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寒雨瀟瀟。

冬涼來得晚，雨已經飄灑了三四日，令得寒涼加劇。夜漸深沈，空氣中氤氳的潮氣彌漫在街頭巷尾，令得老城區蒙上了冬眠氣息。

不一陣，小雨轉而淅淅瀝瀝，有一絲要停歇的跡象。

三岔路口的角落裏，一個不足三平米的小煙鋪是除了路燈之外唯一展現著鮮活氣氛的存在。

單身漢老王烤著取暖器，品著小酒磕著瓜子，放著電視還時不時吐槽幾句。

交談聲似有若無地傳來。王老漢目光所及，兩個人兩把傘，並肩而來卻緩步而行。

兩人的行進速度很慢，慢到王老漢把註意力分給了嚴重註水的電視劇也絲毫不覺罪惡。

突然之間，爭論聲傳來，一聲高過一聲，一句急過一句，伴著小雨初停的夜半寒風回蕩在空曠的街面。

王老漢擡頭看去，那兩個年輕人是這條街上除了他之外唯一的“活物”，看這爭論小戲可比看電視劇有趣多了。

他低頭按下暫停鍵，一切聲音戛然而止……

街道兩旁燈光黯淡的家家戶戶悄然如常。對面六層小樓的爬山虎正在竭力生長，如同一個長在漆黑世界裏張牙舞爪的怪物。

三秒鐘後，“啪嗒——”小積水承受不住地心引力滴落在雨棚上，發出清脆聲音，打破了一場沈靜。

半分鐘後，一只老鼠沿著水窪邊緣掠過，將反射的燈光擊碎成點點鏡片，擾動了一場安寧。

三岔路口的路燈照耀之下，光亮最盛之地，卻空空如也。沒有爭吵，也沒有人，只有一把雨傘斜斜落在一旁的花壇裏，啞然地試圖證明曾經存在過什麽。

******

三月，寒潮未退。

C市有名的享樂之都，夜入燈火，攘攘如初。最繁華的，最陰暗的，都在這裏交織。

晚上九點，霓虹沿著江岸蔓延，生活終於在酒吧裏肆無忌憚放大狂歡的音量。

“差點脫水！”趙熙文把自己塞進卡座，一口氣喝下半瓶啤酒，滿足地呼氣，用剛好蓋過酒吧吵雜音量的聲音呼喊：“毫無蹤跡！”

石楓點了點頭，把小吃往他面前一推，“我這邊也一樣。”

趙熙文繼續氣呼呼地抱怨：“快遞公司同事對他的最深刻印象是‘不愛說話’，房東對他唯一的記憶點是‘挺帥一人’。這麽縹緲的碎片化信息，組合起來能成‘人樣’？”

武大力面無表情地跟腔：“我這邊更慘，街道辦事處對這個人‘毫無印象’，交通出行大數據是‘查無信息’。”

兩人擺起腔調互相吐槽，不約而同看向了安靜如常的石楓：“目標人物人間蒸發，怎麽抓？”

石楓下意識摸了摸眉毛，沒直接回答他們的問題，而是說：“兩個消息，一好一壞。”

“有老大的消息麽？”武大力的聲音穿透酒吧雜音，“除此之外，我毫無興趣。”

“有……”石楓略帶一抹苦笑：“老大被勒令休假三個月，強制養傷。”

趙熙文拍腿直樂：“好嘞！讓個工作狂好好休息下也不錯。”

“這是壞消息。”石楓找準兩人緩勁兒的空隙壓低聲音：“好消息是——總部派了調查組的人來跟進。”

武大力恨不得一跳三丈高，“早就該這樣！這種彎彎繞地神秘消失就該交給他們。”

石楓笑了笑沒有接話，抿了抿啤酒，察言觀色。

趙熙文比武大力多一層心思，立刻發現了異樣，“你是不是還有後半句沒說？”

石楓又笑了笑：“調查組二隊隊長，暫代咱們隊長之位。”

趙熙文楞了楞，好不容易從腦中搜刮出了以前八卦而來的信息：“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個讓上面又愛又恨又頭痛又舍不得趕走的……女人。”

武大力這次真的跳起來：“啥？她查她的，代我們隊長幾個意思？”

石楓一手拽一個努力把人安撫下來：“別忘了，那是二隊。”他頓了頓，又繼續解釋：“編號越靠前，成組時間越早。沒點真本事早就被撤銷編號了。”

趙熙文和武大力互看一眼，無可辯駁。

“而且……”石楓又不由自主摸眉毛，“老大……已經同意了。讓我們原地待命，聽從安排。”

