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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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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夢之外是人間。

天光破曉,大汗已然昏睡了一天一夜。海蘭珠趴在床邊,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她毫無睡意的雙眸緩慢睜開。

鰲拜與另一位正黃旗同僚,率領兩黃旗將士入宮,將關雎宮層層護了起來;範文程聯絡朝臣安撫人心,將大汗重用的心腹聚在一塊,盡力保朝堂安穩。

可莽古濟那邊卻不順利。

綁來的計劃沒有得手,她有明處暗處的部曲護著,少說有幾十人。她能派三兩精英,卻不能派足足一百人明擒,即便恩和搬來了證據。

證據不足以遏制旗主的野心,若他們知道大汗昏睡,且中的是“無解”巫藥,原本忠誠的他們會如何選?

死人比不過活人,兩黃旗便是再精銳,也抵不過眾旗的聯合。他們定然聚在一塊,合計繼承汗位之人,只要莽古濟死撐著不承認——她同樣掌握一股勢力,值得後來者拉攏。

誰都不能踏出關雎宮,同樣的,為了大汗與自身的安危,誰都不能出去。

她更不能宣揚大汗中的是巫藥,只是昏睡而已。海蘭珠動了動唇,眼底閃過冰冷,便聽恩和低聲道:“外邊一切無恙。娜木鐘大福晉寫的信,說是十萬火急,福晉務必拆開一瞧。”

娜木鐘的信?

娜木鐘嫁與十貝勒德格類,已經有一月光景,她對關雎宮一直有足夠的善意。許是因為上回潑水之事,也許因為其它,海蘭珠不欲深究原因,從恩和手中接過信。

上用蒙文書寫,記錄了德格類平日裏的作息、習慣,與莽古濟公主聯絡的時辰,還有大大小小的不對勁之處,末尾附上近日聯系的官員,以及默記下來的、德格類造過的戶部假賬。

海蘭珠捏著信紙的手微緊。

這是給她的投誠,更是給大汗的投名狀:“她也相信大汗能醒來。”

恩和知曉原先的囊囊大福晉在十貝勒府過得不順心,待遇雖好,可十貝勒處處防備。她認定自己懷的是男孩,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林丹汗的遺腹子莫說繼承察哈爾世子之位了,回草原都艱難。

這也是大汗的陽謀,為清洗十貝勒而作。娜木鐘大福晉是個聰明人,如今慧眼識珠,只需憑這一封信,日後榮華富貴數之不盡,別說世子之位,便是回去當太後也無妨!

可一切的前提,都是大汗醒來。

恩和呼吸沈沈,強壓住心底的酸澀,道了聲是。

天光大亮,鰲拜進來匯報,十五貝勒求見。

他堅毅的面孔冒出胡茬,寫滿對皇太極的忠誠:“十五爺獨身一人,沒有佩刀,也沒有捎帶兵士,福晉見還是不見?”

海蘭珠一怔,輕聲吩咐:“你同他說,不要四處亂跑,好好待在自己的府中就是了。”

鰲拜拱手出了門。不一會兒,他重新前來覆命,淺淺的震驚沖淡了冷肅:“十五爺說,他沒有四處亂跑,還攔下了意欲進宮的諸位貝勒。”

周圍的侍從同樣震驚,海蘭珠問:“他如何攔的?”

“……十五爺派出數隊鑲白旗人馬,堵了各個宮門。”

鑲白旗的練兵場所在城內,大汗特地劃的一塊地方,比別旗天然便利了不少。恩和倒吸一口涼氣,這不是更添亂麽,這麽一鬧,朝臣會不知道?

轉念一想,十五爺這是在拖時間,給太醫更為充足的時間,給大汗更多清醒的時間!

恩和隨即苦笑,十五爺不知這是巫藥,太醫皆束手無策,至於大汗……不知什麽時候能夠醒來。

海蘭珠起身道:“他的好意,海蘭珠記著了。你再回一句話,現在不方便見他,來日我與大汗定去他的喜宴,給他添最厚的賀禮。”

鰲拜沈聲應是,這回,多鐸沒有再堅持進來。

他打馬回了府,便見多爾袞面沈如水地看著他,除此之外,撇去在外領兵的濟爾哈朗與豪格,其餘旗主都到了個齊,還有唯一一名公主莽古濟。

“十五弟好大的威風。大汗生死不知,你竟與海蘭珠福晉相勾結,不讓我們前去探望,還調動鑲白旗堵門,是何居心?!”

而他們的兵馬都在城外,少說也要一日時間,連解圍都不能。

說話的是大貝勒代善,他是真的急。得知海蘭珠乃克夫的無福之人,他們從前不知道,是因為大汗篡改,生生瞞下了這件事,如今大汗昏睡,就是被她所克,他哪裏還坐得住!

