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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險危見恩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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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身邊的大宮女端著剛燉好的燕窩,朝裏瞧了一眼,扯著守門的小丫頭問道:“公主還是那個樣子?”

小丫頭緊張的低著頭,“回姑姑的話,主子待在屋裏,既不曾出來也不曾叫過吃食。”

“裏面可有砸東西的聲音?”

小丫頭搖頭。

大宮女松了口氣,偏頭,小丫頭福了身便退下了,她端著燕窩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長公主,你這一日不吃不喝,奴婢擔心您餓壞了身子。”

屋內靜悄悄的,裏面的人也沒給個反應。

大宮女想了片刻,又說:“公主為皇上著想,皇上心裏自然記著公主的好,如今朝野裏幾個大人都在替先太子上旨,若是長公主如今病了,朝闈之事又靠誰撐著?”

裏面跫音由遠及近,“吱呀”一聲,長公主只著一件月白色絲質寢衣,光著腳俯視著她。

大丫頭福身,擔憂道:“公主,天冷了,你得多穿一些。”

長公主不以為意的揮揮手:“我身體好不好,他們哪會在意,不說這些了,皇兄身體可好了些?”

她轉身,坐在鋪了狐裘的貴妃榻上,神情懨懨,眼底青黑,看得出這夜幾乎又沒怎麽安寢。

大丫頭將燕窩恭敬的遞上了,跪下捧上公主有些冰冷的腳捂到自己的心窩裏,有些心疼的說道:“好多了,太醫說皇上邪風入了體,將舊疾的引子扯了出來,好的發現的早,多吃幾服藥,多歇息便可。”

長公主單手執碗抿了一口,哼了聲:“他倒是個狠人,病成這樣了,一聽到先皇後的女兒被我捉了,便寶貝的像什麽一樣,巴巴的跑來生怕慢了一步。”

大公主捂著長公主的腳,慢慢的按著經絡,道:“長公主何苦和那個丫頭置氣,左不過是個女兒,哪能擔的上大統?公主還是將目光多放一點兒在皇上這邊,官家沒有立後,後宮又形同虛設,又沒有什麽子嗣,那朝野裏的文武大臣還上旨請封那個不知真假的太子呢!”

長公主怒目圓睜,丟了手中的骨瓷碗:“我和皇兄冒天下之大不韙奪了蕭家的江山,豈會因此又還了回去!”說罷,她又咬牙切齒:“他們還真敢!”

怒也沒有用,不管這江山誰做,誰都離不開在朝野裏盤根已久的世家,官家不納後,不設後宮,沒和世家聯為姻親,因此他們表面上個個尊君重道,暗地裏不知給官家使了多少絆子。

長公主自然也知道這些理,前朝不就是皇帝抄了謝家滿門,連嫁進來的王家嫡女都沒放過麽?後面攝政王擁兵北上,路過瑯琊,未費一兵一將,王家的家主便自開城門,親自相接。

活生生的例子都擺在這,長公主除了生氣耐何不了世家。

大宮女將公主的腳捂熱了塞到狐裘裏,道:“公主,世子今年才十四歲,又失了父親,駙馬府那邊的人從來和您不對付,若是您不替他多謀劃謀劃,他以後的日子便是難了。”

長公主大驚:“可……”

大宮女昂然自若道:“他畢竟是官家的親侄子……這不可比外頭的更強麽?更何況世子年幼,若得了大統,朝野裏還不是您說了算……”

木姜從未看見如此盛怒的謝三郎,她喏喏退了兩步,面對他的指責說不出話。

父皇的確是滅了謝家的滿門,謝府的女眷得知官家下了命令後便死的死,逃得逃,木姜還記得有些姓謝的後生被抓了回來。

後來……

她也沒問,朝野裏的事父皇從來都不要她插手太多。

謝三郎在竹椅上坐了一夜,仔仔細細的回想木姜的身上的破綻,那麽多,是個明眼人早就長了個心眼,可他卻從未懷疑過她。

若不是她說破,如今定還像個傻子一樣被她玩弄。

可謝三郎看到木姜怔怔的立在那,神思去了一半,一肚子的氣悶在肚子裏不知從哪發洩出去。

可偏偏這樣,那人抖著手,步子一轉,就要出去。

木姜不知如何面對謝三郎,畢竟她從未想到過謝三郎落入風塵居然與她有關,以前她還取笑他不像個男人,還罵他為了得到解藥不擇手段,倒像是個劊子手一刀一刀淩遲著他。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想了好久反倒發現自己的確沒有臉皮立在這,她轉身就要走。

耳邊風聲呼過,腳邊的凳子“咯噔”一聲踢得四腳朝天,天旋地轉間,木姜看到謝三郎毆紅的眼。

“我被你們蕭家害的這麽慘,你連句話都不願意同我說麽?”

