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堵姑娘，瞧什麽都瞧呆了？”老夫人被福媽扶著，款款從後面走過來。現時正是酷暑，雖然院子裏陰涼多，可風還是熱的，吸進胸中悶悶的不舒服，老夫人的屋子我去過，過堂風，有冰盆子鎮著，最是涼爽的，放著好地方不呆，她還有心亂逛，我是想不通。

“老夫人，我是瞧這棵樹，怎麽好像見過似的。”我笑嘻嘻地說道，雖然看不透老夫人的來歷，可有個預感，她不會害我，這就足夠了。

“這世間萬物，皆是有緣的，像這樹，像你我。還有，你和那大師……這裏恕我多言，阿堵姑娘 雖然說與大師是兄妹，我瞧著可不像，許是阿堵姑娘急著救他的命，所以說出這樣的善意謊言，這也罷了，現在他也快要痊愈了，阿堵姑娘要拿好主意才是。”老夫人依然是笑著，這話可是有點重，我被臊得臉又紅又燙，只好吱唔一下告辭。好在老夫人是醒事兒的，也不想逼我太急。

和尚大病初愈，屋子裏不敢太涼，冰盆是不能用的，只開了門窗要個過堂風流動。和尚還在打坐，光頭上已經有些汗珠，晶晶亮的。我忍不住擡手要用羅帕去擦，還沒有碰到他，他已經睜開眼睛，雙目炯炯，倒嚇了我一跳，心虛地把手收回，用牙咬著羅帕不知說什麽好了。

“正晌午這麽熱，你還出去，別中了暑氣。”和尚還是關心我的。

“我剛看到一棵樹，不知怎麽瞧著眼熟，可明明沒有見過的。”我嘟囊著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也許前世見過吧。”和尚並不以為然。

“那你記得我嗎？你把我從青樓救出來，夜裏抱我在懷裏取暖。”這些事，應該是在我給韋至修改命時改掉了，我記得，大和尚卻一絲記憶沒留下。

“不記得。”大和尚搖搖頭，我覺得他的面上似乎一紅，就湊近了一些去看，他扭身避開。

“你救我一命，許是前世的緣分，我知你是心善，就不是我在那裏，換個人，你一樣救的，是不是？”大和尚想讓我把心裏的起伏平覆下來。

“別人，也會救，可你不一樣。”我歪著頭想了想，心裏莫明的傷感，我們的感情不對等，每一次遇到他，於他都是重新開始，我則是與上一次的疊加，我待他是越來越親近，他與我是不遠不近，我不甘心啊。

“別多想了。”大和尚被我的氣息擾得心神不寧，起身整理一下衣服，才對我說道：“我不日就想離開了，只是現在身子還有些弱，怕操之過切，又病在路上，給眾人徒增煩惱。”

“你知道就好，所以說，急什麽。反正這人情欠下了，你還想再欠多少的？”我聽說他要走，就煩惱，言語上自然不客氣。

“你說的是，我聽你的。”大和尚好脾氣，不跟我鬥氣。

“你繼續念經吧，我且去睡一會兒。”我說著走向外間屋。

“這個，你住這裏還是不方便，要不要找老夫人給你換一間，或者我搬出去也好。”大和尚欲言又止。

“這可是奇了，是你說的，從沒拿我當過女人看，怎麽還不方便了？”我賭氣又噎了他一句。

“那是從前，現在不同了。”大和尚不會說謊，這一句，說得我心慌亂起來。他那裏已經不同了，我是早就不同了，這個算是什麽呢。我不再言語，退回到外間屋，慢慢躺在床上，咬著羅帕，把心事慢慢梳理一下，這才驚恐地發現，這個大和尚，早就在我心中生根了，從那夜他把我抱在懷裏，我已經放不下他了。

原來聰明的是老夫人，早就看出來了，只是想點醒我們罷了。我們這樣下去，也沒有好收梢。老夫人是信佛的，自然不想我壞了和尚的修行。大和尚打小就出家隨著師父學佛法，這些年的修為也不能毀在我的手中。而我是什麽，我也不知道，就像個千年的老妖怪，沒事把別人的命運改來改去，我有什麽權利？

我越想心越灰，已經無力再掙紮了，只覺得前面是萬丈深淵，一頭紮進去，再也上不來。淚水打濕了枕頭，我的眼淚是無聲的，和尚不知道。

迷迷糊糊，哭一會睡一會兒，天就黑下來。我翻了一個身，覺得有人推了我一下，起身一看，是福媽，她的臉有一半在陰影裏，卻看得比白天更清晰了。我突然認出來，這不是就是白丫的娘？我跌下樓梯前的那段生涯早就沒有了記憶，所以也不知道白丫娘長什麽樣，可這麽一看就想了起來。

“老夫人讓你去那邊看看。”白丫娘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有多問，起身緊隨其後。

她帶我去的方向，正是老桃樹的院子，只是這個夜晚不同，院子裏有燈，還有人聲。我遲疑著不敢靠近，她在我的背上一推，我已經到了院門前。

老桃樹滿樹繁花，開的寂寞。晴空如洗，滿院清輝。

院子裏有幾個人，打坐的是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是大郎二郎和白丫，地上躺著的女人，已經奄奄一息了，她的肚子像只巨大的鍋蓋在那裏。她的身子下方跪在地上的正是白丫娘。我這才發現，剛還站在我身後的福媽已經不見了。

“孩子怕是生不下來了。”白丫娘焦急地說。

師父運氣把一顆光燦燦的珠子從口中逼出來，塞進孕婦的口中，她突然圓睜雙眼，用力鼓起肚子，開始使勁，白丫娘急忙助力，地上的血更多了，一個沾著血塊的嬰兒的頭從女人的腿間探出來。師父猛然一掌擊中孕婦的胸間，向外一掏，珠子回到他的手中，只是縮小了一圈，他急忙吞下去。白丫娘把嬰兒拖了出來，哭聲打破沈寂。

一樹繁花被哭聲震落，花瓣層層落下，把地上的血跡和人掩埋起來……

我虛脫一般從床上坐起身，汗水打濕了床板。這是一個夢，可又應該不是夢。我站起身，向外跑去，天已經就快亮了，一絲魚肚白從天際抹過，我要趕在天亮之前。

老桃樹的院子並不遠，可我怎麽也跑不過去，似乎路在腳下不停地變長，我的腿拔也拔不出來。

“你怎麽了？阿堵！”和尚焦急地叫著我的名字。我睜開眼時，已經在他的懷裏了。我把頭埋進他的胸膛，放聲大哭起來。誰來幫幫我，我恨這個夢，我恨那些跟我無關的過去。

“沒事了，有我呢，沒事了。”和尚安慰著我，讓我平靜下來，在他的懷裏溫順的像只受了傷的小貓，只是偶爾輕輕啜泣一下。

真正的天亮來臨時，我還是只身躺在床上，昨夜的事，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和尚沒在屋子裏，我糾結一下，決定去老桃樹的院子去看一眼，只要看過了，我才能找到心靈的平靜。

盛夏時節，老桃樹早就過了花期，樹枝茂盛，還結了許多青澀的小果子。昨夜的夢是假的，我略略放寬了心，推開院門，樹下是青郁的小草，開著不知名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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