼道:“魏大人!”

秦畫晴頓下腳步,擡眸看去,臺階下,魏正則頭頂襆頭,一身紫色圓領直袖官服,靜靜地站在朦朧雨中,水霧沾衣,倒把這身刻板嚴肅的打扮襯出幾分溫和清潤。

四目相接,都是一怔。

還是錦玉率先反應過來,撐傘將魏正則迎進,絮絮叨叨道:“魏大人,我家小姐今日專程前來向你道謝,但徐伯說你這些時日十分繁忙,恐怕深夜才歸,等了快一個時辰,眼瞧著下雨,才說告辭呢,大人你趕巧就從衙門回來了。”

魏正則看向秦畫晴,正好看進她清澈的眼底。

他溫言道:“以後要來提前說一聲,免得久等。”話音剛落,便自覺失言。

秦畫晴眼神一亮,翹起嘴角,連忙點頭:“嗯,好!”

徐伯正在廊下打理一盆君子蘭,見秦畫晴去而覆返,跟在魏正則身後,不由笑道:“大人,幸得你今日回來的早,不然秦姑娘該白跑一趟了。”

魏正則笑了笑,心下亦頗有慶幸之意。

他回屋換了一身舒適月白常服,走到廊下,秦畫晴正伸手擺弄著自己腰間的流蘇,嘴角帶著甜甜的笑,讓他想起少年時自己養過的一只貓兒。

“我正想畫幅秋景圖,準備去荷塘邊走走,可願同行?”魏正則走到她身側,輕聲詢問。

秦畫晴眨了眨眼,抿唇笑道:“榮幸至極。”

二六章 秋荷

微雨朦朧,小徑紅稀,秦畫晴幹脆收傘,加快腳步,同魏正則並肩。

魏正則見狀,不禁責道:“還在飄雨。”

秦畫晴笑笑:“這雨若有若無,連傘都無法潤濕,撐著怪麻煩。”

魏正則無奈一笑,直接從她手裏拿過傘撐開,傘柄微微傾斜,將她遮的嚴實。兩人靠的極近,秦畫晴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緊,鼻尖仿佛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書卷香氣。

秋日的荷塘,早已沒有了盛夏時的燦爛,枯荷稀疏,蓮蓬雕敝,風鳥寂寂。環繞荷塘的梧桐銀杏,也都染上秋色,枯葉落入水中,蕩漾起一圈圈縠紋。

兩人走進岸邊的八角亭避雨,秦畫晴擡眼環顧四周景致,笑道:“斜風細雨裏,這些枯荷枝葉倒映在水中,疏影橫斜,一年四時,皆有美景。”

她看著荷塘,魏正則負手而立,卻在看她。

他聞言莞爾:“此景甚美。”

秦畫晴沒有留意他的目光,思忖道:“說起來,關於我父親的事,還真要好好感謝大人……”

“此事不足掛齒。”魏正則微一擺手,“況且令尊也送來謝禮,那幅《湖心亭觀雪圖》是恩師成名之作,當年贈與你父親,他珍重愛惜至極,而他今次將這副畫贈我,說來還是我占了便宜。”

秦畫晴心裏卻知道這不過是他謙辭借口,哪怕畫再名貴,也根本償還不了這份恩情。

她雙手交握,擡眸問:“魏大人,你那日到底是怎麽做的?能跟我講講嗎?”魏正則隱去聖軒帝貶謫他一事,簡略說了大致經過,言談間似乎極為好辦。

然而秦畫晴聽到他狀告愉貴妃,忍不住揪心。

那不僅是父親生死攸關,魏正則也是一樣。

秦畫晴克制住自己感動的情緒,低聲嘆道:“魏大人,勞你費心,若你當日因此牽連,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魏正則淡淡一笑:“事情已過去,便不必再提。我救你父親是受你囑托,但那百餘名工匠的確無辜,身為臣子,怎能看君王鑄錯而坐視不理?再者,如今你父親在朝堂上明哲保身收斂許多,不參與鄭海端等人的爭鬥,此乃好事。”

秦畫晴擡眼看他,一字字道:“話雖如此,但魏大人雪中送炭的恩情,秦家永不會忘。”

“不必記懷。”魏正則倒不求回報。

秦畫晴一時不知再說些什麽,她低眉斂目,無意識的繞著腰間的流蘇。

亭外是延綿的荷塘和無邊絲雨,秋色在她粉衣上灑上一層淡淡光華,臉龐輪廓上一圈細弱的絨毛模模糊糊,襯的人格外嬌美。

魏正則收回視線,沈聲問:“張橫因何事與你家交惡?”

提起這個舅舅,秦畫晴便十分生氣,她蹙眉道:“說起來,張橫是我的舅舅,我作為小輩不該背後妄議,只是他未免太齷齪了些。當初在渭州只是一個小小縣丞,用盡了一切法子求我父親將他提拔到京中,這本該是天大的恩德,可當父親鋃鐺入獄,他不肯伸出援手也就罷了,還詛咒我父親早些死……”

想到那一夜的滂沱暴雨,那一夜張橫和劉氏的絕情,秦畫晴便忍不住心頭難受。

“我記得他當初來京是住在你們秦府,緣何又搬了出來?”

