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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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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兩人做好了決定, 但接下來的好些天裏,阿渺都沒找到能面見蕭劭的機會。

因為連番的事端與變故,宮內外都忙碌起來, 接著又傳出了蕭令露要遠嫁柔然的消息,一時間又是暗議紛紛。

蕭劭或許是忙著與各路人等應對政務,整日往來於前朝與中書省之間,阿渺好幾次想去見他,卻都總是錯過。

倒是眼下負責籌備令露出嫁事宜的程寶華,特意來找阿渺, 同她商議內宮中諸事安排。

阿渺詢問寶華:“二姐現在怎麽樣?”

她同令露並不親密, 也很少碰面,從前去祖母宮中請安時、還能偶爾見到, 如今下了婚旨,令露按習俗要去皇寺祈福,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過了。

程寶華道:“她對這樁婚事還算滿意吧, 畢竟那王子看上去還算溫和,比起從前的豫王可好多了。”

阿渺也聽陸澂提過烏倫王子的為人和性情, 倒不擔心他苛待令露, 只不過柔然到底不是中原, 而令露偏又是個極為講究禮儀風度的女子, 去到風俗迥異的漠北,未必能很快適應。

程寶華明白阿渺的擔憂, 道:“貴族家的女兒, 從小就得有為了家族利益而犧牲的覺悟,你小時候,不也被你父皇許給了風閭城安氏嗎?令露在這方面比你想得更通透,就算心裏再多不滿, 最後也會說服自己欣然接受的。”

她提點阿渺,“所以公主也要及早為自己打算。主上雖然寵你,但皇族的婚事難免會牽扯到政治,你若有了心儀的對象,就一定要早些求得主上應允,才不會橫生變故,懂嗎?”

蕭令露在皇寺住了幾日,諸般情緒早已淡去,或者更確切地說,諸般情緒都已被掩飾得很好。

在皇室生活了近二十年,見識了那麽多的生氣浮沈,再多的棱角、也有被磨平的一天。從前差點被蕭喜許給了痛恨她的安思遠,後來又轉配給暴虐乖張的豫王……相比起這兩次,令露在心中試圖開解自己,命運待她已是不薄,至少漠北民風開放,不會有人介意她曾經失身之事。

陪著她一起到皇寺的蕭華音,也勸道:“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法子。好在那柔然王子看上去還算是個客氣有禮之人,上次見著你時,也是很心悅的樣子。”

令露小時候曾在風閭城住過,見識過北疆嚴苛的氣候與環境,想到傳聞中荒涼貧瘠的漠北,到底有些愁緒郁懣,試探著問華音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柔然吧?你在建業嫁過玄武營的人,眼下京中世家自會避嫌,也難尋到合適的人家改嫁。”

“啊,那怎麽行……”

華音被令露的提議嚇到。

她和蕭令露是有交情不假,但要讓自己跟去那樣蠻荒的地方、一生與蠻夷人為伍,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華音唯恐令露真生出了什麽念頭,啟程回宮的路上,連馬車也不敢再與令露同乘,找了個借口,先一步地回了宮。

令露心中懨懨,獨自上了車輿,默然怨恨。

她在蕭劭身邊長大,雖談不上親密,但對其行事方式還是有所了解。雖然這樁婚事表面上看、是出於政治上的權衡,可令露就是覺得,五哥突然作出這樣的決定,多少有一種懲戒上次華音設計了阿渺的意味。

若真是那樣的話,憑什麽受連累的人只有自己?

她心中思緒紛雜,恍恍惚惚間,忽覺得脖子上突然一涼,人差點兒就要驚叫起來。

“別出聲!”

一個蒙面男子從車廂座位下閃身而出,手持利劍,伸手捂住了令露的嘴。

“想活命,就讓車在前面的西關巷停一下,幫我送幾個人進宮,再帶我們去見皇帝!聽見沒?”

