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薩滿找來，說是幾百年一遇的天象，如果再不出手，大淵就再無機會了。

皇後早就鐵了心，不會把愛仙公主交出去，所以只是搖了搖頭，就當是拒絕。大薩滿沒有求她，他的態度一直以來都是淡然，通知一下，僅此而矣，得到答覆了就慢慢往外走。

皇後的心裏突然有些輕松了，這一次拒絕應該就是最後一個機會，她再也不用選擇，再也不用糾結。

大薩滿走得很慢，他寬大的背上白色的披風輕輕抖動。奇怪的是，上面突然出現一幅幅畫面。皇後不由得坐直身體，認真看起來。

那是一片綠色的草原，應該是初春吧，草剛沒馬蹄。突然遠處跑來幾匹馬，打破了草原的寂靜。

皇後看到了自己，依舊是年少時的模樣，騎在馬上，英姿颯爽，帶著紅暈的臉上青春飛揚。另外一匹馬到了，是她的姐妹，又一匹馬勒住韁繩，是她的哥哥……

皇後的目光迷離，已經看呆了，她想要的靜好歲月，都在這裏，願這夢永遠不會醒。突然一枝箭飛過來，直插進姐姐的胸膛，姐姐仰身摔下馬去，接下來是萬箭齊發，被紮成篩子般的哥哥，向她伸出手，他嘴裏的血湧出來，染紅了草地。

皇後用力向後縮著身體，想躲開，可是她能躲到哪裏去？大薩滿的後背變成了一片地獄，燃燒，屠殺，那些熟悉的面孔……

“等下！”皇後發出微弱的聲音，她的心底有一絲希望，也許獻祭不會要了愛仙的命，或者……

大薩滿並沒有給她明確的答覆，卻把她的默許帶走了。

皇後一直等著好的或是不好的消息傳來，傑旺姆不安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一句話不敢問。這些都像夢，也許會醒。皇後的心底留著這樣的希望。

直到她看到那個深不見底的坑，才真切地明白，愛仙再也回不來了。她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本來她想追隨愛仙而去，毒藥都拿過來了，就聽說李承乾調人馬過來挖掘，這又帶給她希望。

她是進過地宮的，裏面修砌得很好，建成之前因為數次塌方，工匠在裏面的支撐上都有加固，說不定只是上面蓋了浮土，把土都挖空，會看到完好無損的愛仙還活在裏面。

就在所有人都心存僥幸時，一場地動，把所有人的希望都給毀滅了。

其實那夜是有預兆的。李承乾吃過晚膳，就覺得胸口發悶，近來他的飯量減了很多，吃過也不舒服。架子上的海冬青拼著命撲騰，掉下來的絨毛飛在空氣中，讓人無端煩囂。這只海東青是李承乾最心愛的，從小餵過來，從來不肯離開他的身邊。這一次他破例讓人把它拿了出去。

許妃派人送來信兒，小世子在出天花，他只是嗯了一聲，沒賜藥更沒想過去看一眼。他不能離開愛仙，她會害怕的。

這些天他不敢睡，只要閉上眼睛，就是愛仙公主滿面鮮血向他求助。這一夜也是睡不成了，他索性披衣站在窗前，望著那片燈火，默念，愛仙不要怕，父皇在這裏。

辰星殿就在不遠處，光彩熠熠。李承乾這才想起來，辰星殿似乎一直沒引起他的重視，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卻從沒有好奇過它的存在，也沒有探究過它的用途。這究竟是為什麽呢？因為他對皇後過分的愛和信任？不是，他最明白自己的心，他三歲登基，從那時起就沒相信過任何人。巫術，他咬牙切齒地恨，就是巫術，皇後早就給他下了蠱，這個惡毒到可以把親生女兒做祭品的女人，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的？

就在這時，他覺得頭有些暈，背被人重重推了一下，身體向前一傾，沒等他把穩，又有一股力量把他扯了回去，殿中的桌椅箱櫃床塌都移動了，大地在發威。宮女們顧不上主子，都拼命往外逃，有人在喊：“地動了，快逃！”李承乾跌跌撞撞向門口跑，腳下虛空，每一步都落不到底，是飄的。總算他挪到門口，早出來的幾個宮女返身又回來駕起他，走到空地處。

地已經不動了。

轟隆隆的響聲從身後傳來，眾人回頭看，眼睜睜看著高大危聳的辰星殿一節一節矮下去，最後變成瓦礫堆。

“蒼天啊，何以絕我！”李承乾怒吼一聲，對著辰星殿的方向吐了一口血，癱在地上。從宮女口中交待的日子算，愛仙已經被埋在地下九天了。現在看來從廢墟中生還的可能已經沒有，沒有再挖下去的必要了。

他做出了兩個重大決定，一是就地給愛仙修寢陵風光大葬，一是向皇後發難。讓他失望的是，皇後並沒有等到這一天。皇後一直在絕食，在地動的那一夜，她無聲無息地死在宮中。

所有希望破滅後的李承乾，數天來第一次說出回宮的話。宮人們面面相覷，李承乾大怒：“朕說回宮？聽不明白？”

管事宮女壯著膽子跪下回話道：“皇上的寢宮已經回不去了，花榭閣是在地動中保存最完好的宮殿了，皇上不如先住在這裏。”李承乾不信邪，命人擡他過去，在廢墟面前，他突然明白了什麽。如果不是愛仙出事，當夜他可能已經葬身在磚瓦堆裏了。是愛仙在冥冥之中救了他。

李承乾涕淚橫流，這次痛哭著的不是一位皇帝，而是一個無助的父親。他哭的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貌美傾國天下仰慕的愛仙公主，而是那個生下來有著皺巴巴的臉，在他懷裏嬌嫩長大的小女兒。她六歲時看戲，坐在他的懷裏睡著了，身體暖暖的軟軟的，頭偏向一邊，他的心都融化了，這是要傾全力去愛的流著他的骨血的人啊，可是現在她再也回不來了。身邊的人看著委頓在地的皇上，瞬間就老了十幾歲。

最後的信念倒塌，他的身體也跟著倒下去。苦了許妃，一邊是大病初愈的兒子，一邊是病勢洶洶的皇上。那邊還有前皇後的葬禮，不管怎麽說皇後對她不薄，這是她報恩的時候，背著李承乾她也要把葬禮辦得圓滿。耶律南仙下葬時，穿著許妃親手縫制的繡袍，她枯黃無肉的臉跟鮮艷的花飾衫在一起說不出的恐怖許。許妃撲到她的身上慟哭，送這個於她像姐姐又像母親的可憐女人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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