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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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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無憂無法睡著。

實際上, 自從猜到了當年的事,她就一刻也未能睡好過,最多不過是勉強休息,找回些體力。

這一夜, 她幹脆是一刻也睡不著了。

她透過窗弦, 看著窗外的月亮, 一直看到了不知幾更天。

白日裏,她與李衎問清了當年的事, 在元笑徒勞的阻止中, 得到了完整的答案。

“師父是如何昏迷的?”

“你師父是異能者,能力是異能無效。他為了阻止你, 力竭失去了意識。”李衎看著她, 臉上絲毫也沒有什麽告訴她難言事實的沈重, “看開點嘛。多虧他阻止了你,否則, 你的能力真擴散了出去,可就不止這點麻煩了。若是真的擴散了出去……嘖嘖, 不敢想,但是你必定能史書留名了——千古罪人之名。”

“那時, 我殺人了嗎?”

“沒有。人都及時趕下山了。”四海廟坐落在山上。

“做過這樣的事,虧你沒急著再找個手鐲給我帶上。”元無憂看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手腕。

“已經不必了。”李衎一笑。他不過比她大上兩歲, 這個笑容竟帶上了些如同長輩般欣慰, 好像已經等待此時很久了:“你可真的已經長大了。在那個吃人的村子裏,在那樣的情形之下尚且沒有失控,日後想必也不會輕易失控了。”

確實, 那日, 徐慎之、煙羅, 所有重要的人都在她的面前倒下,元笑也兇多吉少。在那樣的情形下,她同樣被激出了此前未曾意識到的異能,卻絲毫也沒有失控,反倒冷靜地控制著才覺察到的能力,問出了元笑的下落。

她早已不是當年驚嚇一遭便覺醒異能而無法控制的小女孩了。

“笑笑去找袁將軍,是因為袁將軍的異能也是異能無效?”元無憂又確認了自己此前的猜測。

“嗯。你師父與袁將軍是舊識,知道他的能力。他便壓制著你,同時讓元笑去攔袁將軍幫忙。”

“你沒護著笑笑,是因為笑笑自願參軍?”

“是啊。沒辦法,攔不住。說什麽既然沒辦法待在你身邊,就保家衛國要你安居。給朕聽得,都快感動死了。”李衎抹著並不存在的眼淚,“這誰能攔得住啊。”

“所以蠻夷徹底戰敗之後,你就把他安排到我身邊來了?”

“那怎麽可能是我安排的呢?我又不是閑著非要故意氣你,給自己找麻煩。”李衎看了元笑一眼,在元笑懇求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將真相說了出來,“是他求來的。”

是他求來的。

他明知她厭惡他。

他未進門先受一劍,他親手給自己烙了個烙印,他在她的宅子裏受盡了她給予的冷眼與苦楚,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

她以為他是為了榮華富貴,是因為聖命難違。原來都不是。

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是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求來的。

“……為什麽。”元無憂的聲音低低的,“為什麽要……求這個。”

“你是認真這麽問的?”李衎看著她,嘲笑她竟得不出如此顯而易見的答案,“自然是因為想見你啊。”

因為想見她。

可她有什麽可見的呢?

師父是因她而陷入昏迷的。

元笑什麽都沒有做錯,卻因她而受了十年苦楚。那些苦楚甚至有不少是她親手送上的。

她的愧疚無法用言語描述。

她甚至生出了自厭。原來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原來師父是因她而成了活死人,原來她以為的過往種種,其實都是她做的。

她卻反倒獨享了十年的靜謐,將所有的過錯認到了別人的頭上,讓別人代替自己承受了一切,甚至還安然地怨恨著對方。

她有什麽值得他求著相見的呢?

元無憂看著窗外的月亮。

在她的晃神中,床邊的地鋪動了一下,是睡在她床邊的元笑。

元無憂聞聲,閉了眼。

元笑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她閉上的雙眼,遲疑了一下,還是低低開口:“小姐。”

“小姐……您沒睡著,是嗎?”

元無憂本也沒打算故意瞞他,便睜開了眼。

“你為何也沒睡?”元無憂問他。

自然是因為她沒有。

“無甚困意。”元笑卻只是如是低聲回答,起身給元無憂斟了杯水,送到了她的床邊。

元無憂坐了起來,接過水,喝了一口。

“小姐為何沒睡呢?”元笑問道,聲音和緩而柔軟。與她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總是這樣。

“無甚困意。”元無憂幹脆地抄襲了他的回答。

元笑看著她喝完了水。

月光順著窗戶傾瀉而下,照在元無憂疲憊的臉上,卻照不進她陰翳的眼底。

那雙總是明亮的眸子,如今已如明珠蒙塵一般暗淡,裏頭翻滾沈浮著霧蒙蒙的陰霾,再不似以往了。

元笑捏著水壺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半晌,松了開來。

他接過元無憂喝空了的杯子,與水壺一起放回了桌上,而後轉身回來,坐在了元無憂的床沿上。

元無憂楞了一下。

奴籍元笑絕不會坐在她的床上。

但對於與她一起長大的笑笑而言,這卻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

元笑替元無憂拉了拉被子,蓋住她坐著的腰腹,免得她著涼。而後,他開了口:“無憂睡不著,是因為在想……過去的那事嗎?”

