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記憶有關於她——

這黑暗仿佛永無止境，走了許久許久，可始終走不近那團觸眼可及的明亮光芒。

往前踏的每一步越來越艱難沈重，葉彎只告訴了鹿之野她有點累想慢慢走，沒有告訴他她內心逐漸增加的惶恐不安。

那種沒來由的焦躁恐懼，就好像前面潛伏著隨時會跳出來吞噬掉自己的可怖怪物。

一股無形的壓力四面八方地向她襲來，壓得越來越喘不過氣來。

她努力維持氣息，佯裝著安然無恙的樣子。

她不知道的是，鹿之野跟她的體會是一模一樣的。

兩人默契地選擇一致，為的都是不讓彼此擔心。

葉彎扶著鹿之野的胳膊，額頭滲出涔涔汗滴。

窒息感即將達到極致的時候，耳邊突然傳入一聲嘹亮的狼嚎，嚎叫劃破黑際，壓力驟然一松，葉彎渾身一輕，如釋重負。

她略有疲憊地循聲望去，毛茸茸圓滾滾的一團白色。

“嚶嚶怪……”她不假思索地朝它奔去，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嚶嚶怪，那份心情十分驚喜。

鹿之野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抓住她，可是她行動得過快，他的指尖只堪堪觸碰到飄揚的裙擺飄紗。

他伸著手，望著她奔跑離去的身影，眼瞳驟然一縮，心臟惶恐到漏了好幾拍。

不要走……他想追上去喊住她，張口卻發不了聲，腿腳也移動不了絲毫，他只能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內心不住地祈求。

上天沒有聽到他迫切深刻的祈求，他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拎著裙擺狂奔離去，徹底消失在視線裏，如同他無數次夜裏夢到的殘酷場景。

她走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遠離他，一瞬間的崩塌感壓垮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白霧如潮水般向他湧去，四面八方地把他包裹了起來。

鹿之野感覺自己被平托了起來，輕飄飄的，加上周遭是蒼茫的白，讓他有一種飄在一無所有世界之源的感覺，無助，孤寂，荒涼。這感覺沒持續多久，接著便被一種溺斃的感覺席卷。

無論怎麽掙紮，始終都即將窒息卻不得窒息。

在意識到除了忍受別無他法後，他不再試圖掙脫。他想起了一些美好的日子，他人生中難得的一段充斥有快樂情緒的時光。

一想起那段時光，他的臉上露出了懷念又幸福的平靜微笑。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時常會那麽覺得，覺得命運待他終究不薄，讓他能幸運地遇到她。

葉彎竭盡全力地朝嚶嚶怪奔去，一把跪抱住後，轉頭想跟鹿之野分享心情，那裏一片黑，不見人影。

她有點慌地喊道，“之之？”

空寂到無人回應。

她倏地站了起來，加速思索著，之之不可能會不回應她，更不可能不置一詞便拋下她，一定是剛才她跑向嚶嚶怪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她突然有些懊悔，應該拉著他一起的。

她兀自自責著，周圍突然出現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藍色光圈，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一下子便給其中一個光圈給吸了進去。

身影帶著那抹光圈瞬間消失在原地，周圍的光圈隨之逐漸縮小，嚶嚶怪焦急地嚶嚀了兩聲，隨便選了個大光圈跳了進去。

這裏就像是浩渺璀璨的星空，黑色的綢幕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光亮。

腳下踩著的，宛若暗夜裏的平靜湖面，泛著幽藍的光，每點踏一步，都會蕩出或淺或深的漣漪。

光點四處分散著，葉彎朝最近的光點走去，走近了才發現，那些光點一經觸碰便會幻化成一幕幕的場景。是過去發生過的場景，人們稱之為記憶。

這些記憶有她，但不屬於她，記憶的所屬者是鹿之野。

晴朗明媚的天氣，樹蔭底下，男孩緊抓著女孩的手腕表白，女孩稚氣未脫地問男孩：“你說的這麽好聽，要是你以後不止不聽我的話反而還欺負我怎麽辦？你人高馬大的，我肯定連還手都還不過你。”

男孩顯然被女孩始料未及的反問為難住了，一臉苦惱又急切地抓了抓頭發，想不到怎麽保證，只能嘴笨地問女孩，“那、那你想怎麽樣？”

女孩瞧了眼被他抓後亂糟糟翹起的一撮毛，再瞧見他這困擾無比又不知何解的無措表情，抿嘴竊笑了一番，“我想你抱抱我。”

她才不會告訴他，她早就知道他喜歡她，而且她也已經喜歡了他很久。

這是個秘密，等他哪天問起她什麽時候動心的時候再告訴他。

女孩的第二個回答讓男孩一下子呆住了，他難以置信地楞在了原地，驚詫，他僵硬機械地伸出雙臂，上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所、所以、這是……答應了……嗎？”男孩有些不確定。

女孩側耳貼著男孩的胸膛，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節奏，砰砰砰，很亂，很快。

她彎了彎眼睛，抱著他遒勁結實的腰，“嗯吶，從現在開始，你可是有女朋友的人咯……要恪守男朋友三不原則，不能做出任何讓女朋友傷心的行為，不能無故忽略女朋友，不能不寵女朋友。”

“嗯！”男孩用力將女孩抱緊，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平緩他此刻激動不已的心情。

有了女朋友後，男孩的第一次生日，女孩端著親手做好的蛋糕到他家給他慶祝生日。

蛋糕極簡，樣式不覆雜，裝飾也沒多少，只是蛋糕胚勉強均勻地抹上了一層奶油，放了幾顆草莓。

連生日快樂都沒寫，女孩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不擅長做蛋糕，這個已經是我做的最好的一個了，本來想給你寫上生日祝福的，但是那個裱花袋好難擠也好難寫，我寫了幾次，寫出來歪歪扭扭的，太不好看了，然後我想就算了。”

