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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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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六回

探春這邊鬧得厲害,周瑞家的急得不知怎麽才好,暗地裏遣小丫鬟去請鳳姐,鳳姐不好接著推病,也不怎麽妝飾,黃著臉兒帶著平兒連夜趕了過來。

“唉喲,探丫頭,怎麽這麽大火氣兒呢?”鳳姐滿面春風走進屋子,一疊聲吩咐丫鬟打洗臉水拿脂粉過來替探春整妝:“來,讓我瞧瞧,眼圈兒都紅了,誰惹咱們的三小姐了?我替你出氣。”

李紈見鳳姐來,便默默往旁邊退了幾步。

探春冷笑道:“不敢勞你,你也不消哄我,我哪裏擔得起這句小姐!不見了什麽東西就明火執仗地來搜,竟是把我看成個賊,連個家裏的老奴才也不如了。原來合家裏就我是可以欺負得的,看看別處靜悄悄是個什麽光景,再看看我這兒人仰馬翻的不像個樣子,趕明兒那起奴才越發好說嘴了。”說罷就哭起來。

周瑞家的急於討好,忙道:“才從林姑娘那裏來,不是光搜姑娘的。”

探春眉毛一揚,提高聲音道:“原來還有她也遭了殃,可見二奶奶威勢,一張紙就能把清凈小姐們個個株連遍。從瀟湘館過來不是要經過蘅蕪苑麽?為什麽寶姐姐那兒沒去,你們也太會看人下菜碟兒了些。我勸你,冷竈熱竈都添一把火兒的好,別看誰不中用就往死裏踩,往後那不受待見的不小心發達了,便是你們死的日子!”

鳳姐見周瑞家的不會說話,便道:“嫂子歇一歇罷。”自叫了平兒去準備好了水和花鹵來,笑嘻嘻親手服侍著探春洗臉勻妝,低聲對她道:“姑娘不要生氣,這事我也不得已,你是個聰明人,豈會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怎肯做這樣的事?多的我也不便說,上頭要查園子,不是我能攔得住的,橫豎拿我做筏子罷了。快把淚珠兒擦擦,漚壞了眼睛倒值得多的。裏頭的緣故,待我說與你聽。”

趁鳳姐安撫探春說話的空當,周瑞家的如殺雞抹脖子般給李紈使眼色,李紈知意,一齊走了出來,笑道:“嫂子還要查麽?我是有些面子上過不去了。”

周瑞家的苦臉道:“三小姐性子厲害,剛剛這出我早就心裏料著了,只能自認晦氣。二小姐和四小姐倒是好說話的,左右咱們已經為了太太得罪了人,索性都走一番,省的回去又被太太罵。好奶奶,就再走幾遭罷。”

李紈道:“你如此說,也只有接著查了。”

一行人走到綴錦樓,才敲了敲門,幾個小丫鬟就忙來開了門請眾人進去。一個機靈的小丫鬟飛跑著進去通信,才到門口,迎春就帶著司棋繡橘等人出來接她們。

李紈笑道:“這麽晚還沒歇著呢?”

迎春笑道:“胃裏有些不舒服,就多耽擱了會兒。這是要做什麽?”

周瑞家的才吃了探春那麽一頓,心裏正有火無處發,見迎春是賈赦那邊的,又木頭出了名,便放話道:“姑娘,快別多問了,咱們還趕著回覆太太呢。因二奶奶丟了東西,咱們便帶人來搜一搜,姑娘的東西也要看看。平時姑娘的乳娘原就有些顛三倒四的,難保不帶累這邊的人……”

豈料話還未說完,周瑞家的被迎春狠狠一掌打去。周瑞家的被打呆了,半晌想不起話,只捂著臉瞪著眼看迎春,一口氣憋在腔子裏上不來下不去。

迎春笑道:“嫂子這話拿到老太太面前說去,就不是一巴掌的事了。什麽叫做這邊的人被帶累了,連我的東西也要翻?是拿賊贓還是要拿腌臜東西?趕緊的不要提起,帶人離了去,我好關門睡覺。有不是,明兒早上我去領,叫太太和老祖宗審我,總比被你們這些狐假虎威的人蒙著強,死了也是個清凈。”

周瑞家的急了,道:“我不值什麽,姑娘也不看在太太份上,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姑娘就這樣不把太太放眼裏?這會兒還有大奶奶呢,你和她也過不去怎麽著,大奶奶平時白疼了你!”

迎春冷笑道:“你是你,太太是太太,兩件事別攪在一起說。奴才不守規矩,給主子抹黑添事兒的還少了?就今天這件,太太知道了沒有罵我的,只有誇我的,你盡管去回。至於大奶奶,她斷然不會怪我,只在咱們交情。送客!”說罷吩咐丫鬟把門重重關上,隨即又吹了燈。

周瑞家的連連吃幾個癟,早是又羞又愧,道:“在這府裏熬了這些年,越發熬出臉面來了!”

裏面傳來繡橘的笑聲道:“嫂子快別打嘴,臉面是自己掙的,也是自己丟的,哪裏怪得了別人呢。”

李紈問周瑞家的:“嫂子臉上疼不疼?依我說還是別查了,再鬧下去都不好看。”

周瑞家的連連道:“我還有幾個膽子敢查哩!今日是奶奶親眼看著,我並沒有說錯什麽話,反受這一場欺辱,真個是心都灰了,往後還是輕易不要往這園子來罷,都是刺兒草!”