岳托忠於皇太極,卻一向是個暴脾氣,當即想要上去和多鐸分辨,被眾人攔了下來。多爾袞低聲道:“多鐸,你來說。”

多鐸冷下臉嗤道:“大汗還沒死呢,哭喪一張臉給誰看?什麽無福不無福的,分明就是潑人臟水,海蘭珠福晉,還有兩黃旗兵士正寸步不離守著大汗。等大汗醒來,一切自有分曉,怎麽,你們連幾天都等不得?”

一席話說得眾人安靜下來,特別是“兩黃旗”三個字。

等幾天……

“十五弟有所不知,大汗這幾日不會醒。”莽古濟微微一笑,上前道,“克夫之命難解,端看她從前嫁的丈夫就知道。為免十五弟不信,我們再等一天,若關雎宮依然沒有動靜,再進宮如何?”

過幾日喪鐘響起,她和代善都推舉多爾袞,至於多鐸這番出乎意料的舉動,很快就會消弭。他從前喜歡海蘭珠不是秘密,瞧瞧,而今有誰讚成他?

岳托急道:“是啊,這麽等下去也沒有辦法。我們非是叛亂,而是擔憂大汗身體康健,卸甲進宮有什麽問題?!”

多鐸半晌不語,終於點了頭,有兩黃旗護著,他們反正也進不去。

然後看向多爾袞:“哥,我有話對你說。”

……

“要是皇太極醒不來,你是不是想當大汗?”多鐸開門見山。

多爾袞神色一厲,想斥責他這大逆不道的想法,繼而沈默下來,問他:“若是四哥不醒,豪格能?宮裏讀書的四阿哥五阿哥能?”

多鐸也沈默了。片刻緊盯著他:“你為娶大玉兒,早就沒了名聲……”

“你說的對,我的名聲不若以往。可大汗稱帝的關鍵時刻,大金禁不起動亂了。”昨晚迷茫之時,玉兒同他說的話很對,多爾袞苦笑一聲,“與其榮光斷在他們手中,不如咬牙撐起。”

多鐸遲疑道:“大汗活著的一日,你不會造反?”

“大汗活著,我為什麽不要命?”多爾袞無奈道,“四哥以厚愛待我,我必報之,我對長生天發誓。”

“只是海蘭珠福晉……”他的面色冷下來,“玉兒對我說,無福之人的批命是真。召見兩黃旗入宮,她是想做什麽?她逾矩了。”

第三天清晨,陰雨褪去,天色放晴,皇太極依舊未醒。

多鐸依言撤下兵馬,眾位旗主,莽古濟公主,包括掌管戶部的十貝勒闖入宮中,卻被攔在兩黃旗的防護外。

得知消息,海蘭珠有些恍神,輕聲卻不容置疑地道:“大汗醒來之前,不見。”

鰲拜依言去傳話,霎時有人變了臉色:“海蘭珠福晉藏藏掖掖,不讓我們探看大汗,世上哪有這樣的規矩!是不是真如三姐所言,海蘭珠福晉克死了夫婿,秘不發喪而已?”

說話的是岳托貝勒。嗓門並不小,且他接連重覆數遍,“克死了夫婿”五個字,隱約傳遍了宮中。

海蘭珠手一顫,端著的藥灑了出來。

宮人無一不是惶然懼怕,卻依舊守在她的身邊。恩和眼睛都紅了,只聽岳托繼續道:“今早,駐守草原的將領傳來急訊,海蘭珠福晉給科爾沁傳信,科爾沁調動兵馬,是要做什麽?勾結吳克善,企圖顛覆我大金江山嗎?!”

話音剛落,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緩緩走來,頓時一片嘩然。

多爾袞吃了一驚,大玉兒攙扶著面色蠟黃的哲哲,神情肅穆地道:“請姐姐出來一敘。有兩黃旗兵士相隔,姐姐更不用怕,姑姑成為這幅模樣,姐姐還需要防備麽?”

“我有好多話想和姐姐說。”

……

海蘭珠披了一間純白色大氅,面容淡漠,純黑眼眸如墨一樣暈開。

她站在殿前,目光一寸寸地掃過來人:“說吧,我聽著。”

大玉兒扶著腰,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心間泛起再不能忽視的毛骨悚然。

哲哲被莽古濟攙著,她攥緊繡帕,深吸一口氣道:“當年,姐姐與我同生科爾沁……”

她將自己如何成為大祭司愛重的弟子,送她有福批命,和海蘭珠如何成為無福之人的詳細場景描述出來,最後仰頭看她:“姐姐,那麽多人都看著,批命即將傳遍大金,誰也瞞不住了。往日,妹妹看在姐妹情誼之上,幫你瞞著眾人,誰知克親克夫克子,是草原承認的命!大汗是大金的支柱,他如何也不能倒下,你若離了大汗,大汗的昏睡必然好轉。”

哲哲咳嗽一聲,微微頷首,勾起一個笑容。

“姐姐既不想離開,妹妹知道一個秘方,是大祭司從小教導我的。無福之人割肉放血以慰天靈,只要心誠,所克之人便能恢覆清醒——”感受到所有人的躁動,大玉兒眼含淚光,“不知姐姐可願?”