木姜的手腕箍在他手裏,外力不斷收緊,痛的她臉色發白。

見她還是無話,謝三郎冷笑一聲,“果然是個沒心的人,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傷心是不是?”

木姜猛地擡頭,一顆滾大的眼淚落下來,“不是,三爺,我不知道……”

她從來不知道謝三郎是獲罪流入風塵,那個時候他在百香樓裏受災受難,而她受盡寵愛,是聖上最為嬌寵的小公主。

如今,相逢之後,她要以何樣的心情來面對他?

謝三郎繼續道:“不知道什麽,我少年時是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即便是個不成器的公子兒,卻也能結一門不好不壞的親事,生兩三個可愛的孩子,可現在呢……”

他拉著木姜的手,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可笑的是,我還跟你開過玩笑,說我這種模樣就算是尚了公主也不違過,你聽著是不是覺得我自大,可憐?”

木姜聽著他字字喋血,反握住他的手:“沒有,我從來沒有過。”

她心中的謝三郎,性子直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有什麽心機,他的好是他的身份所不能掩蓋的。

謝三郎喃喃自語自己的過往,一垂眸發現自己的手指被一團溫軟包裹著,他嘲諷的看了,問木姜:“你這是做什麽?覺得我可憐極了,想要施舍一點兒這來之不易的憐憫。”

木姜握住他要抽出去的手,搖頭:“沒有,三爺……”

“呵,我還忘了呢,若不是我你早就和何偏正雙宿雙飛了吧,怎麽現在,想來補償我?……木姜,我勸你收手,不然,有你後悔的。”

木姜下意識的接道:“三爺,我留在你身邊,不後悔,我走是另有苦衷。”

“苦衷?有什麽苦衷,啊,你說說。”

木姜說不出,也不敢說。

謝三郎這算是明白呢,她這明擺著把他當傻子一樣忽悠呢!

糾纏久了也就沒意思了,他抽出手,腳一落,摔在躺椅上,“你走吧,走的越遠越好,我這輩子都不想見了。”

木姜欲待說些什麽,謝三郎卻抖的提高音量:“還不快滾。”

木姜默了一瞬,終究拉開房門:“三爺,我就在外面,有什麽事你就叫我,桌上的飯,你記得吃。”

謝三郎合上眼簾,一動不動。

這樓裏的動靜瞞不過下人們的眼睛,先是木姜辭別的匆忙,謝三郎待在屋裏魂不守舍,後來木姜姑娘回來了,謝三郎渾身戾氣更甚,連膽子大的小廝都不敢往他身邊湊。

木姜終日守在謝三郎門外,田嫂把她拉到一旁問情況,可她就是咬著唇不說,田嫂只嘆氣,要她好好照顧身體,不然三爺氣還未消,自己倒是病了。

沒過多久,木姜就迎來了轉機。

先是百香樓的一個小廝發現楚江紅陸陸續續的將自己金銀細軟拿出了樓,後來又整日整夜的不見人影,直到樓裏的龜公將他捉回來,已是一個月之後了。

木姜第一眼沒認出躺在天井裏渾身是紅創的人就是楚江紅。

他躺在地上,雙臂張開,皮膚的膿水流了一灘,金樓主站在一旁,瞥了一眼眾人道:“看見沒,這就是私自逃離百香樓的下場。”

楚江紅漂亮的臉已看不見蹤跡,剝離了皮肉的唇卻揚的高高的,金樓主俯視他,問:“你笑什麽?”

“我笑你們可笑。可笑你們這一輩子都離不開這。”

金樓主瞇了瞇眼:“你以為你可以?”

