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無風。屋外的天空，是化不開的濃黑。像是張開的巨大的幕布，一大片一大片降下來，遮蓋了所有的光亮。屋內，高孝瓘和王顧傾伏在案前各自看書。四下寂靜無聲，燭光照亮整個房間，偶有燭火迸裂的聲響。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高孝瓘目光離開書本，輕聲道，“進來。”

一個奴仆開門進來。他彎腰低頭俯身在高孝瓘耳邊，悄聲說：“蘭京端著托盤，盛著熱菜前往內堂。”

高孝瓘點頭，奴仆退下。

高孝瓘眸眼深沈，檢驗出來茶水有毒之後他就特別令人註意父王的安全，並暗中令人秘密調查有下毒嫌疑的人，在各個嫌疑人身上安插了眼線，時刻向他匯報他們在做什麽。可是蘭京這個舉動讓他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現父親正在跟幾位大人商議要事，不可能傳喚用膳的。而且這會兒正是各位大人把身邊侍衛遣退，最為勢力單薄的時候……想至此，眸子瞇起，“不好！”他突然大喊，把王顧傾嚇了一跳。他扔掉書本腳下生風急奔而去。王顧傾跟在他後面，怎麽喚，他都沒有要慢下來的意思。很快一前一後就落開了一大截。所幸還能看到他的身影，王顧傾緊緊跟上。她不知道奴仆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什麽，可是她心裏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今晚會有大事發生！

高孝瓘內心忐忑。王府太大，從這到內堂距離很遠，可是從廚房到內堂不過一院之隔，加之手下來通報所消耗的時間。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湧上心頭。但願是他多想，一定要趕到，一定不能出事！

可事情終歸是發生了。這夜高澄與陳元康、楊情、崔季舒等人在內堂密謀禪代東魏之事。忽覺門外有人影晃動。大家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談話。

“誰！”高澄大喝。

門適時開了，是蘭京。“小的是來給大人們送熱菜的。”他手端著餐盤，入內進食，伺機查探情況。然而蘭京沒走近幾步，高澄便怒斥他退下。“出去！”。蘭京只好退出去，作勢掩上門，留在屋外偷聽。

高澄的聲音在房內響起，他對在座的人說：“我昨夜就夢到這廝拿刀砍我，我非找個日子處死他不可！”高澄本就性冷，多疑。現在不下手，更待何時？蘭京抓緊托盤底部的匕首，對隱匿在暗處的黨羽發了個手令。推門再度進食。高澄勃然大怒，“我沒有下令，你怎麽一再進來?”

蘭京猛然擡頭，眼中布滿殺意，大吼，“我要死了你！”說罷他扔掉托盤，舉著匕首直沖向高澄。現場立即一片混亂。楊愔最先逃脫，崔季舒躲在廁所裏，瑟瑟發抖。陳元康用身體為高澄抵擋利刃，被刺成重傷。

高澄從床上躍下的時候，崴傷了腳，無法逃走。蘭京的同黨隨即趕來，將前來營救高澄的兩名侍衛長砍得一死一傷。高澄孤立無援，眾人將他包圍，齊齊舉刀，步步緊逼。手起刀落，血濺當場。

高澄死了。那個平日呼風喚雨，驍勇善戰，不可一世的高澄死了；一個即將篡位為皇，對高孝瓘百般疼愛，讓王顧傾恨之入骨的高澄死了。一夕之間，所有人的命運都將改變。

高孝瓘趕到的時候，侍衛已經將屋子團團圍住。蘭京和他的同黨倒在血泊中，渾身是刀傷，喘息不已。屋內一片狼藉，死傷慘重，濃烈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屋子。隨後趕到的王顧傾氣喘籲籲。當她看到眼前的景象的時候，連呼吸都凝住了。她說不出看到高澄死是喜還是悲。她只是看著高孝瓘。見他靜立在那，身形單薄，不發一言。

然後她看到了倒在地上，滿面血汙的蘭京，不由驚呼出聲，“蘭京哥哥……”她怎麽也不會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這般，竟是他!

蘭京聽到聲音，狠狠剜向王顧傾。他的眸眼深紅，混著濃濃的殺意。渾身顫抖，在地上咯咯地笑了開來，“小顧傾，為什麽你沒有死呢？你怎麽就忍心讓最疼你的的小玉姐姐替你去死了呢……”他滿意地看著她小臉發白。面容猙獰開來。“很奇怪吧？那天，我使計支開童宮，在茶杯裏塗了毒。你本來就應該乖乖按照我計劃，將高澄毒死的！”

王顧傾難以置信地後退，頭漲裂般的疼。“為什麽是我？”那個面露獰色的人是對她有恩，一直都待她如親妹妹一般的蘭京哥哥啊！

“你本來就最有動機！你是南梁的戰俘，我也是。這樣事情一旦發生，我們這些府中的南梁戰俘都會被發配邊戍，成為奴役。這樣，我爹就可以在發配途中救我出去，我就可以暗派人贖了小玉。只可惜天意弄人啊！小玉死了，侯景禍亂南梁，爹爹也死了！我活著何用，活著還有何用……”他仰頭向天，淒厲地大笑開來，有血從嘴裏溢出。

“真天真。父王一旦死，所有的戰俘，包括與之相關的人。不是發配。”一直靜默站立在一旁，神色凝霜的高孝瓘徒然開口，他擡眼看已是奄奄一息的蘭京，眸心平靜無波，瞳孔沈黑猶如死水一般，直看得要死的人脊椎竄出惡寒。唇齒間輕聲吐出三個字，“是不留。”

蘭京眼眸大睜，一口腥甜上湧，混著令人抽搐的疼痛。而後，頭和身子軟軟貼地，不再動彈。直到死，眸子還是睜著，沒有閉上。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般捉弄人。蘭京不會料到小玉會接過王顧傾手中的托盤，更不會料到高澄不但沒有被毒死，反殺了小玉。現在高澄死在自己刀下，反倒覺得是自己錯了，錯在太偏激。似乎所有的悲劇都是自己一手釀成的。可到底，他還是能下去見她了。

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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