醉夢更進了一層,黑暗將人包裹得更深。

崇德六年,入葬之後便是祭禮,道旁柳絮飄揚,盛京慟哭。

大清皇帝皇太極跪在最前,望著“敏惠恭和元妃”牌位,持著香許久未動。

從晌午跪到夜色黑沈,像是去了魂。

“皇上,娘娘雖沒,她在長生天的懷抱看著您呢。”恩和流著淚道,“她不願看到皇上這幅模樣,否則就要入夢罵奴才,奴才死了也難安。”

皇太極從恍惚中回神:“蘭兒最是溫柔,如何會入夢罵你。”

恩和抹了把淚,笑道:“是是是,宸妃娘娘還最是關心皇上。”

恩和攙扶起他,主仆依偎著遠去。

第二日一早,皇太極當著所有人的面,最後提起海蘭珠的名字:“朕生前眷愛,雖沒不忘。”

他振作起來,成為從前那個殫精竭慮,宵衣旰食的君王,仿佛一時的失態只是錯覺,讓擔憂的朝臣松了一口氣。除了原封不動的關雎宮,海蘭珠留下的痕跡逐漸被時光抹去。

初生大清欣欣向榮,只等合適的時機一飛沖天。

只有恩和知道,不是這樣的。

皇上白日勤勉,夜裏已然入了魔。

他秘密養著一群薩滿法師,要為宸妃招魂。

……

皇太極不信神佛,也不信輪回。江山是他打下的,基業是他創建的,信仰不過是統治的手段而已。

但自崇德六年起,他信了。

崇德七年深秋,夜涼如水,皇太極身披單薄的中衣,靜靜站在關雎宮的院裏。

“皇上,一年期限來臨,娘娘招魂可啟。”

他的鳳目映著熊熊篝火,還有面紋圖騰的薩滿法師,緩步走到法陣前。

他擡起手臂,用匕首毫不猶豫地一劃,鮮血剎那噴湧而出,逐漸填滿法陣,柔和月光照耀著法陣,紅得分外刺人。

皇太極本就憔悴的面色變得蒼白,疤痕遍布的小臂傳來陣陣抽疼,他恍若未覺。

法師合起手道:“足夠了。”一月一回,足足十二個月,長生天定能感到皇上的誠心。

皇太極退到一旁,攥緊手指,聆聽低啞的吟唱。

半個時辰過去,一個時辰過去……最為德高望重的法師跪在他面前:“皇上,娘娘魂魄已逝,長生天仁慈,早就送娘娘進入輪回!您與娘娘有著來世,這是長生天的旨意,我不敢妄言。”

輪回……

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回她的身影。

蘭兒是在來世等他嗎?

皇太極凝在胸口的氣散了。他低低地說:“朕知道了。”

……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入關前夕,皇太極大限將至。

他呼吸微弱地躺在榻上,面頰瘦削,像是呢喃:“蘭兒忌辰九月十八,而我八月初九,都有一個九,一個八。”

說罷,露出滿足的微笑。

等諸子朝臣退到外頭,皇太極向暗處的法師招手。那雙裝滿天下的鳳眼熠熠生輝,法師跪在床前,聽他一字一句道:“朕以大清皇帝的名義起誓,願獻真龍之福,求長生天,給我與海蘭珠下輩子。”

別留他一個人,孑然一身。

也不要在烏特受六年的苦,直至兵亂歸家。

他會寸步不離地守護她。

“讓她可以早些……早些遇見朕……”

說完,雙目閉起,再沒有聲息。

他是誰?

他的宿命是守護……守護海蘭珠……他不能食言。

海蘭珠在哪裏?

蘭兒……在等著他……就在他的身邊。

光感受到了極致的悲傷,掙紮著穿透黑暗。執念沖破藥性,沖破生死,有什麽在心房洶湧,在澎湃——

日光灑向床榻,皇太極猛地睜開眼。

關雎宮外,大玉兒扶著腰,耐心地聽海蘭珠回覆。

她是海蘭珠的親妹妹,加上哲哲這個親姑姑,分量遠比岳托的指控重。加上她字字句句為大汗著想,莫說本就等得不耐煩的旗主,連兩黃旗的兵士都躁動了起來,堅定的目光逐漸轉為質疑。

恩和心急如焚,鰲拜也有些急了,多鐸眼見不妙,冷著臉想要上前,被多爾袞拉住了手。

海蘭珠沒有說話。

她的手蜷了蜷,緊接著慢慢松開。腹中孕育著的生命傳來溫熱,淌過早就撫平的瘡疤,她竟是笑了起來。

笑容美不勝收,叫天邊暖陽黯然失色,她想,大汗還在裏邊,他在等著她。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大手溫柔地攬過她的腰,海蘭珠怔在了原地。

“割肉,放血?”皇太極語調和煦,鳳眼藏著深深的戾氣,“兩黃旗將士聽命,給我拿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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