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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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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田一幹人等交代罷轉回頭,卻見宗承仍舊滿面霜寒,遂紛紛將目光投向何雄。

何雄跪伏在地,冷汗涔涔,噤若寒蟬。

他自進來就一直跪著,宗承沒發話讓他起來,他不敢動一下。他身上飛鏢未取,直豎豎插著,傷口血流不止,右臂與一側後背皆被血染紅。已疼得麻木,但他根本不敢提一句治傷的事。

莫說讓他起來,宗承自打現身開始,就沒搭理過他,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曾,仿佛全然當他不存在。

當眾羞辱之意昭彰可見,但他一聲不敢吭。

他忽覺艙內一靜,擡頭看去,發覺武田等人竟都望著他。

他意識到了什麽,面色一白,分辯道:“大人明鑒,此事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我也是被逼……”

武田平忠忽而打斷他的話:“我看何樣那傷得盡快處理一下,血都落地成攤了。”

話外音便是再不讓他滾走,會臟了船艙。

宗承終於發話:“將他拖出去,然後把汙漬清一清。”

眾人忙忙應是。

何雄被人架著出去時,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大人,小的是否能找人包紮傷口?”他不敢對上宗承的目光,只敢偷瞥他神色。

宗承只說讓他出去,可沒說他準去治傷。宗承雖為人低調,但積威甚重,一般被宗承親自教訓的部下,未得他允,都不敢擅自醫治,這是規矩。

何雄等了半晌沒等到宗承開言,心中七上八下,宗承不會就是想廢掉他的手吧?

就在何雄預備再度跪下求他時,宗承冷淡的聲音在艙內響起:“先止了血,別寒磣人。”

何雄如蒙大赦,連聲謝恩,行了禮,忙不疊出了船艙。

等何雄出去,武田趁機道:“館樣也應當知曉何樣的為人,冒您名號一事,我等才是迫於無奈。何樣說他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打出您的名號也不為過,我等以為此乃您默許之事,便也未曾細問,不知原來何樣並未取得您的同意。”

藤原能勝也在一旁附和,為自己撇清。

宗承哂笑,滿目嘲色。

他早料到會如此,各方互相推諉,果真是敢做不敢認的孬種。

武田等人見宗承根本不搭腔,暗暗互覷,低頭噤聲。

此番來國朝劫掠,他們都是得了各自背後的禦館大人暗地裏授意的,之所以肯帶上何雄,確實是想壯勢,但還有一個極要緊的緣由,就是找個替死鬼,一旦將來宗承追究起來,也好將自己擇出去。

歸根結底,就是既想借宗承的勢,又不想得罪宗承。

他們前頭曾跟國朝朝貢過,暫且也還不想再撕破臉,但又忍不住劫富肥己,這就想到了將事由推到宗承身上的主意。宗承身份特殊,若是宗承下的手,國朝那邊不好追究日本國這邊的罪責。

他們其實原以為宗承即便知曉了此事也不會如何氣惱,因為宗承本身就是海寇出身,大不了他們把搶來的資財分給他一些,這事也就了結了。

誰想到宗承反應這樣激烈。但細細想來也可理解,宗承久慣稱王稱霸,被人利用倘還若無其事,那往後還有何威信可言。

宗承冷然不語。

艙內壓抑,就在武田等人窒悶得幾乎壅閉了呼吸時,火頭領著人上菜來了。

他們可不敢拿他們的剩菜剩飯招待宗承,都是現做的熱菜熱湯,葷素相間,酒飯點心齊全,雖則條件粗簡,及不上宗承素日的精致美饌,但也算豐潔。

火頭與幾個仆役有條不紊擺飯時,武田看向宗承,殷勤道:“館樣稍候,我等去擇選幾個美人來陪酒。”

有酒有肉,怎能沒有女人。

宗承遽然擡頭:“我聽說,衡王前陣子送了幾個美人過來?”

武田應是。

“帶過來,我瞧瞧。”

武田等人雖不甚樂意,但宗承既開了口,他們焉有不應之理。

少頃,秋娘等一眾妓子被領入船艙。

幾人貌比桃夭,乳豐臀肥,中間卻是纖腰一束,款擺之間裊裊婷婷,勾人遐思,望之銷魂。

宗承漫不經心掃去一眼,順勢問起了衡王招安之事。

眾人本以為宗承讓他們將那一幹妓子叫來是要選幾個過去服侍他,誰知他面色寡淡地打量罷,又面色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他看的不是一群美人,而是一堆陋石。

這等美色都瞧不上眼?