魏正則問。

秦畫晴楞了楞,隨即隱晦的道:“張橫的兒子張通寧……不擇手段想害我,被我識破,父親大怒,便把他一家人攆了出去。”

她不說明張通寧那下流手段,同為男人魏正則卻瞬間了然。

一時間,他心底竟然無名火起。

面前這般娉婷毓秀的女子,怎容無恥之人唐突。張橫的兒子竟對秦畫晴生過齷齪心思,早知如此,他當時就該坐死張橫罪名,讓他永遠不能翻身。

思及此,魏正則又忍不住看了眼秦畫晴。

她眉宇間始終有種超越了本身年齡的美麗,始於相貌,卻勝於相貌,天下間尋常男子又如何配得上她?

魏正則尚在出神,就聽秦畫晴問:“皇上得知此事,為什麽張橫沒有遭難?”

魏正則聞言,不禁蹙眉道:“他受了鄭海端重用,買通好些官員宮人,將行賄美化成見好物而進貢,加上鄭海端等人為他說話力保,皇上便沒追究。”

說來他們臣子只是諫言,真正的決定權依舊在聖上手中,他聽與不聽,無人能左右。

說起這事,魏正則也略覺無奈,伸手揉了揉眉心。

秦畫晴見他神情染了倦色,眼尾多了兩道淡淡的細紋,沒由來感到心疼。

想起徐伯的話,她不由關切道:“魏大人,聽說你最近公務繁忙,常常起早貪黑,這樣不好。縱然事情再多,你也不要太勞累了,保重身體要緊。”

她的目光滿是誠摯,魏正則倒很久沒被人這樣叮囑關懷,心下不禁一暖,笑道:“好。”

興許最近勞累,他笑意平添幾分風霜,但一點也不難看,反而比起那些風華正茂的少年郎還要清俊。

秦畫晴心裏暗道,若魏大人再年輕十年,也就沒李敝言什麽事兒了。

她癡癡發呆,魏正則卻忍不住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麽?”

秦畫晴臉色一紅,連忙低頭,哈氣搓手的掩飾:“這亭裏四面漏風,我突然覺得有些寒涼罷了。”

“那回罷。”

“不再多欣賞一會兒雨中秋景?”秦畫晴不想這麽快分別。

魏正則定定的看著她:“四季變換,如何欣賞的夠?”

秦畫晴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也不好再賴著不走,率先邁步下臺階。

那階上生滿叢叢青苔,又沾雨水,秦畫晴一不留神,腳底打滑,突然向前撲去,她驚呼一聲,眼看就要摔的頭破血流一身泥濘,手腕忽然被人重重往回一拉,霎時間,便天旋地轉的撞入對方溫暖的懷抱。

秦畫晴瞪大眼睛,連呼吸都忘記,右側的臉頰緊貼在魏正則胸膛,清晰的聽見他砰砰心跳聲,連帶著自己的心跳也越來越快,依靠的如此近,到了後來,她已無法分辨是誰的心跳聲。

她回過神,忙驚慌的往後退開,霞飛滿面,不敢擡頭看魏正則臉色。

良久,才聽魏正則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淡淡的叮囑:“註意腳下。”

語氣溫和,一如往昔,似乎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秦畫晴乖順的點頭,視線落在他左手手背上,發現上面有兩道抓痕,正在滲血。她立刻想起來,剛才情急之下他來伸手,被自己指甲不小心給劃傷!

秦畫晴當時便懵了,她忙從懷裏掏出貼身繡帕,拉起魏正則的右手,紅著眼道:“魏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咬著唇,仔細的擦拭血珠,愧疚的無以覆加。

魏正則的目光轉柔,溫聲道:“這點小傷並無大礙。”

“胡說,肯定很疼!”秦畫晴擡起眼,眸中竟帶了一絲水汽。

魏正則心莫名一頓。

秦畫晴愧疚極了,卻也沒有辦法,低頭輕輕吹了吹魏正則手背,便用繡帕將傷處包紮。她這般無意的動作,卻像一片羽毛柔軟拂過魏正則心頭,傷處絲毫不疼,反而酥酥麻麻,仿若覆蓋絲絲絮絮的層雲。

秦畫晴給他包好傷處,才發現他手指修長,手掌很大,幾乎能將她手完全納入掌心。她呆了呆,才發現二人這樣執手於理不合,似乎摸到滾燙的烙鐵,忙飛快退後兩步。

“還痛嗎?”

魏正則看著她疼惜而愧疚眼神,搖頭輕笑:“從未覺得。”

雨已經停了。

二人一路無話,漫步到魏府,錦玉早已候在門外。

“小姐,天色不早,咱們該回去了。”

秦畫晴“嗯”了一聲,擡眼看向魏正則,低聲說:“魏大人,今日實在不好意思……”

魏正則挑眉一笑,揶揄道:“你膽子一向都大,哪次不是冒冒失失的?現下如此小心謹慎,倒是奇了。”

秦畫晴雙頰微紅,羞惱道:“我何時對大人無禮過?”

