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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太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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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張相如所查,山陽郡官吏大多與華廷沒有往來,但馮武曾無禮沖撞華廷,華廷一怒將其杖責五十,至那時起,兩人交惡,此事山陽郡人盡皆知。

馮武自是有嫌疑,但江玄之卻不大相信他是幕後兇手。

此人心性簡單,息怒形於色,謀劃不了這麽周密的雇兇殺人案,而且案發當日,他整日都待在四方茶館,沒有謀劃作案的時間,再退一步說,杖責五十而已,有必要大張旗鼓地雇兇殺人嗎?

江玄之提筆寫了幾條關鍵的疑點:其一,石金所見的蒙面人是誰?是殺手之一,還是意外闖入?其二,微山偷襲藍羽之人是誰?其目的是什麽?其三,雇兇者的動機是什麽?謀財?情殺?抑或是報覆?

張相如道:“子墨,還有一事很怪。”

江玄之低著頭:“何事?”

“華廷一行人出長安時,記錄在冊的有二十五人,可別院的死者只有二十四人。”張相如將竹簡所記的名單呈上,指尖指向其中一人,“我核查了死者姓名,消失的正是這個女子。”

江玄之讓張相如核對死者身份,沒想到竟然核出了人數之差,實在匪夷所思。他輕瞄了一眼那名字,這女子為何會消失?與華家案又有何關聯?一連串的疑問浮上心頭。

尋夢頭一歪,喃喃道:“靜霜?”

三人各自思忖,侍者來報:太守府管事顧全求見。

太守府管事顧全年近三十,舉止穩重,朝江玄之恭敬一拜:“江禦史,夫人病重,太守請您過府一趟。”

尋夢疑惑道:“夫人病重為何不去請醫工,卻來請江禦史?”

江玄之輕輕瞥了尋夢一眼,那神情好似又在說她“蠢”了。顯然,太守夫人的病癥極為棘手,醫工也無計可施。

顧全連忙解釋道:“素聞江禦史精通醫理,師妹更是杏林聖手,是以,前來相請。”

江玄之問道:“夫人患的是何病癥?”

顧全答:“厭食癥。”

顧名思義,厭食癥就是厭惡食物。尋夢恍然想起那日偷聽到的話:夫人不是不吃,而是吃不下……仿佛了解那種一種怎樣的病癥了。

“厭食癥?”江玄之微微蹙眉,這可是不治之癥。莫說是他,便是他的師妹崔妙晗在此,也未必能醫治好,但人家一番誠意尋上門來,他自然不好推辭。

一場秋雨過後,太守府的秋意更濃了。花圃裏的菊花枯萎雕零,老槐樹的葉子所剩無幾,地上堆了一層薄黃的枯葉。

還未入正廳,韓岱腳底生風般迎了上來,拱手道:“江禦史。”

“韓太守。”江玄之回禮,身後的尋夢也跟著回了一禮。

韓岱也不拐彎抹角,急急將人引向了內院。

百花雕零的庭院裏,女人靜靜立在一棵槐樹下,素青色繡花曲裾勾勒出她瘦弱的身軀,那纖細的腰如碗口般大,真正的不盈一握,她的側臉瘦削無肉,隱隱可見骨骼的輪廓,她真是瘦,瘦得如紙片一般,仿佛一陣微風就能將她吹走。

“夫人。”韓岱輕輕喚道,語氣輕柔而憐惜。

韓夫人緩緩轉了過來,那張臉是不健康的蒼白,唇色淡如雪,下巴尖銳如刀,而那雙眼藏著淡淡的愁緒,溫婉又悲傷,讓人不忍去看。

“夫人怎麽出來了?”韓岱扶住她,動作流暢而自然,顯然形成了習慣。

“屋裏悶。”韓夫人的氣息有些弱。

韓岱扶著夫人向屋內走去,路過江玄之身邊,歉意地安撫道:“請江禦史稍待。”

嘀嘀咕咕的聲音從室內傳出來,韓夫人了無生趣,不願看病診治,韓岱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尋夢耳力佳,聽了個大概,小聲道:“敢情這韓太守是瞞著夫人將你請來的。”

江玄之長身玉立,言語平和:“或許你是對的,他們很恩愛。”

不多時,韓岱迎了出來,顯然他已經說服了自家夫人,殷切地將江玄之請了進去。

室內的光線微暗,一張鏤空雕花屏風擋住了眾人的視線,而屏風後,韓夫人斜靠在床榻上,若隱若現。

江玄之上前搭脈,手指剛觸及那纖細的手腕,便覺一硌,韓夫人的厭食癥怕是日子久了,已經是骨瘦如柴了。他細細聽了聽脈,又端看了她的臉色,見她氣若游絲地靠在那裏,便沒有多言,反而向韓太守問了些日常的問題。

江玄之問:“夫人病了多久了?”