老大發話等同一錘定音。就算再不滿，也得咽下情緒。只不過，在這喧鬧的酒吧音色裏，除了石楓依舊如常，另兩人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悶了一小會兒，趙熙文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喝完，見服務生就在不遠處，擡手招呼。可手一擡一晃，堪堪把經過一旁的女人嚇得頓步。

女人晃了晃，腳一歪，便扶住卡座椅背借力站穩。原本恰到好處的玫紅色緊身連衣裙被妖嬈地身姿展現得淋漓盡致。

趙熙文連忙伸手扶住漂亮女人，露出一抹笑：“真不好意思，崴著腳了麽？”他對自己的帥一向很自信。

“沒有。謝謝。”女人淺淺勾唇，露出兩個淡淡的梨渦，眼睛毫不避諱地迎了上來，一點也不掩飾對帥哥的好感。

“還是得小心確認一下。”趙熙文把女人扶著坐進了卡座，自己坐在扶手邊緣。

“咣當”一聲，武大力把手裏的啤酒瓶落在桌上，咬了咬唇……忍了。

石楓：“……”任務期間啊，你是要鬧哪樣？

趙熙文擺出撩人姿勢跟美女攀談，還悉心地請喝酒。五分鐘後，美女拿出口紅在他手臂寫下地址，起身的同時甩了甩長發，發尖剛好似有若無地掠過他的臉。

美女在旁邊兩位滿眼生無可戀的目光下，伸手點了點趙熙文的肩，似碰觸又似沒碰到，甜甜而笑：“十一點，別遲到。”

她又靠近，用嘈雜的狂歡聲掩蓋了撩人的嬌笑：“我給你留門。”

等到美女在註視下沒入人頭攢動的喧鬧中，石楓才提醒：“工作期間，這……不好吧？”

“工作期間還喝著酒呢。”趙熙文四兩撥千斤地嗆回去，“再說了，我們現在不是待命麽？”

武大力翻了個白眼，不想動腦子掰扯。

石楓嘆了口氣，不想絮叨自家兄弟。

趙熙文卻早已心猿意馬，“兄弟們，先走一步啦，明早聯系。勸你們也找點樂子，誰知道新官上任會不會燒三把火。到時候想放松都沒機會咯。”

趙熙文一走，武大力滿血覆活，“不如我們去看電影啊。情人節上映的那個電影就快下線了。”

石楓吃驚地眨著眼，“情人節上映的……愛情主題？”

“對啊。”武大力拽住石楓手臂，用小臂上結實的肌肉緊緊勒住他臂彎，“燒腦電影不適合我。”

“可是午夜場……我們兩個大男人去看愛情……”眼見著武大力眼中冒著期待，石楓嘆了口氣，摸出手機準備訂座位，動作卻突然停下。

“電影……怕是看不成了。”石楓的目光落在桌面酒瓶上，又一次嘆氣：“新官……已經走馬上任了。”

******

趙熙文在寒風裏打了第十一個冷顫，看著江面悔不當初。他後悔為什麽要先回酒店洗個澡，為什麽洗澡之前不把地址抄下來，為什麽對自己的記憶力就那麽自信。

現在，他站在濱江路吹著半夜裏的獵獵寒風，絞盡腦汁思考：到底是196號，還是169號？

他記得女人寫的是濱江路196號1602。可無論樓棟標號還是地圖軟件都明確地告訴他，濱江路沒有196號。而唯一相似的169號是一棟三層樓高的獨立私房菜館。

一頭霧水！一籌莫展！趙熙文憤懣地走進一家24小時便利店，在門口確認了一眼：188號——這是他在這條街上能找到的最大數字。

買煙的空隙，他嘆：“你們這188號還挺吉利。”

年輕店員一邊掃碼一邊熱情回應：“是啊，也助您發發發。”

還挺會做人！趙熙文笑了笑：“後面還有編號麽？比如196號。”

店員也跟著笑了笑：“這裏就是196號。”

旁邊連通高架橋的路口有車輛飛馳而過，呼嘯著打破寧靜。趙熙文卻完全淩亂。

“當然，這是以前的編號。”店員把香煙遞過來，“重新編號之後就改了。”

“什麽時候改的？”趙熙文掃碼付錢，腦子繼續不靈光。既然改了，美女為什麽還要用這個196的編號。

“這就不清楚了。我們這棟是公寓，樓上有普通住家戶也有微小企業。有些微小企業早幾年在網上登記的是196號。”店員禮貌地笑著：“您不是第一個問的。”