“現在。”

“……”

她瞪著大眼,陡然失語。

這副模樣倒教魏正則忍不住莞爾。

錦玉又在一旁催促,秦畫晴也不好逗留,向魏正則告辭離去。

魏正則站在門口,往著馬車漸行漸遠,心中沒由來生出失落。他轉身回到書房,鋪紙研墨,準備將秋後的荷塘畫下。

便在此時,徐伯輕叩房門,捧來朱漆食盒,將糕點取出擺放,笑容可掬的說:“大人,秦姑娘知道你喜歡梅花糕,親手做了許多,你快嘗嘗。”

淡粉色的梅花糕個個可愛精致,散發出甜膩的香氣。

魏正則語氣一頓,“放下罷。”

徐伯答是,又提著食盒退步出門。

書房裏又恢覆安靜,魏正則端詳著空白宣紙,始終無法落筆。回憶秋景,腦海中卻浮現秦畫晴的一顰一笑,懷中似乎還殘留著她發間的清香……

一滴墨滴在紙上,令魏正則收回思緒,他嘆了口氣,將紙張揉成團,扔落在地。

他往椅背上一靠,揉揉眉心。

良久,才擡起左手,取下沾染了血跡的繡帕。

繡帕是上好的錦緞,繡著紫藤黃鸝圖,左下角淺淺繡了“畫兒”二字。目光膠著在繡帕上,魏正則忍不住伸手摩挲二字,微微出神。

二七章 遇蛇

辭別魏正則,秦畫晴坐在馬車上還忍不住撩簾子向後張望。

待繞過幾道彎,什麽也看不見了,她才呆呆的托腮冥想。

錦玉看她時不時發出一聲笑,又時不時嘆口氣,總算坐不住了,問:“小姐,你怎見過魏大人便魂不守舍的?”

秦畫晴下意識提高聲量:“我哪有啊。”她側過頭,不去看錦玉,反而透出一股子心虛。

錦玉莫名其妙。

車廂裏又陷入一片安靜,秦畫晴突然一轉眼珠,伸手扯扯她衣袖,發問:“錦玉,你覺得魏大人怎麽樣?”

“什麽怎樣?”

“他為人之類。”

錦玉撓撓頭發,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道:“奴婢雖然沒見過幾個當官的,但魏大人著實不錯,他既是李敝言公子的老師,一定文采過人;老爺此次遭難,也只有他肯仗義執言,是個大大的好人;至於性格更是沒話說。只是……”

秦畫晴急忙問:“只是什麽?”

錦玉半晌不答,看了眼秦畫晴的神色,嘆了口氣,“只是老爺和魏大人關系一直不好,小姐,你以後還是少和魏大人來往吧。”

秦畫晴怔然,結結巴巴道:“魏大人對父親有恩,說不定他們會冰釋前嫌……”說著,自己都有些不太確信。

畢竟秦良甫那性格……

錦玉又語重心長道:“小姐,恕奴婢多嘴。就算老爺和魏大人關系交好又怎樣?你隔三差五往這邊跑,被有心人瞧見大肆宣揚,你的名譽怎麽辦?這輩子還要不要嫁人啦?”

秦畫晴的睫毛微微顫抖,細聲細氣的道:“我不在乎名譽,也沒有想過嫁人。”她上輩子又不是沒有嫁過,那種糟糕透頂的感覺,她再也不想嘗試了。

“小姐!”錦玉不禁氣惱,“別說胡話,這要是被夫人聽見,免不了又要數落你。”

想到張氏,秦畫晴不由雙手捧臉,重重的嘆了口氣。

***

在此之後,秦畫晴都刻意回避這個話題,更加醉心於賺錢和施舍。

月中,秋闈結束,各地方布政司放榜,秦府收到秦獲靈高中解元的好消息,大喜。秦良甫雖然面上波瀾不驚,但捋須言談間,流露出驕傲得意之情。

待秦獲靈歸家,秦良甫破天荒的允許他邀請同窗好友來家中赴宴慶賀。

秦獲靈在京中的同窗也不少,花園裏擺了滿滿三桌。一群年少學子風華正茂,對月吟詩,各抒抱負,秦畫晴從詠雪院用過晚飯,正好路過,不由在廊下駐足含笑,多看了幾眼。

人群裏還有宋浮洋和李敝言,想到秦獲靈和他們結交,對今後秦家大有好處,秦畫晴笑的更開心。

“李公子也在。”錦玉踮腳望去,笑嘻嘻道,“這些人裏當真一眼就能看見他,太出類拔萃了。”

秦畫晴微微一笑,附和道:“是啊。”錦玉又仔細打量那些學子,掩嘴笑道,“少爺長相也不錯,誒,那宋浮洋看久了,算得清秀。那一個穿蘭衫的倒只比輸給了李敝言和少爺,旁的幾個倒是不盡人意了。”

秦畫晴忍不住“撲哧”發笑,睨她一眼:“錦玉,你喜歡哪個?讓我給你說媒去!”

