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進崇德殿時，宮女們正在走來走去忙著熄滅蠟燭。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蠟燭，殿裏到處擺著燭臺，銀制的，燒瓷的，銅的，鐵的，甚至竹制的，似乎宮中所有的燭臺都被搬了進來。它們擺遍大殿的每個角落，熒熒燭光像萬點星光，在太陽把第一縷晨光照進殿中時，瞬間黯淡下來。

殿裏只擺了一張紅木雕花臥榻，雖然榻上鋪著厚厚的被褥，我還是覺得它會把骨頭硌得生疼。一個披著頭發的女人緩緩從榻上坐起來，迎向窗外的第一縷曙光。

皇後跟我想象中完全不同，她披散著頭發，沒有帶金冠發飾，原來應該是漆黑烏黑的頭發已經白發叢生。不到四十歲的臉，蒼老如老婦，看上去比傑旺姆還要老，青白的臉上因消瘦而皺紋橫生，眼皮松懈，目光渙散無神。她身穿一件石紅色團花錦袍，寬大的袍身更顯得她瘦骨嶙峋。

蠟燭已經全部熄滅了，殿裏彌漫著淡淡的煙味，皇後用枯瘦的手握住胸口，空空咳了幾聲，傑旺姆忙過來把滑下去的團龍黃緞子被拉上來掖好，在她的背上輕輕拍起來。

“皇後昨夜睡得可好？”傑旺姆柔聲問道。

“不好，我的大淵已經被打掉了半壁江山，滿目瘡痍，我怎麽能睡得好。”皇後的聲音細若游絲，呼吸裏夾雜著絲絲的蛇吐信子般的聲音，讓人身上發冷。

“我夢到我的家了，王府被大火燒毀，我的阿娘伸手向我求助，還有我的小妹屍體都涼了……”皇後的眼角滑下淚來，傑旺姆忙拉過手帕，替她擦拭。

“別想了，他們都是不在的人了，願他們安息吧。”傑旺姆也忍不住垂下淚來。

“皇上為什麽不肯派援兵？如果皇上出兵，他們不會死的，不會死的！”皇後憤怒地掀翻宮女遞過來的藥碗，宮女嚇得連連後退，傑旺姆忙過來按住皇後，頻頻回身向佐根大叔使眼色。

“小臣佐根給皇後請安。”佐根大叔鼓起勇氣向前跪爬半步，大聲說道。

“佐根大叔。”皇後喘息著說，情緒慢慢平緩下來，傑旺姆松了一口氣，回頭招手示意我們上前一些。佐根大叔爬行過去，我也只好效仿。

“這是愛仙公主的新替身。”佐根大叔說完，示意我再向前一些，我慢吞吞爬過去。

“擡起頭我看看。”皇後雖然說話還是有氣無力，比剛才的狀況好了許多。

“給皇後請安。”我把佐根大叔教育好的話說出來。

“是大宋人，看著還算幹凈，事情你們就看著辦吧。”皇後點了點頭，傑旺姆向佐根大叔示意，我們又倒退著向後爬出去。

我的動作不算熟練，只顧倒退，沒有看路，差點撞到人，只聽那人嬌滴滴地“哎喲”一聲，嚇得我差點坐起身來，剛要擡頭，就聽佐根大叔急急地訓斥道：“不許擡頭。”

我只好俯在原地，頭都不敢擡，只看到眼前一雙穿著繡花緞子鞋的小腳風風火火跑了過去。難道是愛仙公主來了？還真沒見她這麽打扮過，她多半是穿靴子的。

我還在胡思亂想，殿裏面已經熱鬧了一下。

“姐姐氣色好些了呢，許是昨日我送來的香有用，昨夜睡得安穩吧？”那女子劈裏啪拉倒出一堆話來，明顯不是愛仙公主，聽口音倒有些像蜀地人。

這時我們已在門口，佐根被傑旺姆喊去，不知做什麽。我跪在不顯眼的地方靜等，一邊偷眼看著殿中的情形。

聽宮女們招呼，來人是許貴人，身量不高，因產子不久身材很是豐腴，皮膚更是養得水當當的，白裏透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雖不似西昊人的深目，卻也格外有一種精神勁兒，她上身著粉紫團花交領衫，下穿深紫色流水裙褲，外罩酒紅雜金邊褙子，頭上帶著鑲花金冠，頂門鑲著一顆碩大的珍珠，動一下顫微微的。

