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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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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姜回到自己的院子,提了桶熱水,白麻巾子搭在肩膀上,腦袋昏昏沈沈,踢了門就進了澡堂。

脖子後真褪了層皮,紅色的膿水黏在中衣上,一扯,火辣辣的疼。

木姜皺著一張臉,好生將自己的頭發搓了洗了,又洗了澡,這才去見謝三郎。

晚來風大,涼快的很,謝三郎靠在二樓的扶欄上,遠遠看著長安城隱隱晃晃的宮室,白玉十二樓,不知在想些什麽。

思索之間,愴然低頭,卻發現那倒夜香的小姑娘換了身幹凈爽利的衣服,烏壓壓的濕發編了根辮子垂在腦後。

這臉盤…….這眉眼……

謝三郎覺得有些眼熟,嘶的抽氣一聲,咯噔咯噔提著燈籠下了樓。

腳邊的粉衫一飄一墜,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木姜將視線從他的腳慢慢移到臉前那只明晃晃的燈籠,只聽他問:“誒,你,你祖上是幹什麽的?”

木姜盯著燈籠裏的那根殘蠟,燃了一般,剩下的一半的火光搖搖欲墜:“我阿爹是撿破爛的。”

想了一陣又說,“唔,有時也會整理下他的那些破爛兒。”

謝三郎真覺得自己瘋求了,一個倒夜香的你指望她祖上能有什麽出息?他撇著嘴哼哼兩聲,轉過聲,上了樓:“記得,以後你就跟著我啦,要是敢把今天的事兒說出去,我就哼哼……”

這人威脅人的話也說得不順口,偽裝的面惡心狠一戳就破,木姜應了一聲,便跟在他身後了,正走著,眼前一黑,原是蠟燭熄了,謝三郎頓在那裏,一動不動。

木姜緊跟在他身後三尺,也一動不動。

過了一晌,木姜能大致看到周邊輪廓時,她聽見謝三郎有些發顫的問:“餵,你帶火折子沒有?”

木姜摸了摸,老實道:“沒有。”

謝三郎像一尊石像定在那,手指捏著燈籠的把兒吱吱的響,他咬著牙齒費了好大的勁兒:“餵,倒夜香的,過來拉著我,我看不見。”

原來是個夜瞎子。

那幹麽學什麽月下秉燭夜游,郎情妾意來私會?若此時那西西姑娘來了,那可不是笑大發了?

想是這樣想,可她還是走進一步,探了會兒,握緊了那雙發顫的手。

汗,是冷的,從手心內部傳到木姜的指尖。

謝三郎的臉色很不好,像個從水裏剛撈上來的溺死鬼一樣,全身的氣兒吊在身邊的陽人身上,被風掐著的脖子這才順了口氣,腦袋不如剛才那樣昏昏沈沈了。

沿著廊腰縵回,曲曲彎彎拐了好幾個彎,走到一塊空白的牌匾處,謝三郎才虛弱著聲音,喊道:“到了。”

木姜擡頭,這樓閣與百香樓不同,百香樓是回字形,正中間搭著戲臺子,雕花砌玉的圍欄通往著各個姑娘的房間,樓裏四季花卉常開,塗飾辭藻,引得無數的風流才子迷疊難返。

這樓閣卻樸素至極,踏進去僅天井處砌起來小一塊池塘,夜荷微微搖曳,倒有幾分閑情雅致的風花雪月來。

謝三郎遇到了光,又恢覆到他那本性,甩了木姜的手,拿出帕子將自己的手擦了又擦,才說:“哼哼,你以後是我的下人了,這樓裏和百花樓的下人是通用的,你找個時間去那邊說一聲,只道你以後專門去服侍謝三郎了。”

這人變臉還真快,木姜咋舌自愧不如,倒也答應了。

上樓的動靜驚醒了二樓的香客,他款款打開房門,斜披著一片艷紅色外衫,露出潔白細膩的胸膛,似笑非笑的盯著謝三郎,“喲,這麽晚上哪去了?約會小情人去了?”

謝三郎暗自炸毛,翻了他一個白眼,自顧自的引著木姜上了口,沒個好氣道:“哎呦,你以為誰都像你啊,有了王夫人還惦記著百香樓的姐姐妹妹們,難道還沒有被王夫人的板子打好麽?”

那人也毫不示弱,“煮熟的豬腦袋,牙齒還是硬的,瞧我改明兒抓住你的狐貍尾巴,要馬夫人不治死你!”

謝三郎側身,吊著一雙丹鳳眼,似睨非睨,“去啊,看你先還是我先!”

那人氣急,“啪”的一聲闔了門,罵道:“呸,下流東西,不要臉的臟坯子!”

