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桃花莊時就是蘭媽送來的，也沒哭鬧，進門就跟小七走了，阿娘沒的時候我回去奔喪，也沒哭過。這次卻不同了，我哭得驚天動地，死抱著阿爹不放手，哀求他帶我回家，哭得大奶奶面子都掛不住了，二姨娘和三姨娘不知從哪裏聽到聲音趕出來，幫著從阿爹身上拖我下來。我也是拼了命，三個成人就制服不了我一個。

“這鬧成什麽樣子了？阿典你要做什麽？”大伯來的及時，一句話就把我鎮住了，我乖乖松了手，阿爹很狼狽，見大家的面色尷尬，就逃也似地飛奔而去，我已經沒有辦法了，只能蔫蔫跟在大奶奶身後回房，這才明白，我不止是回不去家了，還把桃花莊的人都得罪了。任誰看寄居的孩子哭成這樣，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我真是受了委屈的啊，又不能拿出來說。

宋嫂還在，打了水過來，幫我洗了臉，又使眼色讓我跟大奶奶道歉。我雖然不情願，還是走了過去。

“行了，你別說了，不是親生的，怎麽也餵不熟。”大奶奶語氣淡淡的，果然是生了我的氣。

我剛洗幹的臉，又掛上了淚痕。

“把她東西收拾一下，搬到旁邊的屋子裏吧，我也是受夠了。”大奶奶說完，擡腿走了出去。

這一夜開始，我就自己睡了，那年我六歲。

別的孩子有媽媽陪，再不濟也有個乳母，我誰也沒有，夜裏一個人守著孤零零的屋子，孤零零的床，看著窗外清冷的月亮，這才明白，我是沒有娘的孩子，也就是沒有爹了。有些道理，要切身體會了才能懂。

大奶奶把我從房中趕出來，只便宜了大伯。雖然我一再躲著他，可桃花莊能有多大，我能逃到哪裏？大家都覺得自從上次的事，我過於安靜了，也沒追究，孰不知有很多時光，我是在秘室裏在畫泥俑。

有時活兒多，大伯也來幫忙，我們一人負責一邊，專心畫符咒，誰也不說話。我已經練得越來越熟練，一只手就能端好朱砂的碗，握筆越來越穩，手法越來越好，畫出的月牙飽，線條流暢。

大奶奶還算有良心，把宋嫂指給我，白天能替我做些活計，晚上她回家去住，我的飯菜是不成問題的。原來二姨娘她們對我的好，也是看在大奶奶的面上，現在大奶奶都不管我了，她們也就都避之不及。花瑤也不肯再跟我玩了，我經常看到她跟四姨娘一起逗著剛學步的小妹，一家人，其樂融融。有時大伯也會去他們的院子裏，笑聲一串一串飛出來，讓我想起在江南的時候，那時阿娘還活著，阿爹也在。

每次這種時候，二姨娘的房門也會吱啞一響，三姨娘的院子冷清久了，只是偶爾傳來幾聲空洞的咳嗽。

大奶奶對我是徹底放棄了，連話都懶得跟我說。我也識趣，現在已經是小女孩子的心境，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幼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好好對小七。

轉眼又到了春天，樹枝輕搖，腰身已經柔軟許多，我仰頭看向天空，許多風箏在天上飛，雖然聽不到孩子們的笑聲，可有風箏放，一定是開心的吧。我眼巴巴看了一會兒，脖子都酸了，這一冬天我又長了些個子，只是沒有了大奶奶的關照，宋嫂只肯給我改舊衣服穿，到了換季的時候活計多，她也沒時間打點我。我只好將就著穿去年的衣服，早就又瘦又小，肩膀處拘在一起，人就像被綁著一樣難受。

我晃了晃脖子，想回屋裏去，卻見一個斷了繩的風箏飄飄搖搖過來，一頭紮進了三姨娘的院子。

我聽說三姨娘病了有些天了，本是不應該進院打擾的，可架不住風箏 的誘惑，我一狠心走了過去。

三姨娘的院門緊閉，我用力推了一下，卻撲了空，原來沒插。風箏就紮在三姨娘窗下的枯枝上，只要幾步就能拿得到。我也不多想，快步跑進去，抓起風箏就往外跑。

“阿典，你回來。”我聽到三姨娘虛弱的聲音，遲疑一下，沒敢出門，只能怯生生移步進她的房間。

紫峭還在時，三姨娘的房間是最香的，是那種食物的香氣，紫峭長得又胖又大跟三姨娘的廚藝好是分不開的。可是現在完全不同了，黑洞洞的窗子，窗子已經破了，屋子裏一股子餿味，不知是被子總不拿出去晾曬的原因，還是有什麽東西壞了。

“阿典，你進來。”三姨娘又叫我，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

“三姨娘好。”我低聲問安，眼都不敢擡一下。

“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三姨娘又向我招手，我只好走到她的床前，她已經瘦得脫了人形，一張臉像脫了水的鮮花，又黃又皺。

“三姨娘，要不要請郎中啊。”我雖然小，可人還機靈，見她這樣有些怕，這是病得很重要，應該去知會大奶奶過來看看的。

“不中了，我是不中了。現在三姨娘有話想跟你說，你別折騰了。”三姨娘拉住我的衣袖，我本是往外走的，被她拉著，她的力氣不大，我掙出來卻不忍心走了。

“三姨娘，你要說什麽？”

“我把紫峭交給你了，行不行？”三姨娘說到紫峭的名字時，眼睛亮了一下，這一句似乎太消耗體力，她的臉色很快又灰暗下去。

“交給我？不是有大伯他們嘛？”我搖了搖頭，以我的身份，尚不能自保，更何況照顧別人這種事，我接不來。

“你聽話，三姨娘求不到別人，個人懷著個人的心眼兒，你不懂，這個家，鬼手是多重要。”三姨娘說著喘成一團，我伸手輕輕在她的胸前撫摸著，雖然不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麽，可是鬼手的重要，我怎麽不懂？只要關乎到鬼手兩個字，那真是要了命了。

“阿典，現在我能信的只有你了。”三姨娘說著，哆哆嗦嗦從懷裏掏出一塊玉，放到我的手中。

“我不要。”我推了回去，三姨娘用力把玉扣到我的手中，又是一陣喘息。

“不是給你，是給紫峭，以後你見到她，一定要交給她，記住了？”三姨娘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病這麽重，不要把紫峭姐姐喊回來？”我輕輕在她的胸口撫摸著，想減輕她的痛苦。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要是知道……”三姨娘幹澀的眼中湧出淚來，她哽咽了一下，又說道：“你走吧，把東西收好，一定要交給紫峭。你有機會就逃出去，不要在這裏，這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從三姨娘的屋子走出來，只覺得腿軟得不行，早就把風箏的事忘了，只管往我的屋子跑，雖然被大奶奶攆出來，可總歸有了自己的屋子，我倒是還滿意，這也算是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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