令露渾身發抖,盯著那人眼睛,半晌,點了點頭。

阿渺那日與程寶華聊天之後,愈加堅定了去向蕭劭坦誠心意的打算,安排了宮侍隨時在禦湖附近守著,待蕭劭一回寢宮,便著人來報。

這日傍晚,純熙宮那邊傳來消息,說陛下回了寢殿。阿渺連忙傳信給陸澂,帶著他一同前去拜見蕭劭。

兩人到達純熙宮外,通稟完畢,已是入夜。

侍從引領二人進到內殿,見蕭劭剛換過衣物,緩帶輕袍、玉簪束發,坐在案前,擡眼朝阿渺和陸澂看了眼,又極快移開。

阿渺上前見禮,“哥哥。”

“你來了。”

蕭劭神色疏淡,垂眸輕掀著手中書函,示意侍從引二人入座。

室內一下子變得安靜了起來。

阿渺坐在蕭劭對案,斟酌一番後,清了下喉嚨,暗覷著哥哥神色,一面開口道:

“那個……這次能跟柔然人議和,是幾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事!北疆少了戰亂,今後百姓的生活會安寧許多吧?”

侍者奉上茶點等物,蕭劭照例先將阿渺愛吃的東西挑了出來,令人送至她面前。

阿渺今夜的心思全然不在吃食上,見蕭劭沒接話,斟酌著想要再開口。

蕭劭卻緩緩擡起了眼,看向陸澂,“如今北疆的局勢,你怎麽看?”

阿渺高懸的一顆心,微微落下。

哥哥肯開口跟陸澂說話,便說明願意作出讓步了吧?

他知道她的心思,而如今陸澂也證明了忠心與誠意,哥哥他……終究是會顧念她的想法的吧?

阿渺舉起茶盞,一面湊到唇畔淺啜,一面望向身旁的兩個男子。

陸澂姿態端肅,眉宇清炤,“臣以為,以長久論,北疆二字理應不可再提。”

蕭劭看著他,“何解?”

陸澂說道:“昔日我父親以邊將的身份謀朝篡位之事,想必陛下不願再見其發生。短期來看,利用風閭城牽制柔然、或者沿用昔日玄武營以軍治民的方法管理南疆,都不失為最有效率的選擇。但長遠來看,邊將軍權過重,終究是隱患。因此臣以為,與其一直讓南疆和北疆與中原分治,不如直接采用郡縣治,讓百姓徹底融入到中原政權的治理之下,不再分彼此。”

蕭劭問:“南北兩疆的風土習俗與中原迥然不同,郡縣治民,並不容易。”

“完全沿襲中原的郡縣治,確實不易。但既然陛下如今能推行新政、啟用平民,大可以同樣的方式,擢選當地人才。”

陸澂語氣徐徐,口音是他們都自小熟悉了的故鄉輕柔,阿渺托著下巴凝視著他,也不知他後來又說了些什麽,只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

蕭劭聽得專註,視線卻不受控制地微有游移,將阿渺的神情盡收眼底。

坐得這麽近,看得這麽清,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和那人,竟是如此相似。

那種貴族出身的閑適與坦然,與隱逸山林多年才養得出的平易灑脫,彼此既矛盾著、卻又渾然天成地結合在一起,造就出獨一無二的氣質。

笑起來,緩緩的、由衷的,沒有什麽隱蔽的權欲。

眼神裏,什麽也藏不住。

蕭劭舉起杯,默默飲了口酒。

酒入喉間,卻辨不出是何種滋味。

陸澂一番政見說完,阿渺小心翼翼地瞄了蕭劭一眼,率先開口:“哥哥,陸澂他……說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你覺得呢?”