“別別別!”錦玉也是被嚇著了,“奴婢也就只能躲在此地編排幾句,再說了,奴婢此生只服侍小姐你一人。”

秦畫晴笑道:“說什麽傻話!你放心,我以後一定給你留意一個好人家,府裏管馬廄掌廚房的張三李四,沒一個配得起你!”

錦玉都快哭了:“小姐,你就別拿奴婢打趣了。”

二人正在廊下笑鬧,偏偏這時候,李敝言突然回頭,看見了回廊下亭亭玉立、巧笑嫣然的女子,不由一楞。

秦畫晴被他發現,先是一驚,卻也沒有驚慌躲避。

落落大方朝他頷首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便轉身同錦玉離開。

“希直兄,該你了。”秦獲靈推了推他手臂,他都沒有發現,順著李敝言視線看過去,長廊下空空如也。

李敝言回過神,卻扶額道:“興許是喝多了,腦子有些昏沈,我去散散酒氣。”宋浮洋同秦獲靈丟他一個鄙視的眼神,催促道:“去吧去吧,待你回來再行酒令!”

秦畫晴同錦玉相攜往明秀院走去,正路過池塘,卻見一長身玉立的男子立在秋千架下。

秦府夜裏四處都掌了風燈,借著燈光一瞧,秦畫晴不由驚道:“李公子,你怎繞到這邊來了?可是迷了路?”

李敝言終於等到她,喜不自勝,神色卻十分平靜:“……不錯,方才說出來吹風醒酒,卻不知走到了何處。”

他說出這句話,便有些後悔,自己做出這等“借故尋香”的孟浪事,當真枉讀聖賢書。

但自從那日詩會一別,心中總是對她念念不忘,李敝言也很苦惱。

“錦玉,你去找個人來,帶李公子前往宴席。”秦畫晴側首吩咐道。

“是。”錦玉看了眼李敝言,又看了眼小姐,料想在秦府當中,不會出什麽岔子,便匆匆忙忙去了。

李敝言註視著她,隱約的燈光下,她更添幾分綽約,仿佛一株含苞欲放的晚香玉。

他俊眉微蹙,問:“秦姑娘,前些日子在下又尋了道題,你可願解答一二?”

秦畫晴笑了笑,說:“願聞其詳。”

李敝言忙道:“今有二人同所立,甲行率七,乙行率三。乙東行,甲南行十步而斜東北與乙會,問甲乙行各幾何?”秦畫晴認真聽著,順便再手心裏寫寫算算,不太確定道:“甲行二十步半,乙行十步半?”

“乙算對了,甲錯了。”李敝言輕輕搖頭,“甲應行二十四步半。”說完,便仔細的解釋起來。

末了,秦畫晴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我糊塗了。”

李敝言忙道:“哪裏哪裏,秦姑娘倒比在下當時算的還要快。”

秦畫晴不由粲然一笑:“李公子,你可別往我臉上貼金,我自己幾斤幾兩還是知道的。”李敝言被她笑容迷花的眼,頓了頓,才又說:“還有兩道題,也很有意思,今有田廣五十步,從十六步……”

有了共同話題,兩人便也不如先前那般拘謹,說說笑笑,倒真如熟識舊友。

便在此時,秦畫晴覺得鞋面有異,她下意識低頭看去,登時渾身僵直,驚呼道:“蛇,有蛇——”

“別動!”李敝言大驚。

一只拇指粗細、黑白斑斕的蛇正從秦畫晴鞋面爬過,秦畫晴動也不敢動,心如擂鼓,握緊雙拳,卻是被嚇懵了。

李敝言挽起衣袖,蹲下身子,道:“秦姑娘,別怕。”

秦畫晴連連點頭,卻是閉上眼睛,不敢去看。

李敝言瞅準時機,出手如電,飛快捏住蛇頭,隨即往湖中一扔,這才折身返還,秦畫晴還站在原地閉著眼睛。她這副模樣,倒是說不出的楚楚可憐。

李敝言不禁柔聲道:“無事了。”

秦畫晴心有餘悸的捂著胸口,感激道:“多謝。”

“花園裏草木眾多,難免會有蛇蟲鼠蟻出沒,待入冬就好了。”

“嗯。”秦畫晴舒了口氣,擡眼又朝李敝言道謝:“多虧了李公子,若我和丫鬟碰見這東西,指不定就被傷了哪兒。”李敝言看著她姣好的面龐,脫口便道:“有我在,定不會讓你受傷。”

秦畫晴覺得這話太過奇怪,不禁皺了皺眉,正欲回答,錦玉卻已領了一名小廝過來。

錦玉道:“府裏人少,找了半天才找到人,李公子久等了。”

“一點也不久。”