謝三郎頂道:“怎麽,你不是下流東西,不是不要臉的臟坯子?”

“…….”

木姜在一旁看的瞠目結舌,只聽過潑婦罵街,大有氣勢,沒想到男人間的明爭暗鬥,唇槍舌劍也絲毫不弱於女人。末了,望向扭扭捏捏走在前面的謝三郎,一時沈默,生活不易,將男人變成女人,又將女人又變成商品,亂世兇年,戰火紛飛,人間鬼魅橫生,四目相對之間,不知是你是鬼,還是我是鬼?

過了好幾日,木姜也漸漸摸索出謝三郎的性子了,他的嘴巴從來都是得理不饒人,可木姜做錯了事也從未責罰她,相反你要是討了他的歡心,他倒是大方樂意給了幾錢銀子來。

木姜哭笑不得,這人真是身在紅塵如無根之萍一樣,飄飄蕩蕩,心卻若紈絝弟子一般,揮霍無度。

夜裏,木姜打了水進來,謝三郎正搗了鳳仙花塗手指甲,見她來了,舉起手問:“好看嗎?”

骨節分明的手,不瘦不肥,應是握著白骨扇,提著破浪劍的手,可上頭塗了個淡紅色,倒顯得不倫不類了。

木姜將銅盆放到地上,將他的腳從鞋襪裏剝了出來,拿著肩上的麻巾輕輕用水替他擦拭,十分敷衍的回道:“好看。”

不知又觸動了這爺的哪根神經,他擡著手指,細細的看著,大腳猛地踩到水盆子,濺了木姜一臉的水,道,“哼哼,你懂什麽?”

陰晴難定,這就是他的缺點。

木姜抹了抹臉,眼觀鼻,鼻觀心,幫他搓腳:“三郎做什麽不好看?”

謝三郎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大不必覺得我好糊弄,你覺得我陰陰陽陽,弄得男人不男人,女人不女人,可你們這樣的下人可想過沒,那些有權勢的貴婦人什麽樣的男人沒見過?她們一向強勢慣了,總得找個柔弱些的男人來發洩她們的抑郁,等到改明兒她們喜歡健碩的男人了,不肖我說,這樓裏又全是晾肌肉的。”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捧著嘴樂個不停。

有什麽說什麽,這又是他的優點。

演戲的瘋子,看戲的傻子。木姜倒不這樣覺得,人都是清醒的人,她要木瓜,我便報她以木瓜,她要瓊瑤,我便報她以瓊瑤。風塵之中亦如此,你要什麽我就扮成什麽樣子,我扮成什麽樣子,你就裝作喜歡什麽樣子。

男歡女愛,虛情假意,大抵如此。

這樓裏散不盡的芬芳馥郁的脂粉香味,斷不凈的言行相詭,弄得哭不得哭,笑不得笑,人不人,鬼不鬼。

這轉念一想,這長安城誰不是這樣過的?皇上白天面對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晚上面對一群心懷鬼胎的妃子,兼加還有內患外寇,指不定每日每日睡不著覺,皇上都如此,其他人更不肖說了。

等夜靜了,靜謐的室內點著一豆青燈,木姜鋪著被窩睡在謝三郎的塌下,獨處使一個人越想越睡不著,翻來覆去間,她撐起身子,看向床上的謝三郎睡得安穩祥和,便起了身。

莽莽塵世,每個人莫不壓抑自己的天性,箍在方圓之內,不能自由生長,所以她才崇拜那些俠客,一柄無名劍,一壺紅塵酒,顧盼談笑間,任我逍遙游。

草屋依舊是那間草屋,破敗不堪,地上飛散著枯敗稻草,斜歪的木門闔了一半。

木姜按著手在門上,有些害怕,她幾日前沒把事情安排好,只將大俠的傷口處理好了,忘了買一些幹糧放在那,若是他幾日不醒,那還不餓了個好歹?

掙紮間,門自己開了。

她震驚的收回自己的手,腳跟定在那,瞪著極圓的眼看了進去。

破破敗敗的桌子邊坐了一人,身形高大,暖黃的光吻著他的輪廓,見身後有動靜,他回過頭。

劍就放在桌上。

木姜只看了一眼,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到何處,手指頭摳著門框,說,“你,你醒了啊?”

“姑娘?”俠客聲音低沈渾厚,給人很踏實的感覺。

“那個,那天晚上我去倒夜香,看到,你倒在地上,就…….”

