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世仍是出生的賤民之家，不知牛頭馬面跟我多大的仇，就是不肯給我個好收梢。

我叫阿典，是鬼手。當然那是我五歲以後的事。

五歲以前我還只是泥俑世家陸家二房妾生的小丫頭。

我的命運早就安排好了。陸家做泥俑已有幾代，第一代是匠人出身，混得好，當上了皇家作坊的管事，有了權勢自然要提拔自家兄弟，後來慢慢發展成家族生意。皇權更疊也好，改朝換代也好，陪葬的泥俑少不了，陸家傳了幾代，總管落到了大房的陸辰風手中，其它房各司其職，總歸飯碗是不缺的。

這就決定了生在陸家的我，不似那貧苦人家的女孩子從小要照顧弟妹，吃穿用度是不愁的，只等成人後嫁與哪家生意夥伴的兒孫，做妻做妾只憑個人造化，總之不用太過操勞，也不會有什麽大的波折的一生。

我阿爹是陸辰風的二弟叫陸辰中，管的是采買，泥土是現成的，可是有些別的材料就要出去買，做泥俑用量最大的就是顏料，各種顏料產地不同，要湊全就跑許多地方。阿爹在江南時，遇到的阿娘，就收了外室，也做了生意的落腳點。到我三歲時，娘又懷了一胎，她身邊服伺的人只有一個上年紀的蘭媽。阿爹不放心起來，好容易說服阿娘隨他北上，回到中原地帶的老家。

阿娘不得已只得跟了回來，阿爹在家裏已經有了一妻一妾，兒女雙全，對阿娘這個外室，並沒有多歡迎。阿娘的生活很陰郁，眼看著她的肚子大起來，我還在身邊墜腳，她跟阿爹說了幾次，阿爹竟不比在江南時，拿不得主意。為這個阿娘哭了幾回，阿爹這才認真起來。

那日回家時阿爹興沖沖的，原來他給我找了一個好去處，大房的大奶奶只有個女兒，叫小七，他要把我送過去寄養，與小七做個玩伴。

現在是大房在主事，小七又是大房正室所出，比別的表姐妹都要嬌寵一些。對我對阿娘這都算是好事，阿娘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做泥俑是要挖山的，鳳凰嶺的土質軟硬得當，酸堿適度，上百年挖下來，也缺了一大角。陸家的作坊就在嶺下，各房的宅子分散在山腳下，成了村落。

小七的家在山下是最醒目的莊子，格局大氣，旁邊還有一座石橋，引一彎碧水，春天桃花片片，逐水而流，所以又名桃花莊。

大奶奶要管的事很多，陸辰風的身份特殊，近些年皇家的差事也多，他經常許久都不露一面，只有大事是才出來。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剛進宅時，見了他一面，他的身材不高，過於蒼白的臉上帶著疲憊，細長的眼睛總是瞇著的，不知是怕見光還是看不清，恍恍惚惚。

大房一共有一妻三妾，除了大奶奶生下的小七外，另外還有四個女兒，大的已經快到出嫁的年齡，小的還抱在懷裏。因為沒有兒子，大房似乎總是籠罩在一種淡淡的憂郁中，沒有兒子，他們對整個陸家的統治將要終結於此，因為看到了結局，所以過眼的繁華就變得很落寞。也正因此，大房家的四個女人異樣團結，都精心算著，希望誰能誕下一個男孩，接替祖業。

我過來時母親並沒有親自送過來，雖然是一族的家人，又都住得近，只是這陸家莊太大了，來回也要走半個多時辰，對於要安心養胎的母親來說，有些勉強。

蘭媽送我過來就回去了，大奶奶並沒在家，接待我的是三姨娘，細細看了看我，笑道：“這模樣真是出息，陸家上上下下女孩子也不少，出落得這麽齊整的可不多。”

“那不是還有小七？”四姨娘忙補上一句，四姨娘是遠處聞名的美人，嫁過來時好風光，現在也只是二八少婦，水當當掐得出水的嬌艷模樣，再瞄了一眼她懷裏的女嬰，細長的眼睛，像極了大伯父，原來想生個漂亮女兒還單指著母親是不成的。

小七對姨娘們的話並不在意，她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八歲的小七高了我一大截，原本女孩子身量穿得就快，她又比尋常的女孩兒高一些，竟似乎少女的模樣了。她的臉不是尖尖的，而是鵝蛋圓形，額頭光潔亮滑，不濃不淡的柳葉眉，輕輕挑入鬢間，一雙眼睛又大又圓，毛絨絨的睫毛，格外溫潤，笑的時候，腮邊的兩個酒窩，甜得膩人。

“妹妹，我帶你去玩吧。”小七伸出手拉我，她的手中帶著一條繡著蘭花的絲羅絹帕，手帕滑滑的，帶著絲涼意，隔在我們兩個的手中間，把我走路出的一手心兒的汗，轉眼就吸幹了。

“妹妹，你不用怕，以後都是我帶著你，這是阿娘安排好的，你與我同吃同住就是了。”小七帶我走進她的房間。

我一向是跟阿娘睡的，阿爹從外面談生意回來時，偶爾住過來，我就要被抱到蘭媽的房中。

我娘是南方人，與中原人的習俗不同，喜歡在床榻上鋪涼席，穿著緊箍著身子的夾襖，配上一條闊腿的水波綾褲子，擺著楊柳細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褲子隨著人形修來修去，把一段女人的風情萬種給修了出來，阿爹見了就拔不出眼來。而陸家的女人衣著偏笨重，襖裙都是層層疊疊，密密乍乍繡下來，雖然看著華麗，可把腰身也弄得僵硬了，不如阿娘受看。為這個，阿娘受盡了陸家女人的白眼，處處盡不遂她意。

回到祖宅，所有家具都是中原的粗重樣式，江南的一件沒有帶來。阿娘落了單，往往是看著窗外幹巴巴的天空發了一陣呆，再不就是搬著手指給我講她夢中的江南，講著講著，我入了夢，她也入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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