藤原能勝暗暗咋舌,館樣不愧是館樣。也是,若是眼界不高,也不會至今不娶。

武田等人答話之際,火頭已將飯菜擺訖,與一眾仆役告退。

藤原見宗承不讓那些女人伺候,又不好吩咐宗承身邊的長隨來布菜,念頭一閃,出聲叫住已退到門口的火頭等人。

他目光迅速從眾人身上掃過,點了火頭與胡貴留下伺候。

他們這些武士家臣,為著行事方便,大多通曉漢語,或許所習不精,但基本是夠用的。

胡貴答應一聲,垂眸到宗承跟前行了一禮,與火頭一人一邊,侍立在側。

宗承連個眼風也沒給身邊這兩個仆役,只跟武田等人說起了近來的戰事。

他簡明扼要地表明了一條意思,寒冬將至,見好就收。

“究竟是哪個夯貨出的主意,讓那撥援軍往秣陵關去的?秣陵關可是南京城的門戶,南京是留都,太祖的山陵就在南京城外,你們這般,會讓國朝皇帝認為你們想要侵占留都、毀壞祖陵,原先只將五六分精力放在你們身上,如今就要變成十二分,你們這般舉動,是全然藐視天朝威嚴,皇帝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剿滅你們,跑得慢了,就要變成國朝水師的刀下鬼。你們自己掂量。”

武田平忠面色微變,又道:“館樣會不會想得太嚴重了,我看國朝那邊沒有那樣可怖……至於北上逼近秣陵關,就是想轉移他們的主意,附近城郭只有金陵地位舉足輕重,倘若金陵告急,他們必定分兵援之,我們攻打蘇杭就能事半功倍。”

宗承冷笑:“你當衡王跟你們一樣蠢麽?他早知你們會使分兵之計,單等著你們這幫顢頇之輩上鉤。你們覺著打得順,那是因為下頭的地方官壞了事,地方官若是不棄城而逃拖後腿,你們怕是早被衡王集兵剿殺了。”

“我也告誡你們,”宗承微微傾身,目光如利鉤,“往後休打侵劫國朝的主意,老實朝貢才是上上之選。想撈錢,就學那個佛郎機勳貴,與國朝做買賣。你們這回捅了馬蜂窩,自己死不要緊,回頭牽累各自背後的主上,才是得不償失。”

武田等人噤聲。

宗承繼續道:“還記得當年元世祖兩次東征日本之事麽?第三次東征尚未開始,你們的北條將軍就因惶遽過度,年紀輕輕竟被無可承受的重壓活生生壓死了。天朝先前可以東征,現在也可以東征。真把皇帝惹毛了,再來一次渡海東征,你們就不怕亡國麽?”

武田沈下臉來:“館樣慎言,我等乃神之後裔,得上天眷佑,不然為何能在兩度東征之後安然無恙?”

宗承嘴角輕牽:“能安然無恙是因為元世祖當年太不上心了,沒把你們當回事,又兼下頭的人辦事不利,這才讓你們躲過兩劫,否則你們今日焉能在此打家劫舍?”

武田與藤原等人皆對宗承此言不滿,他們是神之後裔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他們就是天生比別國人高貴。但思及宗承本身畢竟並非他日本國人,聽了這話怕會不豫,也就憋著沒說。

他們各自背後的主上尚且將宗承奉為上賓,他們沒資格得罪宗承。

火頭看宗承不動筷,惶恐不已,小心詢問他喜好什麽菜式,若桌上沒有,他再去準備。

宗承目光掃過眼前肴饌,最後停駐在一盤腌鮮鱖魚上。

腌鮮鱖魚是一道徽州名菜,眼下又正是品食鱖魚的絕佳時候,算是一道應景的時令菜。

火頭見狀明了,以公筷為宗承夾了一小碟魚肉。宗承是徽州人,這道菜原就是特為討好他而做的。

火頭見胡貴只是低著頭,低聲呵斥:“木頭一樣,還不快給大人斟酒!”

胡貴應聲。她動手斟酒時,自灰色短打袖中露出兩截纖瘦手腕,雖不白,但樣態實在惹眼,細瘦玲瓏,小巧尺骨圓突兩側,愈顯纖柔之態。

藤原的目光定在她十根春纖上,喉結滾動,突然發問:“看你這一雙手,可不像是長年做苦活的,怎會出來販菜?”