錦玉只當他是客套話,便同秦畫晴告辭。

李敝言望著她遠去的翩然背影,心裏莫名生出一股惆悵,看樣子,秦畫晴對他沒有絲毫在意啊……

****

轉眼便迎來冬月的第一場雪。

大雪過後,推開窗戶,寒風呼嘯,光禿禿的梧桐枝椏上覆蓋積雪,歇著寒鴉兩點,格外陰冷。

可能因為上一世的緣故,秦畫晴對寒冬有種說不出的厭惡,自從天氣越來越冷,她便極少出門,就連例行前往鋪子查賬也是讓錦玉帶回來給她。整日窩在屋裏,不是繡花,便是練字,就連秦獲靈來找她出門,她也斷然拒絕。

黃蕊才抱來一盆燒旺的炭火,就見錦玉撩開門簾進屋。

屋子裏暖烘烘的,秦畫晴穿著錦衾,肩上披著雪白的毛茸茸的狐裘,正靠在錦榻上繡鴉青色的荷包。

錦玉將手裏幾個精致的錦盒放在雞翅木的小幾上,搓搓手,哈出一股白氣,“小姐,外面可真冷。”

秦畫晴一針一線繡的極為專註,頭也不擡道:“正在化雪,這時候最冷,你們就在這屋裏待著吧,別亂跑了。”

黃蕊大聲道謝,便搬了杌子坐在炭盆旁,錦玉伸手戳她腦門兒:“再過幾日小姐便及笄了,府中都忙的團團轉,就你悠閑。”

黃蕊哈哈笑道:“錦玉姐姐,俗話說能者多勞,可不就是說你嗎。”

錦玉無奈搖頭。

聽見這話,秦畫晴刺繡的動作慢了下來,她咬斷絲線,微微側頭,問:“母親有說請了哪些人麽?”

錦玉走上前,一邊打開那幾個錦盒一邊說:“夫人正讓奴婢給你說呢,因為老爺最近漸遠朝政,小姐你的及笄禮請的人不多,除了臨近的幾家和老爺交好的同僚,便只有太常丞丁家、兵部尚書詹家、盧家、哦,對了,還有李讚李大人。”

“李大人?他怎麽會來?”

“誰知道呢。”錦玉也十分納悶兒,“聽夫人說,是李大人主動提的,今兒上午已經托人送禮過來了,一對翡翠鑲金玉鐲,一對四羊雙耳青銅鼎,特別是那多寶流光金步搖,當真價值不菲,打開盒子的時候夫人都讚嘆不已呢!”

秦畫晴蹙眉道:“那可真是太貴重了。”

李讚此舉到底什麽意思?他曾經在永樂侯壽宴上挖苦過對方,難道自己及笄禮,他也要來鬧一鬧?可是不對啊,若無誠心,是不可能送這麽貴重的禮物。

秦畫晴百思不得其解。

錦玉打開錦盒,裏面是張氏讓翡翠閣打造的兩副嶄新金絲頭面,光彩奪目。

秦畫晴伸手摸了摸頭面上的攢珠,嘆道:“又鋪張了。”

“一生只有一次,小姐你也莫因此煩擾。”說著,錦玉便拿起一嬰戲蓮紋金釵,在秦畫晴發間比劃,“昨日翰林院編撰趙大人托程夫人來府中替他幺子說親,被夫人一口回絕。他那幺子百事不成,家中侍妾三個,連考六年還沒及第,老爺看得上他才怪。所以小姐你放寬心,老爺夫人絕不會亂定你的親事,相貌才學那得樣樣拔尖兒才行呢!”

秦畫晴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

上輩子永樂侯世子不也看著人模狗樣嗎?可她嫁過去,哪有半點幸福可言?

二八章 貶謫

入了夜,窗外又飄起大雪。

京城的天氣就是這樣,夏天熱得很,冬天冷得很。屋子裏燒著暖烘烘的炭盆,秦畫晴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嘆了口氣,翻身下榻,披上狐裘,伸手推開窗戶。

冷風一下灌了進來,秦畫晴瞇了瞇眼睛,望著幽深寒夜裏的樹影幢幢,手肘靠在窗框上,托著下巴,滿臉郁色。

待自己及笄,父母就會張羅她訂親,她這輩子當真是一點兒也不想嫁人。可大元朝風俗如此,女子一旦及笄,越早訂親越好,若是過了十七還不嫁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倘若真要嫁,也必得是她喜歡的人,喜歡她的人。

那個人不能像永樂候世子一樣三心二意,也不能喝醉了酒便對她大吼大叫,更不能和楚王、鄭海端等人有交集。最好還有德有才,重孝重禮,溫和儒雅,明辨是非……可世上哪裏有這樣的人?

思及此,秦畫晴腦海中閃過魏正則的名字,登時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暗道自己怎能有這樣的想法?