韓岱滿面愁容:“夫人已經多年未食葷腥,近來更是連素菜也咽不下去。”

江玄之又問:“夫人可曾受到過刺激?”

韓岱微怔,長長一嘆,斷斷續續道:“或許,她父母的死……痛失怙恃,一時難免……”

他並無深談的意向,江玄之也不好追問,但看他惆悵嘆息,便知韓夫人這厭食癥是由心病引起。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病還需心藥醫”,他不知她的心病為何,也不是她的解鈴人,自然無法對癥下藥,但他仍然提筆開了一張調理的藥方。

韓岱接過藥方,忍不住問道:“這藥……有用嗎?”

江玄之輕緩道:“夫人若能堅持服用,自然是有用的,但這藥主調理,若真要完全醫治好,只怕還得夫人自己放開心懷,接納這人間五味。”

韓岱明白他話中深意,好一陣千恩萬謝,這才讓顧全送他們離開。

顧全引著他們出府,行至回廊的轉彎處,一個粉色碎花著裝的女子匆匆走來,她低著頭,手中端著托盤,一個不留神與顧全撞個滿懷。

女子手中的托盤被迫揚起,連帶著盤中的碗飛起,眼看著那碗就要落地,顧全一個彎腰,眼明手快地接住了。女子長長松了口氣,滿臉的驚惶淡了下去。

尋夢記得這女子,正是宴飲那夜訓斥人的粉衣女子。

顧全將那碗放回托盤,呵斥道:“桃紅,你老是莽莽撞撞的,沖撞了上卿怎麽辦?”

桃紅立即告罪:“顧管事恕罪,可這是夫人要的東西,若是晚了……”

她說話急切,眼中似有恐慌。

尋夢看她的反應,總覺得怪怪的,一時又分不清哪裏怪,一直冷眼旁觀的江玄之善解人意道:“左右無事,顧管事莫要過分苛責了。”

顧全聞言,從善如流地讓她走了,轉頭又賠禮道歉:“二位受驚了。”

剛出太守府,尋夢便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那個侍女桃紅有點奇怪?”

江玄之走在前頭,隨口問道:“哪裏奇怪?”

“夫人要的東西,若是晚了……”尋夢品味著那句話,喃喃地分析著,“若是晚了又能如何?夫人還能吃了她不成?夫人那麽瘦弱,頂多責備幾句罷了,哪裏用得著那般恐慌?”

江玄之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眸光牢牢盯著前面的一家醫館——仁心醫館。他偏頭看她,墨色的瞳眸裏隱有碧水流光:“或許,你要的答案在這裏。”

兩人將附近的醫館走了個遍,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打探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山陽郡醫館中的醫工大多替太守夫人看診過,但厭食癥畢竟是不治之癥,無人能治。太守夫人屢屢聽著那些喪氣之言,有時心灰意冷,了無生趣,不願意看診,有時又情緒激越,暴躁易怒,摔了一室的物件。

那些醫工談起當時的情形,諱莫如深,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誠惶誠恐。不過,剛才韓夫人情緒平靜,並無太多波瀾,尋夢感嘆道:“沒想到太守夫人看似瘦弱無力,竟如此激越。”

“壓抑久了,難免需要宣洩。”江玄之面目沈靜,並無驚訝之色,但他忽然定住了腳步,凝視著不遠處。

尋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灰衣長袍的男子環顧左右,悄悄進了醫館。她驀然一驚,怔怔問道:“那人……是顧管事嗎?”

話音剛落,一向穩重的顧全便出了醫館,他手中拎著幾包藥,行色匆匆。尋夢正想跟上,剛踏出一步,手腕一緊,被江玄之拉住了:“還記得太守府,他接碗的那一幕嗎?他武藝不弱,你跟蹤他,定會打草驚蛇。”

這時候,若藍羽在,倒是可以跟上去瞧瞧。

兩人走進了那家醫館,江玄之疏離有禮地問道:“敢問掌櫃的,剛才那位郎君買了什麽藥?”