胡貴垂眉斂目將酒盞擱到宗承面前,擡手就抹起淚來,小聲哽咽著,自道自己原也是殷實之家的少爺,奈何後來家道中落,只好出來討生活。

她哭得傷心,引得艙內幾個漂泊在外的仆役長隨也禁不住黯然神傷。

武田看她嗚咽不住,覺著晦氣,皺眉趕她出去。

胡貴正一面揩淚一面往外去,忽生一種芒刺在背之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有一道熾烈目光正燙烙在她後背上。

她佯作不覺,低著頭一徑退出去。

她立在甲板上吹了少頃海風,心緒才略微平覆下來。

她先前出來得遲,未能瞧見何雄前面虐殺那十幾個男丁的場景,她只看到何雄朝眾戰俘開火的舉動被宗承阻止。後來何雄等人走後,她才發現了那十幾個慘死的男丁屍首。

夜幕之下,屍首仍靜靜釘在樹上,血肉模糊,殘缺不全。

此前,血腥屠戮只存在於旁人言語之中,這是她第一次離殺戮這樣近。

腳步聲起,她驀地一驚,回頭發現是陳高,舒了口氣。

他盯她片刻,低聲道:“你今晚去我安置的艙內,與我睡通鋪。”

宗承沒動幾口酒菜,就出了船艙。

月下海波粼粼,桂魄正明,長空萬裏一碧,天際與海緣交錯處,雪浪翻伏,銀帆棋布。

夜闌人靜,潮聲喁喁。

他朝渺遠的海天交匯處眺望片刻,回眸轉身時,忽見藤原正堵住一人的去路。待看清他身前立著的是誰,他眸光一動,提步上前。

藤原能勝滿目色欲,正試圖將胡貴扯過去,卻見胡貴低垂著頭,不知說了句什麽,引得藤原大罵一聲,扭身就走。

他才走兩步就對上了宗承陰鷙的目光,登時嚇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就得罪了這位,打了招呼就一溜煙跑了。

宗承轉向也想趁機溜走的胡貴,問她方才說了什麽。

胡貴訕笑:“也沒什麽。”

就是跟那孫子說她已非童子之身了。她發現那孫子雖然男女通吃,但挑得很。

不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塗得黑黃的手臂。她已經盡量在扮醜了,就她這模樣,那孫子也下得去口,真是匪夷所思。

胡貴正欲告退,陳高抱著她的鋪蓋卷過來接她。

宗承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滑動片時,眸中倏地綻出爛爛幽光,驀然笑道:“二位作甚去?”

陳高不作理會,拉著身邊人就走。

將錯身而過時,宗承一把握住胡貴的手。胡貴大驚,幾掙不脫。

陳高見狀,怒氣陡升,一掌劈向宗承的手臂。宗承迅捷躲過,手卻仍牢牢抓住她一只嬌軟柔荑。

“不答話還想走?”他說話之際,用力一拽。

武田等人酒足飯飽,出艙後遠遠瞧見這一幕,瞠目結舌。

三個男人拉扯在一起……

怪不得館樣方才對那些美人無動於衷,原來是好這一口。

武田正想著那兩個仆役生得都尋常得很,宗承這眼光真是不敢恭維,就聽有人來報說佛郎機人來談買賣了。

佛郎機人那些火器並不是白給的,雖然他們已經答應事後將劫掠所得分出兩成作為回報,但佛郎機人還是要求他們先給付訂金。

寧安趕去稟告佛郎機人到來之事時,見自家大人神色古怪,楞了一下。

宗承也不問他來作甚,迎頭就道:“今日給我斟酒的那個小廝,你留心盯著。”

寧安霎時明悟:“您放心,小人一定好生監視著。”

“不是監視,”宗承一字一字道,“是保護。”

顧雲容幾乎是被桓澈一路拖走的。她幾番試圖掙脫他的鉗制,但均告失敗,索性放棄,輕聲問他打算怎麽坑死那幫孫子。

桓澈猛地回頭,一雙眼瞳烏黑淵深,仿佛無底渦旋,月色水光俱被席卷入內,與暗夜勾連成一片深沈的黑。

他嗓音頗低,但字字句句皆咬得極重:“你明日就走!”

他想想方才一幕就氣惱。宗承認出他們之後,第一句話竟是問他們為何還沒散夥。又思及宗承強橫地抓住顧雲容時,更是怒不能遏。

他真不敢想若當時他不在,會如何。

顧雲容道:“誰讓你偷了我的東西跑出來。我來都來了,忽然離開會惹他們懷疑。你不是說你不會待很久麽,我跟你一道離開不是正好。”

桓澈見她不聽話,恨不得用鋪蓋把她卷了揣進兜裏。

賊窩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忍了幾忍,終是沒跟她繼續杠下去。

他安頓她睡下,轉身神鬼不知地潛入武田所居船艙,將一物掖入枕下,又悄無聲息地出來。

此刻幾個倭寇頭子正在談買賣,一眾手下又慶功去了,附近幾處船艙闃寂無聲。

他又連入其餘幾個賊首日常起居的船艙,折返之後,顧雲容已沈沈睡去。

他的目光在她那只被宗承抓過的手上流連不去,沈斂了目光,伸指在上面細細摩挲一回才罷休。

只是,有一點他始終存疑,宗承那廝是如何認出顧雲容的?難道也是打眼睛看出來的?