她拍了拍臉頰,才吹了這麽一會兒冷風,臉便被凍木了,但心底卻微微發熱。兩世為人,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思緒。當年和永樂侯世子在一起,也是稀裏糊塗的,訂親、拜堂、為人婦,一切井然有序。然後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納妾、徹夜宿在別人床上,表面還說不得,為此爭風吃醋,攢怒生氣,窩在那深宅裏白白蹉跎了青春年華……

那種滋味她不想再憶起,今生也不會再重蹈覆轍。

細雪飄進,秦畫晴腦子裏也清醒了些,她唉聲一嘆,合上窗欞。

***

這一睡,便近晌午。

錦玉輕輕推了推秦畫晴,卻見她昏昏沈沈,說話也含糊不清,忙伸手一探,額頭竟是滾燙。

“黃蕊!”錦玉失聲驚叫,黃蕊忙從外面奔進屋子,“錦玉姐,怎麽了?怎麽了?”

錦玉又摸了摸秦畫晴額頭,急道:“快去告知夫人,小姐發燒了,立刻請梁大夫過來。”黃蕊一瞧,窩在床鋪裏的女子面色發白,立刻點頭,“誒!”她跑的太急,險些將門口的百鳥屏風撞倒。

秦畫晴雖然昏沈,但意識還算清楚。

估計是昨晚吹了風,這一下就病倒了,她討厭冬天不是沒有理由啊……

張氏和秦獲靈很快便趕了過來,張氏給秦畫晴頭上換了一塊濕帕子,心疼極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麽就病倒了?眼看過幾天便是你及笄禮,你說你……”

“娘,你少說兩句,阿姐還病著呢!”秦獲靈不滿的打斷她。

張氏語氣一頓,看著秦畫晴蒼白的小臉兒,這數落的話怎麽也說不下去。

張氏伸手捋捋她耳邊濡濕的頭發,眼底滿是疼愛,過得一會兒,梁大夫背著藥箱來了,隔著簾子靜靜診脈,隨即道:“夫人大可放心,不過是普通風寒。開幾副藥,用小火五碗水煎成一碗,按時喝三次,燒一退便無礙了。”

張氏道了謝,讓秦獲靈親自把梁大夫送走,這才轉回秦畫晴榻前守著。

錦玉將熬好的藥端到榻前,張氏接過碗,親手餵秦畫晴喝下,秦畫晴虛弱的說:“母親,你別擔心,我很好……”話音未落,人便又虛弱的昏睡過去。

秦獲靈和張氏守了一會兒,囑咐錦玉好生伺候秦畫晴,讓她安靜休息。

秦畫晴做了一個夢,夢見寧古塔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將她掩埋,帶來刺骨的冰冷,最後一眼,卻是父親人頭落地的樣子,血腥至極。她一哆嗦,便睜開了眼,卻見自己腳邊放著兩個湯婆子,錦玉正支著下巴在她榻前打瞌睡,桌上的蠟燭幾欲燃盡。

窗外積雪壓斷枯枝,發出“哢擦”輕響。

“錦玉,給我倒杯水。”說話出聲,竟是無比嘶啞。

錦玉陡然醒了過來,忙站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小姐,你睡了一天一夜,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秦畫晴就著她手喝了幾口,覺得嘴唇不幹了,才道:“頭還有些暈,身子也無力氣。對了,現在是什麽時辰?”

錦玉又給她倒了一杯,道:“子時三刻了。”

“幾月幾日?”

“明日一早,便是冬月初六。”錦玉給她掖了掖被角,“夫人說了,若小姐你還是不舒服,及笄禮便往後挪幾天。”

秦畫晴顰眉搖了搖頭:“這怎麽行?我再將養一日也就差不多了,如期舉行便是。”

錦玉點點頭:“梁大夫給的方子劑量大著呢。奴婢只是奇怪,小姐你好好地怎麽一晚上就病了?”秦畫晴可不敢告知她半夜睡不著覺,吹了冷風,抿了口茶,含糊其辭:“我也不知什麽時候染的病氣。”

錦玉沒有再問,而是去撥弄炭火,讓火燒的更旺一些。

秦畫晴捧著茶杯,心事卻化不開,她蹙眉道:“錦玉,你明日一早去尋魏大人,問他能否來參加我的及笄禮。”能找借口遠遠看上一眼也好啊,即便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啊?”錦玉正在剪燈花,聞言不由驚訝,“魏大人和老爺政見不合,應該不會來的。”

秦畫晴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荒唐想法,其實她並不是想讓魏正則參加的及笄禮,只是想讓對方知道,她及笄了。

“別管那麽多,你按吩咐去傳話便是。”

“是。”

錦玉看了眼秦畫晴晦暗莫名的神色,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心中倏然一驚,但轉念又覺得不可能。

秦畫晴困意上湧,放下茶杯,窩進被子裏繼續淺眠。

**

月初,楚王向聖軒帝引薦了一名紫華山得道高人,此人名曰丹青子,自稱修煉長生仙術,於乾德八年生,今已有九十歲。

他真人約莫四十上下,三縷長須美髯仙氣飄飄,著道袍,持拂塵,腰懸八卦鏡,腳踏七星靴,甫一進宮便在聖軒帝面前表演了一手“白紙顯字”“化水成灰”“掌心生火”,並進貢仙丹二枚,聖軒帝當夜服下,攬鏡自照,只覺精神奕奕,眉眼放光,走起路來步步生風,一晚竟臨幸四名嬪妃,次日又早起早朝,容光煥發。