他叫她“無憂”。

不是“小姐”,是“無憂”。

元無憂看著他,點了點頭。

“為什麽一直在想呢?”元笑繼續問道,他的問題直白到不加掩飾,“是因為……愧疚嗎?”

“……嗯。”元無憂頓了頓,“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呢?”元笑很認真地看著她,“是因為,無憂覺得,當年的事都是自己的錯嗎?”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元無憂很安靜地做了回答,“還能是誰的錯呢?”

“是師父的錯。”元笑回答得理所當然,“是我的錯。”

“……你在說什麽。”

“是師父的錯。若不是師父舊日與人結仇,怎會引來仇家,以迷藥控制他,又要殺我洩憤,要他嘗‘喪子之苦’?此事因師父而起,非要找錯,那便是師父的錯。

“也是我的錯。是我年少無能,輕易受人鉗制,險些命喪刀下。實際上,若不是無憂,我早就死在當日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恐怕師父也是。饒是師父體質過人,自始至終沒能因那迷藥而失去意識,卻也在一炷香過後才能站起身來。有那工夫,足夠師父被殺好幾回了。

“是無憂救了我。也救了師父。是無憂一手力挽狂瀾,顛倒乾坤,才讓師父還能躺在那裏,讓我還能坐在這裏同你說話。

“因為一直瞞著過去的事,竟一直沒有謝無憂的救命之恩。”

他沒有說謊。

元無憂也知道他沒有說謊。

那年,在記憶的最後一個剎那,就是師父的仇家將刀懸在了元笑的指頭上,說是要將他的指頭一根一根地切掉,說要將他四肢切盡,再破肚開膛,說要讓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方能解心頭喪子之恨。

饒是元笑天資聰穎,武藝早成,卻也囿於年少,又遭了高手的先手,被人鎖鏈鎖得死死,竟毫無反抗之力。

元無憂最後的記憶,就是那把刀毫不猶豫地落下,眼看著就要斬斷元笑的手指。而她真的很害怕,她真的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也不想看到他被這樣對待。

再然後,她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那時候,那把刀眼看就要砍斷我的手指了,你忽然尖叫,然後,刀就憑空消失了。”元笑回憶著那天的事。那該是他十年苦難的開端,他卻竟帶上了笑意:“反應過來是無憂做的之後,我真的覺得,無憂就像是神仙一樣,一下子就救了我。”

他沒有說,在刀消失之後,緊接著消失的便是師父驚恐的仇家,然後是客棧的桌椅、床鋪、地面……她以不可阻擋的勢頭使以她為軸心的東西一步步憑空消失。有那麽一刻,元笑真的篤定,他也會就此消失的。那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刻。

還好師父始終有意識,勉強制止了她。

奇怪的是,即使在多年之後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元笑也只記得無憂像神仙一樣一下子救了他,絲毫也不記得那種萬物消失而凡人絕無法阻止的恐懼。

“……無論如何,都是我讓師父陷入了昏迷,讓你……千夫所指,嘗盡了苦楚。”元無憂沈默了一會兒,卻仍舊沒有原諒自己。

“所以,讓無憂無法釋懷的始終都是師父和我,無憂認為是你愧對了我們,是嗎?”

“誰做了這樣的事,能不愧呢?”元無憂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簡直理所當然。

聽得了她的回答,元笑終於嚴肅了神色。

第一次的,他失去了面對她時永遠自然帶著的那種若隱若現的溫柔,以甚是嚴肅與認真的面容面對她,開口:“無憂,你為什麽要代替別人做感受呢?”

“所謂‘愧對’,要先對不起某人,才能說是‘愧對’。你說你愧對了師父和我,便是覺得對不起我們吧?可我們哪裏會覺得你有什麽對不起我們的地方呢?

“你為什麽要代替我們做感受呢?

“你不能代替師父做感受。師父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我照顧好你。在他的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腦中最重要的事,就是保全你。他可曾會對你有一絲怨意?何況正是你救了師父,否則我們連如今的活死人的師父都守不住。你有何對不起師父的呢?

“若師父還醒著,知道你這樣想,怕是要發雷霆大的脾氣,非得罵醒你不可。

“你也不能代替我做感受。

“這十年……我不會與你說顯而易見的假話。這十年,我的確吃了許多苦頭。

“可那又如何呢?要我從你受苦和我受苦之間做抉擇,那麽每一絲苦頭我都會受得甘之如飴。一想到我吃些委屈就能換你無憂,挨過打我也會笑出來。皮肉或許有些疼痛,我的心卻一直都是安穩的!

“這些全都是我自願的,我樂意的,我求來的,我騙你騙來的!你有何對不起我的?

“你誰都對得起。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自作主張騙你,是我問也沒有問你,瞞著你,擅自做了這樣的決定。

“是我讓你一無所知,是我讓你以為被背叛,是我奪走了你得知真實的權利。

“我才是自私的那一個。我才是對不起你的那一個。

“你為何要感到愧疚呢?”

元笑抓著元無憂的肩膀,甚至抓得她有一些痛。

他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的眼睛,用盡全部的力氣驅走裏面的陰霾。

“元無憂,你什麽錯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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