明明是事實,說出來卻像邀功,她忙的擺手:“我救你,不是想要你知恩圖報,你,是大俠嘛。”

好歹,何偏正聽明白了她的話,於是他抱拳,道謝:“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何偏正,要是姑娘有需要在下幫忙的,請不要客氣。”

木姜擺手,跨進門檻,卻不知坐在哪裏,只得尷尬的站著,忙說,“不用,不用。”

何偏正話不多,何況是面對著一個小姑娘,木姜往日和謝三郎待在一塊,也是聽得多,說的少,於是,當下無言。

幸好何偏正捕捉到這小姑娘的職業,是個倒夜香的,於是他問,“姑娘是否缺銀子,在下可以幫姑娘擺脫此下的困境。”

木姜搖頭,錢,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從未缺過,只不過五年前,長安失了大火後,她缺一個能收留她卻又不會利用她的地方,因此她在百香樓簽了長工,只望能低調的茍且偷生罷了。

木姜很能理解俠客想償還恩情的想法,攜恩而驕乃是這般俠客最討厭的事了,緘默間,她開了口,粉色的小唇一張一合,烏黑的辮垂在肩上,燈火搖搖間,有了幾絲少女的羞愧。

“要是大俠願意的話,能給我講講你們江湖的奇遇麽?”

何偏正舒展眉頭,目光落在那張光潔的臉上,圓而黑的眼眸帶著不沾世俗的濁氣,烏黑油亮的辮子下面纏著一根紅色的頭繩,燈光柔和,何偏正的心也兀的一軟,絮絮叨叨間,吐出不少江湖軼事,有的哀婉綿長,有的古怪離奇,木姜聽得或癡或醉,一雙霧眼望著地下一眨不眨,何偏正知道她心裏有事,也不戳穿,任這時光飛逝,燈淚滿盞。

繼而月上西樓,木姜聽完後,辭道:“時間晚了,我該走了。”

何偏正站起來,去送她,木姜害怕他腰間的傷口裂開,忙擺手:“不用。”

何偏正默了一會兒,繼而道:“在下對姑娘的大恩未報,然江湖之人,身不由己。”

木姜懂了,這是要走了,於是她輕笑:“大俠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何必被這些俗事纏著?”

遇到個爽快人,何偏正也覺得輕松,眉目之間也罕見有了絲柔意,“等下次何某來,再來細細講江湖之事。”

“好,我等你。”木姜出了門,走了一段路,定下。

身後的光恰恰照在她的腳邊,把她的影子拉的長長的,繞過高高的門檻,與何偏正的纏在一起。

“姑娘,下次我去哪找你?”

何偏正明知此話孟浪,可仍是問了,江湖煙雨之中,多少男女一生難遇一知己,有時身份、地位無數的塵世桎梏把人化成三六九等,不若遇上一個陌生人,好將話說了個酣暢淋漓。

“百香樓,我在百香樓做事。”

木姜生怕他瞧不起她,哪知他聽了,臉色如常,劍眉星目下鼻若懸膽,浩浩番一身正氣,凜凜然溫恭直諒。

“好,我記著了。”

站在回廊上,木姜看裏面燈還是亮著,便松了口氣,謝三郎別的不折騰人,唯有晚上睡覺亮燈一事頗為執著,一夜木姜睡得正香甜,便聽到床上的人大叫,“哥哥,哥哥別推我。”

木姜知道他是夢魘了,於是拉著他濕透了的袖子,喊道:“三爺,三爺?”

謝三郎陷在富麗堂皇的錦繡上,滿頭的汗,嘴白的像紙,兀的從睡夢中驚醒,像困在岸上的魚終於游回湖中,大口的呼吸。

手,被他狠狠地掐上,也是汗涔涔的,謝三郎掐著她的手腕子,驚魂未定,“什麽時辰了?”

“三爺還早呢,雞都沒叫呢。”

謝三郎點點頭,松開掐她的手,慢慢的倒下去,說,“歇著吧,別讓燈熄了。”

床上的被子困著瘦弱的一團,木姜也重新溜回自己的被窩,她看了看背對著的謝三郎,他的脊背彎的像只蝦米,卷成一團像極了剛生下來的西施犬。

當下,她輕輕推開木門,只見謝三郎靠在床頭,披著粉色的外衫,提著燈籠,腳下隨便塞著一雙鞋,見門開了,一雙疲憊的眼望了過來。

“去哪了?”聲音平平,沒有平時嗆死人的氣勢。

木姜走了進來,將門闔上,問道:“三爺醒了?”

“我問你,去哪了?”

木姜只道,“三爺,你放心,我總不是去找劉夫人告密。”

他的嘴張了又合,最終點了點頭,“知道就好。”

不知睡了多久,床上的人聲音小的不像話,沒有和樓裏人鬥嘴的囂張跋扈,反倒像刺猬一樣露出雪白的肚皮。

“剛剛燈熄了,你不在。”

木姜躺在松軟的被窩裏,鼻腔裏充滿著陽光特有的香氣。

“睡吧。”

木姜伸手一拉,被子蓋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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