蕭劭放下酒杯,“嗯。”

他沒法否認,也從不曾想到,真正在治政上跟自己有相同理念的人,竟然會是陸澂。

廣擢才以民治民。

即便是一向倚重的許落星,智計謀取江山行之有效,治政上卻依舊固步自封於倚靠聯姻、穩固世家邊將的策略,相比起陸澂,少了眼界和容納天下的大氣。

阿渺欣喜起來,抿了下嘴角、又努力壓平,睨了眼陸澂,“你得謝謝我哥哥。小時候我說你傻,還是我五哥跟我說,你很聰明、很有才智,可以利國治政。”

陸澂怔了下,似有所思,繼而轉向蕭劭,起身行禮。

“臣願請旨前往南疆,招降舊部,助大齊一統天下。”

語畢,又看了眼阿渺,撩袍跪地,“若不辱命,還懇請陛下能許賜令薇長公主,予臣為妻。”

阿渺雖有心理準備,但見陸澂如此,還是禁不住滿面羞紅,移目去看蕭劭,視線與他的眼鋒觸及一霎,只覺其中深邃幽遠、看不分明。

她正想著該如何開口,突聽殿外傳來一陣吵雜的厲喝聲與兵刃出鞘聲 —

“有刺客!”

“保護聖駕!”

什麽刺客,竟然闖到純熙宮來了?

阿渺不及思索,人已經起身奔了出去。

殿外三名黑衣人正跟禁衛交手,招式淩厲迅猛,其中一人側首看見阿渺,收勢躍了過來,急聲質問道:

“你母親呢?皇帝把她關去哪裏了?”

阿渺聽出了柳千波的聲音,臉色瞬時緊繃起來,抽出一半冰絲鏈的手僵在腰間:“你怎麽進宮來的?”

陸澂跟著阿渺出來,也當即認出了柳千波的聲音。他之前已從殷六娘那裏知曉了阿渺生父之事,眼下見阿渺面色泛白,心中憐惜不已,上前將她微微護到身後,對柳千波道:

“前輩先讓人住手!”

柳千波移來視線,“是你?”冷笑一聲:“誘殺祈素教,就是你想出來的奸計吧?果真是陸元恒的兒子!”

話音未落,手中劍光疾抖,已向陸澂襲來。

殿外另兩名黑衣人,身手不比柳千波差太多,斬殺重創禁衛後,迅速縱身而起,沖進內殿。

阿渺再不敢猶豫,鐵薔薇淩厲彈出,繞向柳千波手中的長劍,右手化掌凝氣,掌風在三人間頃刻爆開,同時疾聲對陸澂道:“快去幫我護住五哥!”

一旁被擊倒的禁衛統領,摁著傷口拄劍起身,將一枚鳴鏑呼嘯射向夜空。

宮城戍衛森嚴,誰也沒有料到竟然有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到了陛下的寢宮,所幸純熙宮四面皆有禁軍駐守,鳴鏑一出,增援即刻就到。

柳千波見狀,也明白大勢已去。

他們潛伏洛陽已久,卻一直未能打聽出殷六娘被關押的秘牢所在,所以最後鋌而走險,借助令露的馬車,與同伴二人進到了內宮,本想靠著突襲擒拿皇帝、換回殷六娘,卻不曾想碰到了阿渺和陸澂兩個高手,如今救兵轉瞬即到,自己怕是再無勝算!

他手中白刃輕轉,旋身躍開,對阿渺提聲道:“六娘是你母親,你得想辦法救她出來!皇帝過河拆橋,跟當年陸元恒一樣的手段,你不能再和這些人攪在一起!”

阿渺從前跟柳千波交手,也被他耳提面命地斥責提點過,但自從知曉了他與自己的真實關系之後,她對那些“教導”就再沒辦法好脾氣地領受了:

“你少跟我提這些!什麽樣的母親,會拋下自己的孩子不聞不問十幾年,相認之後,又圖謀傷害我至親之人?什麽樣的父親,當年明知勾結叛臣謀奪建業皇城、株連的也包括我的性命,卻依舊沒有半點的遲疑?”

她眼圈一紅,腕間冰絲鏈直掠而出,疾風虹光般的擊向柳千波。

柳千波舉劍格擋住阿渺的攻襲,腦中回覆著她剛才的一聲“父親”,聲音不覺有些發顫:“我那時並不知……”

“那你現在又憑什麽替我做決定?”