女孩有些忐忑地瞧著男孩的表情，“你……會生氣嗎？”

要是他不高興也能理解，畢竟這個生日蛋糕也太不像樣了。

出乎女孩意料的是，男孩在定定地盯了她許久之後，說道，“不會，我覺得很好，很喜歡。”

吹完蠟燭之後，女孩問男孩許了什麽生日願望，男孩說生日願望是希望可以親一下女孩。

這時候，女孩和男孩才交往剛剛一個星期多，擁抱過，牽手過，男孩顧慮到女孩的害羞和適應，沒有倉促又唐突地親吻過女孩。除了那次噩夢醒來悄悄偷親過一次。

聽到男孩說出的生日願望，女孩還是很羞澀，瑩白的臉蛋一下子便紅了，臉紅心跳了一陣，最後小聲回道，“既然是你的生日願望，當然要幫你實現。”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吻，男孩捧撫著女孩臉蛋的手因為激動不住地輕微顫抖著。

她開心笑著的樣子，為了討糖吃撒嬌的嬌俏模樣，扣牽的雙手，無數的場景都與她有關。

這些場景隨著記憶深刻程度的不同，亮度也有所區別，越是深刻，場景越是清晰完全。

就算同一畫面，也會因為記憶所屬者偏向的側重點的不同而導致畫面顏色淺淡不一。

在他的所有記憶裏，葉彎的模樣是鮮活的，顏色濃重的，除此之外的任何背景都是疏薄模糊的。

又一個被觸碰的光點。

“媽媽你看！”精致漂亮的小男孩跑到母親的房間，雙手舉著自己的畫作，“我，爸爸，媽媽，我們一家人！”

小男孩亮晶晶的眼睛寫滿了對表揚的期待。

美艷妖媚的母親只顧著對鏡梳妝，眼神沒瞥一個給小男孩，也沒有回話，置若未聞。

“媽媽，媽媽！”男孩年級太小，以至於還看不懂任何眼色，他想要母親的誇獎和鼓勵，於是鍥而不舍地呼喊。

慢條斯理地塗抹好口紅，完成一個完美熱烈的妝容後，連姣才看向吵鬧的小男孩。

她眼中流露的是深切的嫌惡，“鹿之野，我不喜歡你，不想看到你，你就這麽看不出來嗎？！一定要我說出來，你才會知道嗎！我以為我平時表現得已經夠明顯了不是嗎？”

母親用冰冷的語氣說出的話語重傷了男孩的心，他分明想哭，卻拼命忍著，圓溜溜睜著的一雙大眼睛澄澈明凈又濕潤，他固執地站在那，倔強地盯著母親，即使被傷害，可還是不肯走。

可能是在等待時間改變些什麽。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就像他渴望得到的母親的溫暖疼愛，永遠不會來。

他看著母親愉快地拎包走了出去。

“姣姣，去哪？”坐在廚房餐桌上用筆記本電腦處理公務的鹿清松叫住了她。

連姣腳步一滯，表情一瞬間落了下來，隨後又立馬換上了明媚的笑臉，她笑著朝鹿清松走過去，修身的抹胸禮裙描繪出她妖嬈性感的身材。

她輕車駕熟地坐到了鹿清松的腿上，雙手換上他的脖頸，巧笑間流露出嫵媚風情，“妍妍今天舉行生日派對，邀請了我去參加，我好久都沒怎麽去參加聚會了，你會同意我去的吧——”

鹿清松探究地盯了她一會兒，“派對快結束前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還有，你要乖一點，不許招惹別的男人。”

連姣是個不受世俗道德所拘束，性格張揚又熱烈的美艷女子，肆意妄為，隨心所欲，她享受極致的歡愉，身邊來來往往的異性無數，和鹿清松的相遇完完全全是個意外。

鹿清松常年忙碌於公事，唯一一次與連姣的交集是在葉家夫人宋憐的生日宴會。

原本鹿清松是一律不出席這種娛樂場所的，但他和宋憐有過一次合作，對她的攝影天賦很是欽佩，所以那次特意出席了一下。

只是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和葉家夫婦稍微交談了幾句，離席的時候不經意瞥到了連姣與朋友談笑風生的模樣，開朗，明媚，奪目。

鹿清松一眼鐘情，主動接近。他為人體貼，長相儒雅俊秀，一下子就俘獲了連姣的心。

在一起一段時間後，鹿清松向她求了婚，不久之後，鹿之野出生。

本應該很幸福的，可連姣是個不適合婚姻的女子，她總是在尋求新鮮感和追求自由。

她喜歡一個人是很短暫的，所以她的男朋友總是不斷地在換。

生下鹿之野沒多久，她漸漸膩煩了鹿清松，在外和別的男人暧昧不清。

被鹿清松發現後，連姣無所謂地提出離婚，可她沒能如願，與鹿清松溫潤平和的外表不同，他固執，偏激，占有欲強烈，他病態地喜歡著她，恨她的行徑，卻又無論如何不肯放她走。

最初是把她關在房間裏，在連姣強烈反抗之後，鹿清松不再限制她的自由，只是無論她去到哪兒，他都會牢牢地跟在旁邊。

懂事之後，鹿之野一直以為兩人會以這種奇異的關系生活一輩子，結果他們卻一起消逝在了某個寒冬。

那天地面有些濕滑，鹿清松開車陪連姣去看畫展，經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偏僻小路口的時候，一輛剎車不及的重型卡車側撞了上來，兩人當場失去生命體征。

鹿之野接到通知趕到醫院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在發抖，摧毀了他童年的人最後也摧毀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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