話雖這樣說,周瑞家的少不得往幾處守夜婆子查了一番,捉到不少喝酒聚賭的,又有些多出來的蠟燭燈油之物,狠狠發洩了一番怒氣後,鎖了那些人在房裏,只等天亮再問話。

鬧騰到此時,李紈也有些乏了,問周瑞家的:“也算查完園子了,嫂子可要回去歇著?”

“奶奶若是累了就先回去歇著罷,我順手再把姨娘的院子也搜一搜。從前就聽說太太屋子裏頭有丫鬟偷了東西送到趙姨娘那邊去的,周姨娘也難保幹凈兒。”

李紈笑道:“你氣還沒撒幹凈吶?罷罷,我再走一趟。”

周姨娘處可憐見兒的沒什麽東西,趙姨娘處卻搜出不少,有些東西一看就是王夫人屋裏的,周瑞家的得意非常,很是恐嚇了一番,後往她丫鬟房裏去搜了,嚇得她直瑟瑟。李紈安慰她道:“姨娘不要慌,這些東西我先替你收起來,到時候替你求求情。”

趙姨娘抓著李紈手道:“好大奶奶,多累你,我真不知這些東西是從哪裏來的,還請大奶奶把這事瞞了去。這些東西我也不要了,全丟了罷!”

李紈覺得好笑,又是一番勸慰。那素雲幫趙姨娘收拾被煩亂的雜物東西,忽的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物件,不由得臉色一變,四下打量無人後偷偷藏進袖子裏。

王夫人問起搜查之事,周瑞家的原想添油加醋激怒一番,後來想起李紈叮囑突然醒悟過來,只道:“都清清白白的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唯有幾個婆子吃酒誤事,其他的也罷了。”

王夫人疑惑道:“果真如此?看來一次搜檢也不見得能查出什麽東西來,往後再查幾次罷。”

周瑞家的心內叫苦連天,道:“夫人,咱們這樣人家,自己搜自己到底傳出去叫人笑話。若夫人有什麽看不過眼的,直接叫來攆出去就是,何必為了幾個壞的傷了其他?”

王夫人道:“你知道些什麽!我自有主意。”

且說李紈查完夜歸去時,素雲見她疲憊了不敢做聲,只苦苦等到第二天李紈起床,才對她道:“奶奶,昨兒我在趙姨娘房裏瞧見一樣了不得的東西。”

“什麽東西?”

素雲見房裏只有碧月再無其他人,拿出一個卷軸兒,李紈一見那熟悉的紙樣不由得心頭一跳,待展開來時險些不能再呼吸了——長安侯周訥的畫像!

素雲見李紈臉色蒼白,三下兩下將畫兒給撕掉,又丟進爐子裏一把燒了。碧月扶著搖搖欲墜的李紈咬牙道:“奶奶,原來都是趙姨娘弄的鬼!平時就說她為人歹毒,把個好好的環哥兒給教壞了,昨兒虧咱們還替她說情,今後不弄死她,咱們也不用過日子了!”

李紈勉強定神道:“這事說不清且不要莽撞,那畫像不見得是她的,有人栽贓陷害也未知。如果真是她的,她為什麽要害咱們?”

碧月冷笑道:“還能為了什麽?咱們太太肚子爭氣,生了哥兒又生了當娘娘的大小姐,如今親孫子又結了好親,越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平時見了太太這邊的人和烏眼雞一般,恨不得生吞了才解恨。咱們倒了這種大黴,太太臉上也沒光,到時候隨便往誰身上一推,咱們自己先鬥起來,她等著看好戲呢!”

李紈啞然無言。她頹然靠坐在椅子上,緩緩道:“你們先出去罷,我好好兒想一想。”

素雲和碧月掩門出去了,李紈看見方才碧月撕碎的畫像有一片兒落在了香爐之外,慢慢蹲下去撿起來一看,卻恰好是周訥的眼睛。

那雙酷似賈珠的眼睛一下子催醒了李紈刻意封鎖在記憶之中那短暫的幾年彩色時光。那時,懷著身孕的她穿著輕紗裙兒坐在葡萄架兒下,賈珠笑吟吟坐在她身側,輕輕摟著她,低聲念著幾句他寫在她扇子上的閑詩:

朦朧夏夜聞宮笛,

月色隔欄裁羅裳;

推窗循聲仰頭看,

音消霧淡心蒼茫。

路繁忘岐為常事,

朱顏不過鬢染霜;

勿拋珠玉落畫扇,

應惜美景世無雙。

“你讀的是什麽?”李紈閉著眼問道:“這詩寫的不好。”

賈珠笑問:“為何不好?”

李紈道:“這詩分明說的是一個女子慕戀而不得,你還要她欣賞這嬋娟美景,可不是強人所難麽?”

賈珠道:“這世間總有東西得不到,或者要失去,若總看不開就是自己太笨了。笛聲清遠,雖不得見吹笛之人,心中時常想念一番,借著那思慕受用月色,豈不是更覺有情?人生苦短,幾十載就那樣過去了,若將來我先走一步或者你先走一步,留下的人決不可哀絕太過,更要安享人生才是,這才見寬慰另一位的心。當然,我還是更想與你白頭到老攜手離世呢。”

李紈睜開眼睛,卻見他充滿溫柔笑意的一雙眼睛。她不禁耳朵發燙,羞澀地低下頭去。

往日的場景逐漸消失後,李紈的淚珠一滴滴落在手中那殘像之上,賈珠的眼睛瞬間變回成周訥的眼睛,又很快被淚水模糊掉,成為一灘烏墨。

你走後,萬物失色,又何來美景呢?

李紈用帕子捂住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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