阿渺截斷他,手中勁力不減,落淚喊道:“就因為你們把我帶到這個世上,我就一定欠了你們、一定要按你們的意願去活嗎?你那麽有本事,當年為什麽不救她出來?那時你若救了她,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不會成為蕭令薇,但柳千波對蕭景連的仇恨也不會大到要聯合陸元恒、煽動流民生事,兵變不會發生,很多的人都不會死,一切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鐵薔薇在空中繞出一抹淩厲的圓弧,襲向柳千波後心。

柳千波足尖點地,自後旋身反向躍出,劍鋒朝前揮出幾分,又遲疑著收回。

這時,東西兩面的禁軍舉著火把急馳而來,柳千波見狀,長嘆一息,飛身躍上一旁的宮墻,隨即身隱而去。

陸澂撤入殿中的時候,兩名黑衣人已經越過殿側的隔架、砍倒內侍,掠向內殿。陸澂因為面聖,身上並未攜帶兵器,遂伸手取下隔架上的青銅劍,劍刃橫掃而出,同時袍袖間藥粉彈出,將滯後的一人擊倒在地。

另一人內功深厚,吸進了一口散至面前的粉末,依舊踉蹌向前,朝簾後蕭劭舉劍直刺而去!

陸澂飛身上前,手中青銅劍宛若鳳翅撥雲、疾削而下,霎時擊入刺客後心,帶出噴湧的殷紅鮮血。

倒地的剎那,垂擋在蕭劭身前的紗簾也被拽了下來。

“陛下沒事吧?”

陸澂擡眼問道。

蕭劭神色淡漠,盯了陸澂一瞬,俯身湊近倒地的刺客,拾起了他手中的長劍。

劍刃銀白,寒冰般鋒利,映著蕭劭墨色深幽的雙眸。

他手腕輕旋,擡起劍尖,視線越過刃光落向陸澂。

陸澂微怔,隨即領悟到什麽,開口道:“陛下若要殺我,之前就有無數次的機會。”

蕭劭唇角輕牽,眼底浮起淡淡的、一絲寒冷又略帶譏嘲的神情。

“誰說朕要殺你?”

他望向殿門的方向,繼而移回目光,“朕倒是希望,你去涼州的時候,真就反了。”

語畢,手中長劍陡然反轉,用力地刺入了自己的肩頭。

陸澂震驚之下,腦海中電光火石地又有思緒疾馳!

這一霎那,他終於想明白,為何當初殷六娘會算準了時機、在自己現身涼州的那晚殺了周孝義,而西平城外的南疆人,又為何能對他的行程了如指掌,若不是最初給他下命令的人故意洩露了消息,一切又何以那樣的巧合?

他不是沒有過懷疑。

只是這樣的懷疑,他不曾往蕭劭的身上想過。

以蕭劭的地位與手段,殺他一個降臣,根本就不需要那麽多的設計與藉口!

除非……

除非他……

陸澂望向撐著案幾緩緩倒下的男子,即便是血染衣袍,姿態亦透著一種貴雅的端正與傲然,那是天家獨有的氣質,不徐不疾、沈靜從容,可唯獨……看著那個女孩的時候,卸去了一身驕傲,專註寵溺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阿渺從殿外疾奔入內,一擡眼,便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蕭劭,驚叫著沖了過去:

“五哥!”

她跪坐到地上,手忙腳亂地扶起蕭劭,替他封住穴道,一面高聲呼喚禁衛去帶石濟過來,一面掃視殿內情形,仰頭質問握劍怔立一側的陸澂:

“不是讓你幫我護著五哥嗎?你怎能讓人傷到他!”

陸澂看了眼被阿渺緊緊擁在懷中的蕭劭,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渺見他不言,心中篤定他是默認了大意,氣不打一處來。

陸澂是青門的弟子,隨隨便便拋個毒粉就能撂倒一群人,剛才沖進來的那兩名刺客明明不是他的對手,他怎麽就偏偏讓五哥受了傷?

說到底,還是因為有怨、不肯上心了嗎?