“我就說，這珍珠就你配用。”皇後的聲音裏帶著寵溺。

“皇後就偏心我，我是知道的。姐姐別拉我的手，剛從外面進來，帶著涼氣呢，姐姐身子弱受不得這個。”許貴人說著從皇後身邊站開了一些。

“你也知道涼？這麽早還過來，也不怕露水濕了腳。”皇後嬌嗔道。

“這不是惦記著姐姐嘛。”許貴人搶過宮女手中的藥碗，放在嘴邊吹著。

“你剛生完世子沒多久，自己要當心身子，可別學我弄這一身子的病。”皇後憐愛地看著許貴人，幽幽說道：“我，是好不了了。”

“呸，呸，姐姐大早起來就咒自己，你到是討個吉利，就看著你的一雙兒女吧！”許貴人急得跺腳。正說著，李成浩也進來請安，先給皇後見禮，又要給許貴人見禮，剛彎腰就被她扯住了。

李成浩進殿門時除了披風，只穿著一件白色交領窄袖衫，同色褲子，腰系大帶蔽膝，外面罩著一件直領寬袖長袍。皇後瞇起眼睛，看著兒子，滿眼都是不舍。

“弟弟可好？”李成浩見許貴人不許行禮，只得賠笑問道。

“他呀，除了吃就睡，怎麽能不好。”許貴人笑道。

皇後接過藥碗，皺眉飲下，這邊宮女接過藥碗，許貴人已經把漱口水送了過來，皇後略漱了一下，吐在銀盅裏。殿裏一時安靜了，都只看著皇後，她擦了擦嘴，嗔道：“那麽小的孩子不是吃和睡，你還想他起來跟你玩不成？”一句話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傑旺姆笑得格外響亮，一邊扶著皇後重新躺好，一邊笑著湊趣。

“許貴人啊，以後你可常來，多少天沒聽到皇後娘娘笑了，今兒個是真開心。”

“你胡說什麽，現在她是有世子的人了，每夜要親自哺乳，辛苦著呢，別勞煩她。那孩子我瞧著以後有出息呢。”皇後攔住傑旺姆的話。

“出息不出息可不知道，全靠著太子哥哥了，以後給個鐵帽子王爺，讓他一輩子吃好喝好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就阿彌托佛了。”許貴人說的話又讓殿中響起一片笑聲。

“你回去吧，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好好照顧世子，再大些也能來給我解悶了。”皇後多說了幾句話，就覺得全身的力氣被抽幹了，人突然萎頓下來，本來就消瘦蒼白的臉上一層青灰。李成浩看在眼中，不覺得難過，臉上也陰沈了許多，傑旺姆忙使眼色，讓他們出去。

到宮門口時，李成浩跟許貴人並行，突然停下來問了一句：“父皇近日可去娘娘的宮中？”問完又覺唐突，不由得漲紅了臉。

“有時會去的，我也勸皇上來看姐姐，可是皇上說姐姐脾氣太擰，說什麽要以江山為重的話，我一介女流也聽不太懂。”許貴人說著紅著臉低下頭。

“娘娘別多心，我只是為了母後的身體擔憂。”李成浩賠笑道。

“誰又不是呢，我進宮時那麽小，就是皇後帶在身邊長大的，自己孩子一樣，沒吃到一丁點兒苦，我對她不比你們差。”許貴人說著扯下羅帕擦淚。李成浩更慌了，忙好言哄著許貴人向宮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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