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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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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正淡淡二字激起千層浪,韓醉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撒謊也要有個底線吧!

“據我所知,周國丈只養育了昭惠皇後和當今的小周後兩個女兒,你不要告訴我,住在宮裏睡在國主身邊的那位小周後是冒牌的,你才是真正的昭惠皇後的親妹妹。”

“我是昭惠皇後的親妹妹——我更喜歡稱呼她‘姐姐’。我討厭‘皇後’這個稱呼,她若不是皇後,今日當好好地與我一同品嘗這霧裏青——這是她最愛喝的茶了,她尤愛我為她烹的茶,說是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你也不妨試試。”

她品著上好的霧裏青,不時地招呼他喝茶。他們倆不像是敵人,倒如舊日老友一般在月下享受著時光。

“你了解國丈嗎?”

“我了解周家。”韓醉年若有似無地想著些什麽,“打國主的祖父起,周家已經先後出了好幾位皇後。當今國丈的兩位女兒都做了皇後,這是周氏一門無上的榮耀。”

“哈哈哈哈——”

江正大笑,“當今國丈聽到你這般的讚美,會覺得他的犧牲完全是值得的。”她往杯中續水,仍不忘照顧她的客人,“你只知道這是滿門的榮耀,可知正是這份榮耀束縛著周氏一門每個人必須行規導矩,不能做出半丁辱沒家門之事。”

他不明白,她所說的跟她的出身有何關系。

“偏偏正是周家最尊貴的那個人出了錯。”

她的茶杯落在茶盤上,咣當一聲,清脆的碰撞聲讓韓醉年一驚。擡頭迎上她,仍是那番笑意吟吟。

“與有夫之婦有染——大罪過,是嗎?若因此有了野種,那就是天不可恕的罪過了,是吧?”

韓醉年細細咀嚼她的話,他隱約明白了些什麽,卻不敢相信,“你……你是……”

“我是國丈與有夫之婦茍合所生的野種,我出生之時,姐姐已被選為後,正準備大婚。國丈更害怕此事敗露,他命人將我舍到寺廟裏。那人甚至沒看我是男是女,就將我舍到了都城中最大的清涼寺。約莫是那幾日國丈神情恍惚,姐姐偷偷派人探訪,知道了我的存在。”

她一邊品著霧裏青一邊如同聊閑話一般說著自己的身世,韓醉年望著她的平和坦然,實在很難相信她所說的一切竟全都發生在她的身上。

生於韓氏家族,雖有個常予人笑柄的父親,韓醉年倒也是在安樂的日子裏長大成人的。相對於她的人生,他實在不該再有任何抱怨。

江正繼續她的訴說,無關痛癢的那種。

“後來如你所知道的那樣,姐姐入宮成了皇後,她與姐夫倒也是鸞鳳和鳴,恩愛有加。我雖養在寺中,卻跟一般人家的小姐並沒有什麽不同,衣食都有姐姐親自照管,姐姐怕我覺得孤單寂寞,時不時還接我進宮去玩玩。然我越長大越像姐姐,這張臉太容易出賣我的身世,所以進宮的時候我總是背著姐夫,他從未見過我,只是曉得周家有個本家親戚常去宮中陪伴皇後。

“原本一切都很完美,姐姐擅彈琵琶,也擅譜曲,姐夫擅作詞,他們是那麽般配。有一天,姐姐病了。她許久沒有接我進宮,我按捺不住思念和擔心,偷偷地托了姐姐身邊的宮女接我進去探望她。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嗎?

“我欣賞的姐夫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她本該同我一樣熱愛姐姐的,不!她應該比我更愛姐姐,她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姊妹啊!她們是這世間最親密的人了,她怎麽可以和姐姐的愛人廝混在一處?”

韓醉年緊緊地盯著她,盯著她握著茶杯發白的指關節。她在隱忍,即使事隔多年,她依然在隱忍著當初的感覺。可想而知,在初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她會做何反應。

“你告訴了昭惠皇後。”

她一怔,當年的情景卻上心頭。姐姐知道真相後那副心痛欲裂、生不如死的表情,她多希望當年稚嫩的自己可以多考慮一些姐姐的情緒。

可是,可是……當年再不會回來,歲月讓她成長,她卻再也回不到歲月的前頭。

握著茶杯的手太緊太緊了,韓醉年接下她手中的杯子,替她接了過來。

張開十指、握緊,再張開,江正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很放松,一如當年在姐姐的殿內。

“姐姐匆匆病逝,帶著憾恨,陪她一起離開的還有仲宣——姐姐最疼愛的孩子,當然也是那個男人的孩子。”

仲宣——這個名字停留在韓醉年的記憶深處,幾乎遺忘——他是國主與昭惠皇後的第三位皇子,小小年紀便出落得那般出色,他聰慧、仁愛卻有大志向,加上深得國主與皇後的寵愛,眾多大臣都認為他會繼承國主的大統。

然,這樣出色的孩子早早夭折,斷了人們的期盼。

然後,大臣們遺忘,以最快的速度將他們無比崇敬與喜歡的那個孩子遺忘,只因為另有其他人選將有可能繼承國主之位。

人就是這麽現實,尤其是韓醉年這樣滿口社稷為重的臣子,更是不會把心思放在一位已故的皇子身上。

在他看來,國家存亡才是頭等大事,誰會理一個早夭的皇子和在背叛、喪子痛苦中匆匆離世的皇後?