阿渺收回視線,低頭查看蕭劭的傷勢。

蕭劭顯然失了很多血,臉色蒼白,人亦仿佛沒了意識。

陸澂走上前,彎腰遞給阿渺一個藥瓶,低聲道:“這有刀傷藥。”

阿渺沒接,“我已經止了血了,而且石濟馬上就來了。”

頓了頓,見陸澂伸出的手滯在半空,咬了下唇,冷聲道:“你不是要去南疆招降嗎?現在就走吧。”

高序帶著石濟匆匆而至,將蕭劭扶往內寢。

阿渺起身跟過去,看了會兒情況,扭頭瞧見陸澂還僵立在原處,躑躅片刻,走過去問道:

“你怎麽……還沒走?”

她此刻心情平覆了幾分,意識到自己剛才或是偏激了些,“現在弄成這樣……你還是先去南疆吧。”

之前見到柳千波、已是令她情緒翻湧,隨後蕭劭又受了傷,一顆心更是慌亂到極點。眼下稍稍定神,理智回轉了些,意識到自己遷怒陸澂太過武斷,他若真因為之前受辱或者王回的事、對蕭劭懷恨在心,也不至於用如此拙劣不討好的方法來報覆。

只不過,五哥的信任本就極為難得,眼下出了這種事,也只有陸澂早日招降了南疆,才能徹底打消哥哥的疑慮。

陸澂時下也冷靜了下來,點了點頭,“好。”

無論如何,南疆之事一日不解決,他和她,便難有將來。

他轉身走了幾步,又頓住了腳步,似乎在糾結著什麽心事。

阿渺也有些難受,朝他的背影走近了些,躊躇開口:“之前我說話的口氣,可能有些不好……我知道,你是不會有意讓我哥哥受傷的。他是我最親近之人,就算是為了我,你也不會傷他的……剛才我說那樣的話,是因為真太緊張了……”

陸澂仰起頭,視線不知望向何處,片刻,倏然大步回身,伸臂將阿渺緊緊擁入懷中。

“你等我回來。”

他灼灼凝視她,目光中萬千情思覆雜,“不論發生了什麽,不論誰跟你說了什麽……都一定等我回來!”

阿渺被陸澂神情中異樣炙熱的迫切所觸動,緊繃的心緒變得有些軟綿綿的,靠到他胸前:

“嗯,我等你回來。”

陸澂靜靜地擁了她片刻,氣息中似有理不清的忐忑,垂首在她的額前落下一吻,隨即松開手,轉身疾步離去。

阿渺只覺得身邊一空,陡然間,有些莫名的傷感。

這時,石濟從內寢中走了出來,向阿渺行禮奏道:

“主上傷勢暫無大礙,今夜或是會發熱,需得隨時用藥。”

阿渺回過神來,“那請先生去備藥吧,我會一直守在這裏,若遇發熱驚厥,也可隨時以內力疏導。”

石濟頜首,領命退下。

阿渺吩咐高序增派禁衛戍守宮城和關押殷六娘的秘牢,自己守在蕭劭身邊,等石濟送來了藥,幫忙給蕭劭餵下,擡手試探他的額頭,覺得有些燙手。

“哥哥要再休息一下嗎?”

因為要餵藥,蕭劭被石濟施針恢覆了意識,傷口痛意隨即侵襲全身,修眉禁不住微微蹙起,視線落到阿渺身上,嘴角牽出虛弱笑意:

“我沒事。”

阿渺伸手掖著衾角,眉眼低垂著,半晌,輕聲道:“今夜的刺客,是祈素教來救殷六娘的人。”

祈素教陷入如今境地,做困獸之鬥在所難免,對此,蕭劭並不意外。

他默然靠著軟枕,衾下的手觸到阿渺的指尖,握了住,緩緩問道:

“你母親的事……你當真不怪我?”

阿渺搖頭,擡起眼,“她不是我母親。我不要那樣的母親。”

蕭劭凝視她,蒼白的面色讓一雙鳳眸顯得格外墨黑,握著她的手指緊了緊,“傻阿渺……”

“我哪裏傻了?”

