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規矩，阿娘坐在主席，左邊是表舅唐正恩，二娘坐在右邊。朱璃挨著二娘，另一邊是朱玉兒，正對著娘的位置是給表哥吳念祖的，三娘坐在他和表舅之間，正熱絡地起身布菜。

“來嘗嘗，這可是朱璃的手藝。”三娘夾起幾根竹筍。

朱璃的臉上一紅，起身接過青兒剛端進來的托盤，擺放在桌中間，親手掀開瓷盅兒的蓋，一陣香氣撲鼻，我差點從樹上掉下去。這湯是用牛奶做的，不知加了什麽，又甜又香，膩得人流口水。

“表少爺別客氣，到這裏跟到家是一樣的。” 阿娘終於開口說道。

“辛苦各位長輩了，念祖惶恐。”表哥虛讓一下。

“這一桌的飯菜，有一半是阿璃做的呢。”二娘粗鄙的臉上擠出一個嬌滴滴的媚笑，滿桌人都恨不能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我這才發現，今天朱璃的打扮與平日不同，就說那頭上珠光點點，倒似把二娘的首飾匣子清空了一般，臉上的脂粉刷了一層又一層，在燈光下白得有些糝人，偏她還不安分，一會扭一下身子，一會又攏一下頭發，帶累得一桌人都尷尬了。

“大小姐辛苦了。這湯味真鮮美。”表哥不吝讚美之詞，朱璃的臉上紅潮洶湧，大有把脂粉擠到無處藏身之勢。

朱璃用羅帕遮了半張臉，把眼風向表哥處一飄，表哥實實再再接住，還了一個迷人的微笑。朱璃頭暈腦漲幾乎坐不住，還好二娘尚矜持，伸手在她的腿上重重一擰，喚回三分魂魄。朱璃兀自嚶嚶嬌吟，活脫脫一只發情的母狗。

我酸得牙都快倒了，翻了一個白眼，再也不能看下去。樹枝發出吱咯的警告，我知道是時候離開了。青兒是幫著洗涮後才回來的，滿腹牢騷，抱怨朱璃浪費，非得做了十幾個菜，最後拿去餵豬，害她白洗了幾十只碗碟，也不管我是不是一臉不耐煩。

第二日又是陰天，不知是因為天氣的原因，還是心情不爽，我變得無精打采。

我走出屋門時，天空陰沈，灰厚的雲層翻滾而至。要下雨了，如果真下雨，我又要被關在屋裏幾天，所以要享受自由。我向秋千走去，生活從那裏被打斷，還要從那裏撿起來。

我坐上秋千時，就感覺到了沈重和凝滯，這束縛比原來來得更強烈。我似乎一時一刻都忍不了，想要掙脫出去。

只是轉頭的工夫，我就撞上了他的目光。

後來認真想，表哥並不是最帥的人。單憑長相，表舅唐正恩更勝一籌，表哥是勝在整個人是流動的，是一股說不出來的飄逸之氣。

表哥的鼻子過於秀氣了，嘴也太好看，皮膚又白得細膩，只是那雙眼，是怎樣的眼啊。狹長的丹鳳眼，斜斜飛上去，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不安分。我的心怦怦狂跳，逃也不是，留也不是，話都不會說了。

表哥見到我，先是長出口氣的表情，待看清我的臉上有面具，又緊張起來。

我一時不知是應該馬上走開，還是等他開口。

“我迷路了，不知怎麽就闖進來，呃，你是？”表哥歪著頭，仔細看我的臉，似乎想把我的面具用目光剝下來。

“我是朱玉兒的妹妹。你向那邊一直走，過月亮門右轉，就看到路了。”我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道。

表哥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向前又跨了一大步，直逼仄到我的眼前。

他緊盯著我的眼睛，我不知不覺迎上去。他夢囈般嘆息道：“好美的眼睛，你的眼睛這麽美，你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我沒見過自己是長成什麽樣的。

我的心狂跳著，腿腳發軟，我的人是逃不走了，只能垂下眼簾，想從他的目光下逃出來，可他並沒有放過我的打算。

青兒的腳步聲傳來，給了我一些力量，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小姐，小姐！”青兒一邊叫一邊追，這個煩人精，只會苦苦相逼。

我逃進屋把自己包在被中，世界安靜下來。

長這麽大，我第一次失眠了。閉上眼睛，眼前就是表哥的臉，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這個夜，長得讓人難以忍受。燭淚半幹，燈芯的小火苗搖曳著，使勁一掙，最後一點光也消失了，屋裏就陷入黑暗。

我敲了幾下床頭，睡在外屋的青兒醒來，舉著一只紅燭過來查看。

“青兒，我的眼睛長什麽樣？”我突然發問，青兒一怔。

“小姐怎麽問這個？”青兒疑惑地問。

“你快告訴我，我的眼睛長什麽樣？”我抓住青兒的手不放。

“小姐的眼睛，很圓，睫毛很長，您的瞳子也圓，只是……”青兒似乎第一次對著我的眼睛用力瞧，她的眼神越來越迷茫。

“我的瞳子怎麽了？”我被她慢吞吞的性子惹急了。

“小姐的瞳子和別人的不一樣，是紫色的，還有點……”青兒發出囈語般的聲音，她似乎有些慌亂，別過目光不再看我。

“說呀！”我沒有放過她，抓住她的肩，向她的眼睛逼視過去。

“小姐，我怕了，不要再讓我瞧了，我怕……”青兒哀求著，可是雙眼不知不覺還是對上了，她的眼神越來越迷茫，人癡癡地說不出來話，我急了，用力一晃，她就直挺挺向後倒去，要不是我及時接住她，定要摔個頭破血流。

青兒一向身強體壯，現在突然暈倒，我有些手足無措，不想半夜驚動娘，只能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

又掐又擰，還在她的臉上淋了冷茶，青兒都是一動不動，死了一般。無奈之下，我只好守著她靜待天明。

雞鳴五鼓時，青兒才幽幽醒轉，見睡在我的床上，吃驚得面無人色。問及昨夜之事，她竟是一無所知，只顧著趿鞋回她的床上，連身上的青紫都不曾檢驗，倒顯得是我多事了。

我沒有再深究，只是心裏暗暗埋下個念想兒，如果有一天，可以從銅鏡中看到自己的眼睛，那該多好，只是看看眼睛罷了，臉上的面具不除，應該沒有事的吧。

這一念入心，即如燎原之火，跟表哥的影子重重疊疊，亂我心神。

表哥再沒能踏入後宅，反倒是來了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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