聖軒帝當即便大喜,在朝中欽封丹青子為大元朝國師,負責煉丹求長生,捉鬼觀天象,並在紫華山和京中大興土木,興建丹青觀,塑丹青子泥像,供後人參拜。

這等荒唐事,李讚等人當然要出來諫言,可聖軒帝對丹青子深信不疑,隱忍怒氣,險要大發雷霆。

李讚上前兩步,大聲道:“皇上,謂長生可得,而竭民脂膏,濫興土木,法紀弛矣!”

聖軒帝怫然不悅:“朕修建丹青觀,是為福澤百姓!”

“古者人君有過,澤被於民,賴臣工匡弼,而今皇上卻竟靠修建道觀設壇作法,第恐貽笑大方!”李讚也是直言慣了,此言一出,朝中一片嘩然。

鄭海端等人臉上閃過幸災樂禍,秦良甫作為諫議大夫,卻眼觀鼻、鼻觀心,漠不關心。

聖軒帝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正要發怒,卻見魏正則邁步出列,插話道:“李大人,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顧其家者。皇上興建丹青觀同政事也無沖突,國庫尚充,依微臣之見,此意甚好。”

項啟軒也連忙附和。

李讚這才擡頭看去,但見聖軒帝眼底殺意漸淡,才知道自己這一條老命剛才險些就沒了。

聖軒帝隱去不愉,指派戶部撥銀,規定工部要在明年中旬竣工,宣布退朝。

群官走出大殿,李讚還是怒氣難消,拉著項、魏二人,低聲道:“那丹青子一看就是個老神棍,陛下連他鬼話也信?這世道還能不能水朗天清了!”

項啟軒急道:“你在朝上這般拂皇上面子,他不殺你已是皇恩浩蕩。”

魏正則淡淡開口:“凡用丹藥者,初時極好,再而衰,三而竭,且易怒偏激,方才皇上眼睛發紅,我便知他起了殺意,李大人,以後切莫再如此行事,天早已不是天,地也不是那地,我等需得韜光養晦了。”他拉長尾音,不忍嘆息。

李讚不禁長“唉”一聲。

三人剛出東華門,卻見前面的人正是秦良甫,他身旁一名著六品官服的官員正嘰嘰喳喳說著什麽,走近一聽,卻是在說:“……你不提拔我又怎樣?我還不是官升一級?”

魏正則目光微微一凝,語氣晦澀:“工部員外郎,張橫。”

“狗咬狗。”項啟軒嗤笑一聲。

還在天子腳下,人多口雜,秦良甫懶得搭理張橫,只把他當做跳梁小醜。

張橫卻不依不撓起來:“你怎地不說話了?你不是看不起我張家嗎?現在我女兒同永樂侯世子交好,我兒子也高中了,鄭大人看重我,遲早官運亨通,你不過……”

“張大人。”

突然身後有人喊他,聲音低沈,帶著一絲懶洋洋。

張橫和秦良甫同時轉身,見是魏正則一行,不由楞了楞。

秦良甫一言不發,張橫卻立刻換了張諂媚的臉:“李大人、項大人、魏大人。”

李讚和項啟軒沒有搭理,魏正則卻是微微笑道:“大理寺前些日子覆審工部屯田主事,說半月前給張大人送了七百兩銀票,請張大人給予提攜,不知此事可謂真假?”

張橫心虛極了,他的確收了那人七百兩,本以為那廝鋃鐺入獄是不會抖露出來,沒想到還是傳到了魏正則耳朵裏。

他立刻否認:“一派胡言,空口無憑,定是汙蔑下官,魏大人切莫聽信了!”

魏正則睨他一眼,不鹹不淡道:“清者自清。”

張橫莫名被他盯的發怵,忙拱手道:“衙門還有要事,下官便不作陪了,告辭,告辭。”他被魏正則擺了一道,心頭越想越不樂意,腳步一頓,回過身道,“魏大人,聽說你明日便要去渭州任職,下官在此先恭喜了。”說罷,立刻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項啟軒忍不住罵:“鄭海端是越來越沒水平,連這種人都肯收羅!”

一旁的秦良甫聞言,滿面驚訝,他問:“好端端地,你為何要去渭州?”

魏正則正欲搪塞,卻聽項啟軒譏諷道:“還不是多虧秦大人您所賜?上次文霄兄替你求情,惹惱皇上,直接貶他去渭州做刺史,從此天遠地遠,秦大人再不用擔心誰擋你路了!”

秦良甫神色怔然:“竟有此事?”