阿渺望著哥哥虛弱的神色,心中愧疚翻湧,“她要害你,便是我的敵人。”

蕭劭回視著阿渺,良久未言。

涼州之事,機關算計,也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謂試探陸澂、試探殷六娘,其實最後真想試探的,不過是阿渺心裏最看重的人、是不是自己而已。

時下答案就在眼前,可心底卻又荒蕪的厲害。

他闔了闔眼,藥力的作用令得思緒有些混沌起來。

阿渺回首摒退侍奉在側的宮婢,讓人放下垂簾,“哥哥休息一下吧,我會一直在這兒守著。”

安息香柔甜的氣息,在寢簾之內徐徐彌散起來。

四下一片靜謐,安靜無聲。

蕭劭睡了不知多久,人幽幽轉醒,睜開眼,見阿渺趴在榻邊,一只手還被自己緊緊握著。

阿渺沒敢睡著,很快覺察到哥哥的動靜,擡起頭來,對上了他的視線。

“哥哥醒了?”

她擡手探蕭劭額頭,覺得好像不那麽燙了,稍稍寬心,“石濟的藥果真挺有用的。”又揭開軟衾,查看了一下傷口和繃帶,道:“哥哥再休息一會兒吧,等過了四更,我再喚你起來喝藥。”

“那你也別趴著了。”

蕭劭聲音虛弱,朝內艱難地挪動了下身體,“上來吧。”

阿渺楞了下,看向蕭劭。

蕭劭神色淡淡,牽了下唇角,“你的布娃娃和布兔子都在外面的隔架上,要一起拿過來嗎?”

阿渺也笑了,“哥哥記錯了,我小時候都是抱著元寶睡的。”

蕭劭但笑不語。

阿渺想起小時候的事,不自在的情緒很快消散了。禦床寬大,榻沿上空出一大截的位置,她合衣躺了上去,轉身幫蕭劭拉了下衾角:

“哥哥快睡吧。”

蕭劭頜首,“嗯。”

窗外透著一點點的月光,金線薔薇的織錦帳簾在四周柔柔漫卷,拂動出淡淡的幽香,一些遙遠的記憶忽而就變得清晰起來。

小時候,心情一不好,就會纏著哥哥要他哄。

夜裏手裏抱著小老虎元寶,人依偎在哥哥身邊,也是這樣靜靜地望著夜風吹拂紗帳,在繡著金線薔薇的褶皺處微微鼓動,將窗外映入的月光折射得一閃、一閃……

流落在外的時候,她夜裏總睡不踏實,也都是依偎著哥哥,半夜醒來都要聽一下他的聲音,才能安心……

阿渺移回視線,撞上了蕭劭也正凝望著自己的目光。

她心不覺快跳了一下,“哥哥……怎麽還沒睡?”

蕭劭收斂心緒,“傷口有些痛。”

阿渺連忙撐身而起,卻被蕭劭捉住了手腕:

“無妨的,等到了四更再讓石濟過來。他也需要休息。”

阿渺還是不放心,反手摸著蕭劭的脈門反覆研究了會兒,有些後悔,“剛才陸澂給我的藥,應該留下來的……”

在島上的時候,因為燒陶造船容易受傷,陸澂花了不少心思研究傷藥,效果說不定比石濟的更好。

蕭劭沈默下來。

半晌,問道:“陸澂去南疆了?”

阿渺想起之前的事,垂眸低低“嗯”了聲,繼而道:“他不會有意讓哥哥受傷的!剛才的事,哥哥別怪他。”

等了會兒,不聞蕭劭回答,心中忐忑,又道:“上次在天穆山,哥哥擔心北疆和南疆,說要一統天下、成為開國太.祖那樣的人,還得花上許多的時間……眼下北疆的問題已經解決,等陸澂說服南疆兵馬投誠,那哥哥的心願,很快就能實現了!”