楚江紅困難的撐起手臂,慢慢看向眾人惶恐的面容,在謝三郎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停了一瞬,終究將目光鎖在金樓主臉上:“我可以,只要我死了,便離開這了。”

金樓主冷哼一聲:“就算死了,墓碑上也會留有你的生平事跡,楚江紅,等你下了地獄,也是被鬼怪們最瞧不起。”

楚江紅躺在地上直直發笑,並不理會他。

金樓主瞇了瞇眼,將他丟進柴房,回頭警告身後的倌爺:“都看好了,不想活的,就這個下場!”

謝三郎站在那,直到人群散後,他跟著小廝進了柴房。

木姜跟在他身後,他偏頭看了,少見的沒有對她陰陽怪氣。

木姜稍稍松了口氣。

百香樓裏的前院和柴房不同,這是兩個極端,前者富麗堂皇,應有盡有,後者蛛網遍布,具是浮塵。

楚江紅就躺在一捆稻草上,殘喘著氣,一雙漂亮的眸子清亮的驚人。

見謝三郎來了也並不驚訝,他梗著脖子,看到謝三郎和他身後的木姜,笑著說:“你來了。”

謝三郎蹲下來,不被他的膿創所嚇,默了一瞬,道:“你太傻了,居然和樓主反著來。”

楚江紅看著房梁:“你又知道什麽?”

“好死不若賴活著,你做什麽想不通。”

楚江紅悶聲笑了兩聲,肺裏咳出黃紅色的血痰,他對謝三郎道:“要是你是我也會這麽做的。”

“我不會。”謝三郎難得正經。

楚江紅卻搖頭,直直看向木姜,而後將目光鎖向他:“你會的,如果你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生兒育女,頂著旁人的指指點點,卻不能離開這,你會覺得死也是種解脫。”

謝三郎眼睛慢慢睜大:“你……”

楚江紅愴然的躺下,喃喃道:“不要告訴她,就說我厭倦了,拋棄她了。”

謝三郎從震驚中醒過來:“是誰?”

“你見過的,我的表妹,挺害羞的一個姑娘。”

謝三郎慢慢回想起來,記憶中那個和木姜一樣,也是個粗使丫頭,前段時間剛離開百香樓。

“三郎。”

楚江紅的眼裏波光流轉,最終化作一滴清淚:“要是我不在了,你去勸她,要她改嫁,別守著一個……沒什麽著落的人。”

謝三郎沈默,最終轉身:“我不答應你,你自己同她去說。”

三日後,楚江紅死了,被下人們擡到亂墳崗,一把火燒了了事。

同日,謝三郎和木姜到城南的一座青石小屋中停了下來。

屋中傳來嬰孩的哭聲,夫人抱著他輕聲的哄著,門一開,看到屋外的人,楞了一瞬,問:“你們找誰?”

謝三郎看了一圈,最終將目光鎖到那個吐泡泡的嬰孩:“他是楚江紅的……”

婦人點頭。

謝三郎繼續道:“我是他的朋友,他要我告訴你,別等他,他被一個貴婦人帶去了洛陽。”

婦人眼睛一下就紅了,哄著嬰孩的手頓了頓,嗚咽道:“我不信,你要他來,要他自己講清楚,我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麽?”

謝三郎艱難的吞下喉頭的哽塞:“他走了,自然也來不了。”說完,從懷裏掏出幾錠銀子交予她:“這是安置費……”

婦人哭著搖頭,手裏仍然有節奏的拍著嬰孩:“我不要,你要他同我來說。”

謝三郎將銀子放到凳子上,轉身就走。

木姜跟在他身後,知道他在隱忍著傷心。

末了,那婦人從裏面追了出來:“官爺,楚江紅是不是出事了?啊……”

謝三郎的腳頓了一瞬,卻沒有停留。

路上,謝三郎好像悟到了什麽,他轉身,看著木姜。

木姜在走路,見前面的竹青衫定在那,於是腳步也慢慢變慢,擡起頭。

謝三郎的手伸在空中,骨節修長,指腹飽滿。

木姜默了一瞬,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男人的手瘦卻有力,木姜的手滑到他的掌中,與他十指交纏。

“三爺?”

“恩。”

“三爺?”

“恩。”

“三爺。”

木姜又念著。

謝三郎笑著:“恩?”

木姜舒氣,知道三爺原諒她了。

“為什麽?”

謝三郎頓了頓,說:“與其沈浸在過往的悲痛中,我更願意與你把握未來,木姜,別離開我。”

“好。”

——————————————————第二卷歌盡桃花扇底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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