李讚一捋胡須,眼珠子轉了轉,道:“擢升貶謫皆有定數,秦大人也不要過意不去,文霄才幹出類拔萃,要不了幾年還會回京。”

這話說來,也不知是安慰秦良甫,還是安慰他自己。

魏正則倒也不在意,還笑了起來:“渭州雖偏遠貧瘠,但天高皇帝遠,我也可趁機偷閑。”

秦良甫心裏不是滋味,卻又不知說什麽好,要他道歉感謝是萬萬不成。半晌,他才沒話找話道:“本說明日小女及笄禮,請魏大人一同飲筵,看來是不能了……”

李讚一聽這話,脫口便道:“怪不得文霄讓老夫帶禮過來,原來秦大人早就此意。”

“什麽?”秦良甫一頭霧水。

魏正則要阻攔卻是晚了,李讚老臉笑呵呵的,“那多寶流光金步搖,其實是魏大人借老夫名義相送。”

這東西秦良甫知道,當晚回去,張氏絮絮叨叨在他耳畔說了好幾遍,誇李老兒大手筆,卻沒想到是魏正則送的,他這又是什麽意思?

魏正則卻笑道:“上次秦大人送的畫我甚是喜歡,此次不過是借個由頭還禮罷了。再說,李大人送的禮才更貴重。”

李讚摸摸下頜花白的胡子:“哪裏哪裏。”

他一生清廉,若不是孫子看上秦家嫡女,他還舍不得呢。

秦良甫倒沒有多疑,李讚又請他晚上一同在會仙樓參加踐行宴,秦良甫思忖片刻,還是應下了。客套一番,幾人見無甚好談,便各自回衙門理事。

魏正則左右沒有可整理的卷宗,待明日交了官印,便要領著文書前往渭州。和大理寺同僚作別一番,他提早離開,回府收拾細軟行李。

故此,錦玉趕到魏府,便見一派忙碌搬遷之象。

二九章 及笄

“徐伯?你們這是要去哪裏?”錦玉疑惑極了,伸手替徐伯將兩個包袱放進箱子。

徐伯見得她,不禁向她身後張望,發問:“你家小姐呢?”

錦玉道:“小姐染了風寒,臥病在床,她差我來問魏大人明日可否參加她的及笄禮。”

徐伯嘆了口氣,搖搖頭,頗為難過:“大人去不了,他遭貶渭州,明日一早便要離開京城。”

“什麽?”錦玉大驚失色,“這……這是怎麽回事啊?”

徐伯倒沒有隱瞞,一五一十說了,錦玉怔在當場。

徐伯放下手中東西,又道:“我去找大人說說。”說著便朝書房走去。

魏正則正埋首整理書籍,這些書多是孤本,十分重要。門突然被推開,徐伯躬身進來,稟報道:“大人,秦姑娘差錦玉過來,問你明日是否前往秦府,我給回絕了……你當真不去和秦姑娘道別嗎?”

魏正則動作一頓,沈聲道:“不必。”待捆好一摞書,才問,“她……怎麽沒來?”

徐伯長嘆道:“秦姑娘倒是想來,可她生病,臥床不起……”

“病了?”魏正則手一抖,剛摞好的書籍便散落一地,“什麽病?”

“風寒而已,只是來勢洶洶,免不得身子發虛。”徐伯見他眉頭微蹙,就知道他定然是關心秦畫晴的。

魏正則立刻伏案疾書一封信,折好遞給徐伯:“拿給錦玉,讓她去太醫院尋宋太醫。”

徐伯接過答是,張了張嘴想說幾句,但看魏正則眉宇間疏淡的神色,到底沒說出口,嘆了口氣,甫轉身離開。

***

天氣愈發陰冷,下午又紛紛揚揚的下起大雪。

秦畫晴窩在床榻上,蓋著厚實的錦被,腳邊放著湯婆子,正拿著荷包刺繡。

錦玉回來時,裹挾了一身風雪,秦畫晴連忙讓她過來暖暖身子。

“他怎麽說?”秦畫晴立刻從床上坐起,催促著問。

錦玉囁嚅半晌,道:“魏大人不會來。但他得知小姐你生病,專門讓宋太醫給你配了藥。”說著,錦玉便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服侍秦畫晴吃下。

秦畫晴只覺苦澀難當,可這份苦澀,不知是因為藥,還是因為心。

“他有沒有說為什麽不來?”

錦玉嘆了口氣,“即便他想來,也來不了。魏大人因上次替老爺求情,惹怒了皇上,將他貶官,明日就要離京,哪能留下呢?”

“貶官?”

“大理寺卿貶為渭州刺史。”錦玉又解釋道,“小姐,你也莫在意這些,魏大人和老爺的關系你不是不知,該避諱的一樣都不能少,他這次離京未免不是好事……”

秦畫晴呆若木雞,錦玉嘴巴一張一合她卻聽不清在說什麽。

原來命運的軌跡沒有改變,魏正則還是被貶去渭州!但上世是因父親的陷害,這次卻因替父親求情,始終和秦家息息相關。

渭州地勢偏僻,外祖母很早以前就說來京城探親,就是因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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