任誰都不敢相信,就是這樣兩個被歲月、被江山、被臣子們遺忘的人竟然牽動著整個南唐的存亡。

“小長老……”

明知道她是女兒身,卻要稱呼她為和尚,韓醉年實在受不了這個笑柄,“不,我還是稱呼你‘周小姐’吧!”

“江正——請你叫我江正,你當知道我沒有姓,更不可能成為周家的小姐,我是野種。”

她對自己的出身直言不諱,那番冷淡叫韓醉年心疼。也正是這樣一個無所牽掛的人才會無所畏懼,才會做出這世上任何人都阻擋不了的錯誤。

因為,她不在乎。她不在乎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不在乎任何後果,更不會在乎這天下的寶座由誰來坐。

可他還是想賭一把,賭她的惻隱之心,賭她對昭惠皇後的追憶。

“江正,我知道你心裏的痛,也明白國主的所作所為從一個丈夫的角度的確是錯得厲害。可是,昭惠皇後已薨,無論你做什麽,她都不可能再活過來了。而這天下的百姓還活著,他們想好好地活下去。”

他顯然對自己的說辭信心不足,手裏握著兩只茶杯,他一個恍惚,將從她手裏接過的那杯茶送到了自己嘴邊。

茶浸染著她的紅唇的氣息送入他的口中,他驚覺心境已然亂了,大亂了。

“你想跟我說,為了國家社稷,為了黎民百姓的福祉,請我放手?!”她甩開過於寬大的僧袍寬袖回望著他,唇間依舊不改的是她的笑容。

“你知道昭惠皇後向來仁愛,她是那樣賢德溫……”

“不要跟我說,姐姐如何如何仁厚,也不要試圖說服我學習她的胸襟。”

她走近他,一步一步走向他,她的臉近到就在他的鼻翼前,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身體中散發出的獨有的氣息。她讓他感到緊張,一種手足無措的緊張。

顯然,她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並且很享受這樣的結果。

“我從來就不如姐姐,我沒有她那麽美好的心境,我只代表著她生命中沒有的黑暗。”她笑得邪惡,美得致命。

“韓醉年,你認為是你聰明還是令尊更智慧?”

又來了,這個問題她似乎已經問過他一次。

韓醉年自成年起就厭惡別人拿他和父親做比較,無論誰更優秀,剩下的那人都是韓家的敗筆——何況,她的言語分明諷刺他出於下風。

“你了解我父親素日的習性,你不該提出這樣的問題。”

“你認為你比令尊大人更有才華,是嗎?”

“至少我比他更勇於承擔大任。”她的睫毛在他的鼻子底下一扇一扇的,他看得心猿意馬,有點找不著北了。

江正裝作沒發現他呼吸急促,繼續緊貼著他的身子說話,“令尊大人年少時曾放下豪言壯語,說一朝為相,將帶領南唐統一中原。為何他自而立之年起便每日縱情聲色?你問過他嗎?”

她的身子貼得他更緊了,她的唇擦過他的臉頰,韓醉年屏住呼吸,他甚至閉上了眼睛,等待著……等待著……

“你拿錯了茶杯。”

她的手驀然間從他的十指中奪下她的杯子,她柔軟的身軀轉瞬間跳開,他睜開雙眼時她已站在距離他十步之外,韓醉年幾乎要以為剛剛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

只是他的鼻息間仍彌漫著她的味道,甜美到讓人可以甘心去死的味道。

“去問問令尊大人吧!問問他如何去忘記年少時的豪情壯志,我想你很快就會需要。”

她抽身欲走,留給他寬大的白色背影。她當著他的面將剩下的霧裏青倒入禪房外的花圃內,一切好似從未存在過,一如她的美艷。

“他是個好君主,他仁愛、寬厚、中正,南唐的百姓這些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比起北宋的年年征戰好太多了。”

“你真這麽以為?”

江正將茶杯放到手心裏,圈緊,“明著告訴你吧!你的父親是這天下間難得的智者。國家大勢向來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他早已看出這世間的玄機,也許國主的確仁慈,但他的能力不足以統一中原。南唐早晚是大宋的,你的父親自認無力逆天,惟有沈醉酒色。他不想讓自己成為歷史的笑柄,更不想自己唯一的兒子在南唐被大宋攻陷後,因為他父親是丞相而落得或殺或囚禁終身的悲慘命運——他愛你,以遠勝過一個父親的智慧在愛著你。”

“如果他有那番志氣,我寧可死在趙匡胤的手上。”他執拗地認為父親不過是怕死或害怕失敗罷了。

江正摸出蒲團下的佛珠,將它一圈圈地套在手腕間,她的臉上再無笑意,“給你兩條路,韓醉年,或者幫你的國主,試圖揭穿我的身份;或者冷眼看著,什麽也別管。”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南唐被滅而無動於衷。”

“那麽,從這一刻起,我們——成為敵人。”她揚起手,只聽“咣”的一聲,那件五彩茶具粉身碎骨。

望著地上已碎的茶具,韓醉年知道一切已是覆水難收,僅著單衣的他立於寒風之中,放眼望去,前途渺茫。

“我不想的,你知道。”

“可你選擇了。”她又笑開了,像個孩子那樣單純,“不過佛祖可以提前預示你的結局,你會輸,會輸給一個叫江正的小女子,只因你要守護的那位國主寧可相信大宋的奸細,也不會相信忠誠的臣子。”

只因,他只會選擇相信他想相信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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