那掌櫃的正在分揀草藥,聞言瞥了他一眼,想著那人是太守府的顧管事,生怕惹上是非,冷淡回道:“不知道。”

江玄之正要再問,尋夢卻一把將環首刀壓在桌案上,威逼道:“沒見我們一身錦衣華服嗎?阻攔官差辦事,你是想去牢裏住一陣呢?還是嫌命太長了?”

“……”江玄之一陣錯愕。

那掌櫃的被嚇得臉色慘白,手中的藥抖落在案,結結巴巴道:“他……他買了茯苓……茯神……人參……龍齒……”

尋夢不懂藥材,疑惑道:“什麽方子?”

江玄之淡淡道:“安神。”

他又問:“他何時開始買這種藥的?”

“也就……近幾日,十天半個月的樣子。”那掌櫃的被嚇老實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天天來,也不知是怎樣的重癥……”

顧全行事怪異,韓夫人忽悲忽怒,自然引起了江玄之的懷疑,一時將太守府眾人查了個遍,當然,他沒有遺漏掉衛光,那個氣度詭譎的男子。

張相如負責暗查韓夫人和衛光,江玄之和尋夢緊盯太守府,隔三岔五去府上給韓夫人診脈看病,事無巨細,連熬藥這等小事都會過問一番。

而藍羽奉命跟蹤顧全。據他所說,顧全每日都會去西市的楊柳舞坊,不是聽曲看舞,也不沾投壺賭局,而是被人引入後院,通常一刻鐘便出來。可惜,坊內小廝雲集,夜間防守密不透風,他找不到機會闖入。

區區舞坊防守竟如此嚴密,江玄之決定親自探一探這楊柳舞坊的虛實,隔日他們踏入了楊柳舞坊。炎朝舞坊大同小異,但楊柳舞坊與長安的流雲坊不同,坊內三教九流,賭博氣息濃郁,少了些文雅之氣。

江玄之和尋夢坐在角落裏,狀似意興闌珊地欣賞舞曲。不多時,他的眸光輕輕一瞥,與剛入舞坊的藍羽一陣交流,藍羽會意,擠進了人聲嘈雜的賭局。

舞坊內,賭徒之間可以隨意對博,藍羽隨意一瞥,將一袋五銖錢丟在一人的桌案上:“我與你博一局。”他神情冷冽,話語如冰,儼然像個亡命賭徒。

桌案旁那人頓住,揚眉看向藍羽,這人竟敢挑釁他?誰不知他是山陽郡一霸呢?既然人家主動找死,他豈能不遂了他的心意?

那人順溜地擲骰子,卻不知藍羽手指輕彈,一個不知名物件飛快將骰子震飛,而後他袖袍一動,另一枚骰子落到桌案上,這一彈一動間,竟將骰子調了包。

骰子回轉落定,藍羽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冷冷道:“你竟敢作弊?”

那人難以置信地盯著那枚石質的骰子,十六面的數字竟然相同。身為山陽郡一霸,他常常耍賴,倒從沒有作弊過,作弊多費神,哪有耍賴更直接更霸氣?

他喃喃道:“不可能……”

藍羽冷哼,怒道:“走,跟我見官去。”

那人福靈心至地盯向藍羽:“是你……你存心找茬是吧?”

他狠狠地甩手,卻甩不開藍羽那金箍般的手,惡狠狠朝身旁的跟班道:“給我上。”

那群人一哄而上,藍羽不得不松開那人的手,可一交手才察覺這些人武藝平平,壓根不是他的對手。他隱藏實力,從容與他們過招,故意大動幹戈,驚擾坊內的客人。

那些被擾了興致的客人,有慌亂躲避的,有冷眼旁觀的,也有怒起與人扭打的,場面一時無比混亂。

坊內的小廝不得不上前勸架調解,江玄之與尋夢對視一眼,趁亂溜進了後院。一堵墻隔開了兩個天地,外間鬧哄哄亂成一團,後院卻靜得出奇,仿佛能聽見風拂草木的聲音。

江玄之佇立在院中,觀花賞景,閑適從容。

尋夢如松鼠般扒在窗臺上,逐一將屋舍內的動靜窺個一清二楚。有屋子空空無人,有屋子舞姬在梳妝換衣,而這個屋子……

門外上了鎖,屋內靜悄悄的,屏風上掛著一件女子外衫,床榻上隱約躺著一個女子,這女子在睡覺?