過得許久,依舊沒聽見蕭劭出聲,慢慢擡起眼,卻見他同一時間移開了視線。

“阿渺……”

蕭劭語氣艱澀,緩緩開口,“為什麽會喜歡他?”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扯過衾角微微遮著臉,甕聲含糊低語道:“就是喜歡了,他很好,而且……能懂我。”

蕭劭沈默住,半晌又問:“你不介意跟他之間,有殺父之仇嗎?”

阿渺搖了搖頭。

她松開衾角,斟酌道:“哥哥若是覺得介意,我……不會讓你為難的。”頓了頓,“我跟他已經想好了,等南疆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就離開中原,重新去海島上生活。到時候,朝堂裏就不會有人拿他的身份、或者我跟祈素教的關系,來讓哥哥覺得難堪的……”

蕭劭望著帳頂,覺得傷口好像又痛了起來。

有些深沈、有些泛涼,仿佛牽連到了心口上,如細線般的勒緊,拉拽,銼磨。

酸苦的滋味逸了出來,讓痛意都變得有些麻木,冰冷的更像流進了骨血裏的絕望。

“我不介意的。”

良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我也不介意,那些父輩的仇怨。”

阿渺頓住話頭,驚喜擡眼,“哥哥?”

蕭劭眸色深幽,“所以你不用離開,一輩子,都不要離開。”

阿渺心中交織著欣喜與感動,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朝蕭劭依偎了過去。

哥哥終究是為了她,而讓步了嗎?

“我不想離開的。”

她把臉貼在衾面上,藏起眼角濕意,“我也不想離開哥哥。”

蕭劭低頭看著她,伸出手,遲疑一瞬,落在她發頂上,輕輕撫了撫:

“嗯。”

他的衣袖間,有熟悉的蘭芷氣息。

那是哥哥的味道,也是阿娘的味道。

阿渺吸了口氣,心裏面一直有些沈甸甸的情緒消散了去,眼中的酸意逐漸侵蝕著意識,徐徐地闔上了眼。

腦海中恍恍惚惚的,好像又回到了幼時,人躺在紫清宮水閣裏三層鮫綃的簾帳之中,依偎著五哥,聽他講著那些蕭氏先祖的故事。

朦朦朧朧間,她仿佛聽見他很輕很輕地嘆喟了聲:“我愛你啊,阿渺。”

她於是朝他靠近了些,呢喃道:“我也愛你,五哥。”

蕭劭撫在阿渺發頂的手,一瞬僵硬。

他垂眸看她,見女孩闔著眼,兩排睫毛像小扇子般的合攏著,在白皙的臉龐上印出兩道彎彎的墨弧。

再往下,是兩片嬌艷的唇瓣,嫣紅潤澤的宛如櫻果。

他想起那晚的雪夜,她勾著那人的脖子,忘情擁吻……

那樣纏而玄妙的滋味,是他或許用盡一生也無法體會的。

床頭的暗匣裏,放著石濟給的藥,只要用上一點點,就能讓身邊的人為他擁有,可那樣的得到,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所求的,是她的真心戀慕啊……

蕭劭俯過身,顫抖的唇,觸到了女孩的嘴角。

剎那須臾的一點點,卻甜美的讓他的整顆心都在顫抖、一身靈魂骨血都融化成了水,只想一生一世長長久久,永無止盡地去反覆體會……

阿渺驚醒過來,倉皇地挪開身,撲扇了一下眼睫,恍惚有些不確定發生了什麽。

她擡手摸了下嘴角,又看向身畔的雙目微垂的蕭劭,定了定神,擡手去探他的額頭。

燙的嚇人。

“哥哥?”

她又摸了摸他的臉,只覺得指尖所觸之處猶若火烤。

這是……燒糊塗了嗎?

阿渺松了口氣,又擔心起來,翻身下了榻,撩簾出到外殿,吩咐宮人:“去請石先生,再去熱點藥來。”

禦榻之上,蕭劭睜開了眼,盯著身旁空蕩蕩的位置,良久,心緒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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