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已失去了主張，躺在一張竹椅上，淚流成河。我想他最悔恨的是，不應該帶我們回來，在江南，阿娘一定還活著。

二姨娘本是答應了大奶奶照顧我的，可惜三房這邊太亂，三房的大奶奶不主事，常年病著，另外二房妾，一個比一個事兒多，又不和，一件事就要爭半天，等二姨娘焦頭亂額把她們安撫好，這才發現，一件事還沒辦成。蘭媽是阿娘的心腹，雖然不是江南帶來的，總歸要比別人親，事事都要問到她。

棺材送來時已經很晚了，阿娘的衣服也趕出來一套，手工粗糙，她們胡亂給阿娘穿上，總算可以停欞了。幾個女人開始爭論怎麽把阿娘的眼睛合上，我則偷著溜到阿娘的身邊。

阿娘的眼睛果真是大瞪著的，眼珠一動不動的凝固在一個時刻，有恐懼，有不安，有不舍。

我掏出羅帕，輕輕蓋在阿娘的臉上，不想讓她再這樣瞪下去，她的眼睛會累的。就在這時，一絲黑血從我的羅帕下慢慢滲出來，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姨娘們回來了，我以與年齡不相稱的機敏，把羅帕從阿娘的臉上抽下來，死死賺在手中。

“哎呀，她的眼睛閉上了，謝天謝地，這是不舍阿典啊。”白姨娘大驚小怪地說，我回頭看去，阿娘的眼睛已經緊緊閉上了，嘴角也是幹凈的。我呆呆地看著，不知所措，二姨娘這才覺出我不對勁，過來在我的額頭摸了摸。

“阿典不對勁，在發燒了，孩子太小，見不得這些，送回桃花莊吧。”二姨娘的身份代表的是大房，說話有力度，沒人不聽的，蘭媽把我送上車。

當夜我被帶回了大伯家，大奶奶吩咐的，不要把我扔在那邊。這一夜我依舊是跟小七睡在一起，似乎受了驚嚇，隔一會兒就會在夢中驚醒，每次我醒來時，都能看到小七側躺在我的身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身上，我動一下，她就拍兩下，我撲進她的懷裏，嚶嚶地哭起來。

阿娘下葬後，我就沒有再回過原來的家，阿爹也沒有再讓我回去過，他似乎不想見我，見到我，就會想起阿娘，他怕傷心。

我也怕傷心，我就不去想阿娘，就假裝我是小七的孩子，這樣一想，我的生活舒服多了，我在小七的懷裏，平安地生活著，長大。

然而，一切都有因果，我的噩運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阿娘的死，就像一個小插曲，沒有在陸家的生活引起什麽波瀾，我順理成章就留在了桃花莊。阿爹過來看了我一次，我乍見他時，還時陌生，這個男人不是那個在江南時陪著我在濕漉漉的花間捉迷藏的阿爹，他變了，他看我的眼神在躲閃，我說不明白是什麽原因，但是我知道，他有事在瞞著我。

阿爹再也不肯來了，雨季突然就結束，天氣變得幹燥炎熱。

我已經很好的融入桃花莊，雖然我一直跟小七住在一處，也跟小七要好，可平時卻跟花瑤玩得最多，這個小姐姐嘴皮子伶俐，跟她一起不會寂寞。相比較來說，小七過於內向，顏夕則是已成人，又在準備出嫁，與我們這些小孩子有了距離。紫峭對花瑤是一種占有的霸氣，不管是誰，接近花瑤就是與她為敵，所以很多時候，是我與紫峭在爭奪花瑤的寵愛，小七在一邊默默吃著醋，花瑤則是一副與我無關的架勢，在我們鬧得不可開交時，才拿出身份，一個笑臉，能把我們中的一人逗笑，也能把另外一個氣哭。

那日我們先是一起去了顏夕的院子，紫峭把顏夕繡了一個月的枕套弄了片汙跡，二姨娘難得發脾氣，把我們趕了出來。紫峭惹了禍，低調很多，垂頭喪氣的，這段時間她吃得多，越發胖了，臉圓得像一張大餅，肚腩都支起來，現在是九月，用良玉的話說叫秋老虎，比夏天還要熱，我們又是在宅子裏不出去，就都只穿了夏布右衽免襟小襖，灑花闊腿褲。紫峭的肚子大，褲子撐得鼓鼓的，走了一段，她就熱得上不來氣兒了。

“你們先走吧，我去小解。”紫峭說著，拐到旁邊的叉路上。花瑤也走了一身的汗，擡頭看了看火辣辣無遮無擋的太陽，轉身向旁邊的回廊走去，我自然是要跟上的，小七猶豫一下，也跟了過來。

大家情緒都不高，本來可以二姨娘清清涼涼的屋子裏喝著冰湃的酸梅湯，閑聊度日，被紫峭一鬧，什麽都沒了。沒喝到酸梅湯，我的肚子也有些漲，早上喝粥喝多了。我就瞄著紫峭去的方向找茅廁。她在園子裏比我的時間要長，我不知這裏哪有茅廁，可她去那個方向了，一定是有的。

我走了一段路，並沒看到可疑的屋子，正疑惑，見紫峭捂著肚子從前面折回來。我的身高矮，又是站在樹下，她慌慌張張沒看到我。跑了幾步，似乎忍不住了，左右看看沒有人，轉身後樹叢站過去，就解褲帶。

看著她的腳下濺起的尿水，我呆住了。紫峭是站著尿尿的。好奇心起，我慢慢走到她的身邊，探出頭向她兩腿間看去。正好紫峭剛剛完事，舒爽異常，瞇著眼睛得意地一轉頭，看到我時，像見了鬼一般尖叫起來。

我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沒等我動，她竟是返身就逃。不知她去了哪邊，小七找到我時，神色慌張，也不多問，拉著我就急匆匆往家的方向走。

“小七姐姐，我看到紫峭姐姐站著尿尿。”我還是忍不住，用力扯了扯她的手，輕聲說道。平時我這樣說話時，小七都會停下來，認真盯著我說清每一字，今天卻只是氣急敗壞的用力把我的手一掄，我的身量小，被她帶得失去平衡，一只手還被她狠狠攢著，人就打了一個旋，摔在地上。

正好走在石子路上，摔的有些疼，我雖然想忍住，可現在是小七這樣對我，總歸是心酸，沒哭出聲音，眼淚含在眼眶中，轉來轉去。

察覺了我的沈默，小七停下來，無奈地嘆口氣說道：“不要亂說，不要亂問，記好，這才能好好在桃花莊生活下去，不然……”她不肯再說下去了，不知為何我想起那只從阿娘臉上吸了黑色的羅帕，我帶回桃花莊後，只一天就不見了，也許是良玉看著臟扔了，也許，今天小七說的話另有深意，我把眼淚憋回去，重重點了點頭。

小七這才把臉上的莊重放松一些，拍了拍我膝蓋上的土，重新拉好我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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