忽然,榻上的女子猛然驚坐起,伴隨著一聲尖叫,扒在窗口的尋夢心臟一縮,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得三魂丟了七魄,默默順了順胸口,仿佛這樣便能將那丟了的七魄招回來。

她尚未順完氣,身邊一抹寒玉般的清涼籠來,手腕被人拽住,那人低聲道:“走。”

尋夢恍恍惚惚地被人拉著,尚未出庭院,便有一群人魚貫而入,將兩人團團圍住。人群之後,一個年過四十的墨青衫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二位不請自來,是何道理?豈不知‘擅闖私宅,殺之無罪’的炎律嗎?”

見到來人,江玄之神色微頓,緩緩松開尋夢的手腕,朝那人一揖:“在下江玄之,這位是我的隨侍,我二人查案而來,誤入庭院,還望楊坊主海涵。”

“你就是那位名動長安的江禦史?”楊政繞著他們踱了兩步,眉宇間的不悅淡了些,語氣仍不善,“江禦史查案,為何查到我楊柳舞坊?”

江玄之也不拐彎抹角:“不瞞楊坊主,我們為華家侍女靜霜而來。”

楊政眼神微閃,冷聲道:“什麽靜霜,不曾見過。”

“哦?”江玄之步步緊逼,“敢問楊坊主,那屋子鎖著何人?”

“那屋子……”楊政飛速想著應對之詞,轉念又惱道,“何人與你何幹?”

尋夢聽明白了,屋內鎖著的人正是靜霜,當即喝道:“你言辭閃爍,分明是欲蓋彌彰。”

“混賬!你們擅闖私宅,還敢咄咄相逼,妄想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頭上嗎?”楊政忽然怒了,“來人,將二人給我趕出去。”

尋夢瞠目結舌,猛然想起初入長安之時,江玄之以“忤逆上卿”之罪將她入獄,可眼前這人顯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如此囂張,倚仗的是什麽?

“且慢。”江玄之制止了眾人,緩緩吟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楊坊主,可還記得這首《無衣》?”

楊政的面色有一瞬的龜裂,如雷轟電掣般呆住了,瞪著眼半癡半呆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楊坊主,不如借一步說話?”

楊政魂不守舍,一聲不吭將人引入室內,而尋夢卻被兩個小廝擋在了門外。那兩個小廝生得高大健壯,雙目兇惡,好像那震懾小鬼的判官鐘馗,尋夢在門外徘徊,時不時仰著脖子向室內觀望。

一炷香後,室門緩緩打開,兩人和樂融融,再無半分劍拔弩張。

楊政表情覆雜,似是剛經歷了一場風暴侵襲,還未從心潮澎湃中回過味兒來,一時又被漫天的喜悅浸染,每一滴血液都在翻滾跳躍,心頭思緒萬千,百感交集:“賢侄……”

江玄之胸中亦有波瀾,但他極善隱藏,端得一臉淡定從容,恭敬地朝他拱手道別:“楊叔留步。”

尋夢聽得一楞一楞的,一炷香的時辰,連稱呼都變了?她滿心好奇,憋了一路,終究是沒憋住:“你與楊坊主是親戚啊?”

“算是吧。”江玄之道,“他與我父親有袍澤之情。”

“袍澤之情?”尋夢追問,“你父親曾上過戰場?是將軍嗎?”

江玄之腳下一頓,又緘默地向前走去。

尋夢明顯察覺到一陣低氣壓,相處日久,她多少有些了解他,這模樣顯然是不願談了。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忽然意識到她竟然會察言觀色了?那人教她禮儀,勸她讀書,還讓她潛移默化地學會了察言觀色,接下去又會是什麽呢?

兩人剛回到驛館,張相如便將所查的韓夫人履歷奉上,江玄之一目十行地帶過,修眉微蹙,神色凝重起來,朝張相如道:“長卿,你去……”

忽然,一枚暗器射來,牢牢地釘在梁柱上。

尋夢警覺地沖向門口,但庭院空空,秋風輕卷,連個人影都沒有。她折回室內,卻見江玄之取下了暗器上的布帛,瞇眼瞧著上面的訊息:長亭一敘,有要事相告。

作者有話要說:

早期的骰子叫煢,煢皆為18面體,其中16面上刻著數字,另在相對的兩面刻“驕”和“妻畏”二字。驕指驕棋,亦為梟棋。“妻畏”為驕的反義詞,意不利棋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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