在店員的熱情笑容裏，趙熙文又不好意思地買了一盒口香糖，即使他現在滿腹狐疑。

但是等他終於站在“196號”1602號房門口的時候，疑惑陡然降到最低：門虛掩著，內裏透出柔和光線。

果然留著門，雖然他已經遲到了半小時。

他順了順頭發，調整了面部表情，整理出最好狀態推門而入。

小型覆式公寓，玄關燈光昏暗，一樓客廳裏點著蠟燭，充滿匪夷所思的誘惑感。可整個空間裏最紮眼的卻是玄關鞋櫃上的高達，以及下面壓著的一張字條。

趙熙文拿起字條，借著浪漫卻昏暗的燭光看上去，頓覺眼疼。字跡有點隨心所欲地潦草，但好歹還認得出來：“一個謎題

謎面是你

猜猜看

誰先到？”

電梯抵達的聲音響起。趙熙文鬼使神差地拉關房門虛掩，又讓自己掩藏在黑暗的惡趣味中。

房門被推開，在昏暗燭光下先進入眼簾的是半彎的身軀……趙熙文一步邁過抱住人，湊上頭就準備來個浪漫之吻……只是手感怎麽有點不太對……

恍神之時，對方一個頂肘一個過肩摔，他就被掀翻在狹窄的玄關。他毫無準備的被一擊而倒，卻在倒地的一瞬立馬來個掃堂腿，將對方也撂倒在地。

……

“我靠！怎麽是你！”武大力驚詫詫地湊上他那張臉，近距離確認著。

趙熙文無言以對：“……”他才是該問這個問題的人好不好？

門外突然傳來響動，有什麽東西撞上了門發出清脆而短促的聲響。兩人齊刷刷轉頭看去。

“你們……”石楓咽了咽不知所措的口水：“還是我兄弟麽？”

趙熙文雙手雙腳都纏住扭曲掙紮試圖逃離的武大力，又懷著一臉壞笑對石楓說了句意味不明的話：“兄弟不兄弟的……你不知道？”

石楓無話可說。武大力和趙熙文繼續在地上糾纏不休。

昏暗的門外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三位好兄弟……”

三個大男人在燭光的跳動中面面相覷。只是一個站在門口一臉電燈泡既視感，另外兩個立刻以極其扭曲又狼狽的姿勢拼了老命分離開來。

不速之客在門口默了幾秒，，默然推了推黑框眼鏡，不疾不徐地開口：“1602的外賣，哪位接一下？”

他們這才看清……兩大袋外賣冒著燒烤香氣，混雜著小龍蝦飄香。一打罐裝啤酒，一包看起來亂七八糟的零食……以及淡然看著三位“好兄弟”的外賣小哥。

趙熙文和武大力忙不疊地上前接了過去，急急忙忙把石楓連拖帶拽扯進屋裏，匆匆道了聲謝，把門砸出了“不毀不罷休”的氣勢。

外賣小哥被他們砸門的聲音震了耳朵，冷漠地揉了揉，轉身離開。

電梯直達底樓，鈴聲在深夜裏顯得格外深邃。門應聲而開，一股陌生的氣息灌入。

他腳步匆匆趕著去送下一單，一團影子突然直直朝著腳下撞來。恍惚之間他本能地朝後退去。

沒等做出其他舉動，一雙修長白皙的手臂在眼前一晃，一個黑色大口袋就兜住了那團影子。

一個女人在電梯門口快速將口袋收攏，困在懷中，嘿嘿直笑：“我家泰迪小黑。橫沖直撞慣了！”

泰迪有獠牙的麽？還有明明是灰色怎麽說成黑色？他近視，雖然帶著眼鏡卻只能自認眼拙，默然接受了女人的解釋。

女人仿佛使出很大力氣去壓制懷中的“泰迪”，又順手拍打著威脅：“叫你不聽話！撞著人了怎麽辦？”

袋子裏發出一陣如同小狗被捂住嘴巴的嘶鳴聲。

電梯內明亮的燈光和走廊半暗的光線交錯，女人卻擡起頭來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看，從眉眼到鼻梁，從唇瓣到下巴，只看得他惴惴不安。

他點了點頭，算作打過招呼，從女人身側一滑匆匆逃離。臨走出大門的時候，他隱約聽見女人威脅著：“再動？再動把你剁了！”

奔出門口轉身之際，他於匆忙中悄然回頭，看見女人拎著手裏的袋子往電梯門旁的垃圾箱上狠狠砸下……

沒來得及看見最後結局，他的腳已經不聽使喚地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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