隔日,武田等人原準備再行西掠蘇州,但臨了卻不知為何起了紛爭,幾乎翻臉,籌劃由此取消。

武田等人尋宗承評理,他卻不予理會,只讓他們自行解決。

宗承休整一日後,命人拖來何雄,硬生生卸了他的右臂——就是他那晚端著鳥銃預備朝戰俘掃射的那只手。

何雄疼得當場昏死過去。

但眾海寇皆不以為駭怪,甚至連何雄的手下都認為理所當然。

宗承若是好利用的,那這頭把交椅當真是白坐了。

顧雲容那晚聽了宗承跟武田等人說的那番話,有一瞬竟然覺得他才是賊窩裏的最大細作。字字句句似在為倭寇考量,但論到根上卻是在幫故國解難。

可若他當真有所改變,又為何不幹脆殺了何雄等人呢?以他的身份,鏟除賊首並不難。

又三日,顧雲容借著采買之名上岸。她又以記賬為由,順手買了些紙筆。

這三兩日,幾個倭寇頭子跟佛郎機人談買賣時,她都盡力混進去,然後再把聽來的消息悄悄轉達給桓澈。

倭寇倒也不防她,橫豎沒人會想到她能聽懂。

武田等人因著前頭幾次三番的爭執,已經貌合神離,但為著共同的貪利,仍然維持著表面的和睦,甚至還在征得了宗承同意之後去看望了何雄。

等他們終於重新整飭,再度劫掠蘇松等地時,國朝那邊早已重整旗鼓。武田等人這才知宗承所言不虛,他們前面的順利不過是撿了便宜。

倭寇各部遭受重創,賊首不敢戀戰,敗退崇明。

戰局逐漸反轉。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緊接著,佛郎機人耍賴背約,收了錢財卻遲遲不將火器運來。

倭寇急需補給,武田等人氣得直罵娘,率部殺去佛郎機人的臨時巢穴,不問青紅皂白,奪了火器,又大肆誅戮一番。

然則再戰仍是慘敗。倭寇們驚駭地發現,國朝水師的火器已經進行了全面改良,他們原本的火器優勢已經不覆存在。

此戰後,倭寇死傷過半,逃竄至啟東。

桓澈卻並不能放松。

倭寇正一步步落入他密密織起的網中,但他的計劃只進行了一半。

他要的是一箭雙雕。

武田平忠等人近來暴躁異常,在是否要北逃歸國之事上產生了巨大分歧。

但有一件事卻達成了空前統一。

將戰俘全部坑殺。

他們如今已經不是在行軍,而是在逃命,這數千人於他們而言就是拖累。

幾人主意定下之後,宗承將桓澈叫來密談。

他表示他可以救那些俘虜的性命,但需要桓澈答應他一件事。

桓澈譏誚一笑:“又是要開海禁?”

“這倒不,一樁是一樁,”他慢條斯理道,“你也知道,何雄是擅作主張,他們出外擄掠,並非得我授意。我想讓你幫我在天下人面前澄清一下,我不想背這黑鍋。”

桓澈笑起來:“真是看不出來,你一個海寇頭子竟還在乎名聲?你身上劣跡多了去了,也不多這一口鍋。”

“擱以前,我約莫是真不在乎。但我早先就已經跟她表了態,眼下不想不明不白被人唾罵。”

桓澈滿面霜色,神情幾番變幻,終是應下。

他眼下不便調兵來救那些戰俘,宗承願救自是最好。宗承要求之事,對他來說順手即可為。

兩人說著話,忽聽外面銃聲轟然,驚叫連連,當下齊齊往外去。

武田與何雄等人群聚甲板上,端著火銃對著一眾瑟縮在一起的仆役長隨。

“館樣來的正好,”武田平忠雙目赤紅,“我跟另幾位商議之後,覺著船隊中定然是出了細作,館樣不如幫著出出主意,看如何揪出內鬼。”

他瞧見宗承身邊的陳高,命他也與眾仆役站在一處,隨後道:“現在人齊了,要麽就全部殺掉,這樣最幹凈。”說話間,隨意瞄準內中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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