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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正文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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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花凝在他的眉峰, 肩頭落滿了飄然而至的雪。

周妙宛了然,那夜扣住門扉的,並不是她的夢中人。

他知曉她的敵意, 故改換了身份來找她。

想及此, 周妙宛也沒多看他一眼,自顧自打起簾子鉆進了車廂。

小小的一方天地裏暖意盎然,爐子早被有心人升好了。

周妙宛抿了抿唇,伸出僵硬的手湊向它。

馬兒噠噠地駛了出去, 駕車的人默然不語, 卻忽然聽得她開了口。

“我說過,我不怪你。”

她記憶中的翩翩少年郎本就是假的。

“如果你如此作為是為了……補償我, 我只能說大可不必。”

她不需要。

“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會叫你的心更安寧些,那就隨你好了。”

但她不會陪他一直演下去。

許久沒用過的嗓子幹澀無比, 李文演的喉結上下滾動著, 卻說不出話來。

一別數載,她還是世上最看得透他的人。

已經沒有必要裝什麽啞了,他艱難地擠出了回應:“是我唐突。”

周妙宛輕笑, 說道:“確實唐突。”

兩人之間再度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沈默。

雪茫茫,天蒼蒼,遠山曠野間,他低吟了半闕詞。

“……從別後, 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小山詞倒是很合這天地一白的氛圍。

周妙宛靜靜聽完, 她說:“不必銀釭照,相逢非夢中。只是我已非你夢中的模樣。你若想找回我對你的那份真情, 怕是徒勞無功。”

“和你相處的時日並沒有多長,很多東西我早拋之腦後了。”

“這些年我不是沒起過另覓佳偶的念頭,我遇見過合適的人,也曾動過心。”

只不過她到底遠來客,沒有將餘生安定在一棵樹上的意願,不想辜負旁人才作罷。

李文演悵然遠望,目光空寂,他的聲音微微發顫,不知是太冷了還是如何:“我並不敢央你回頭。”

周妙宛困惑問道:“那你這是在做什麽呢?”

其實他又如何說得清道得明。

昔年她的身影撞入他的眼中,雖有驚艷,可他並沒有多在意。

活潑天真的姑娘當然討人喜歡,但這樣的姑娘多得是,他從不覺她和旁人有什麽不同。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冷眼旁觀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疼惜無辜人;與叛軍餘孽周旋拖延;白刃從她鼻尖劃過,她也能從懸崖邊找到生路……

山崩地裂般的禍事倒向她,可她從未被打垮,甚至還記著皇後之責,冒著激怒他的風險也要打醒他。

他越陷越深,恍然發覺自己的愛意時,才知許多事已經錯得太過。

車輪碾過積雪,留下深刻車轍。

李文演明了。

於她而言,他就是過去烙印下的道道車轍,會提醒她憶起從前的苦痛掙紮。

他一時出神,馬兒奔得快了幾步,他沒來得及松韁繩,掌心被粗礪的繩子磨出了血。

“這一次,我會履行自己的諾言,不必憂心。”

他說著,尾音越來越輕。

周妙宛不置可否,只道:“多謝。不過我不可能不憂心,因為你已經知道我身在何處了。”

言外之意很是明顯。

她信不過他,擔心他發難。

李文演身形一僵。

他突然提起了不相幹的事:“前幾天巷中的變故,不是我的安排。我只是見你髻上落了片枯葉,才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他看出來她懷疑他了。

周妙宛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一點點染上暖意,說道:“你既說了,我便信一回。多謝。”

兩人再無話可說。

沈默如有實質,橫亙在冷暖之間。

——

天終於見暖。

保命的大皮襖可以脫了,周妙宛換上了輕便的衣裳,一時間覺得肩膀都要松快許多。

有客造訪,她開了門,見來者是褚廷,打招呼道:“早啊。”

他今天穿得格外精神,短打皮靴,還整飭了自己的頭發,端端正正地按漢人的習慣束了發冠。

確實稀奇,於是周妙宛不由多瞧了兩眼,笑道:“褚侍衛今日,可是有什麽重要的約要赴?”

褚廷點了點頭。

他今日……確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忽然說:“周娘子,部主有請。”

“嗳,”周妙宛應下,褚廷沒有什麽私事來找她,不是來傳話就是送東西。

走到半路,褚廷忽然問她:“周娘子,上次的風箏你喜歡嗎?”

周妙宛隱隱約約聽出些弦外之音,她微微一笑,說道:“弦月挺喜歡的。”

褚廷無言,默默接引她一路走到了旗樓。

旗樓中,沐嘉等候周妙宛多時。

有關部中修書立傳的事情,她想同周妙宛商議。

周妙宛能聽出她早有成算,召她來不過是增補一些細枝末節。

兩人商談許久。

沐嘉笑問道:“周娘子,這書冊中必有一頁是屬於你的,你可想好了該叫修書匠如何寫你嗎?”

周妙宛啞然失笑,說道:“不必潤色。只不過,我想以我的姓名入傳,而非周氏。”

周氏應該躺在胤朝的皇陵裏,自那之後,她只是周妙宛。

沐嘉坦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應道:“這是當然。中原有話叫成家立業,你如今可有成家的打算?”

周妙宛原以為今天便要這麽結束了,沒料到她的話鋒會突然轉到這來。

她忙說道:“眼下我……”

沐嘉沒等她說完,直接把褚廷叫了進來。

周妙宛才發覺,這一出才是今日的重中之重吧。

褚廷的身世敏感,部族中都在傳,他名義上是沐嘉的親衛,實際上是她的私生子,身份過不了她如今丈夫那一派的明路,所以就這麽混在身邊。

沐嘉朝周妙宛嘆言:“此子確實是我的兒子。當年鬥得兇,我產後虛弱,沒本事護好他,害他被丟到了雪山上去,算他命大,我後來有幸將他找了回來。”

周妙宛心裏一驚。

沐嘉直言這些,是真想將自己綁在她船上的意思嗎?

沐嘉見她不說話,繼續道:“他雖年紀比你小些,不過性子直率,確是喜歡你的,我今日才替他說這一回。”

風雪交加裏,他采來藥草相贈;八寶節時,他送來的風箏上是一對鴛鴦。

周妙宛有感覺到些什麽,但眼下被直接告知這件事情,還是震撼到不行。

沐嘉才比她大一輪,她兒子如今才多大?滿打滿算如今應該也就十七八。

周妙宛忙不疊擺手:“我比他年長許多……”

還有個娃。

沐嘉道:“我們這不比中原,年歲差些也無妨。”

周妙宛不知廢了多少力氣才拒絕。

最後,沐嘉雖作罷,可她狹長的眼眸微瞇,對周妙宛說道:“我可以理解,不過旁人就未必了,今日之事,日後也一定會有旁人來勸,周娘子還是早做準備吧。”

周妙宛點頭,謝過了她的好意。

她聽懂了沐嘉說的意思。

兩邊派系都想將她這尊造像挪到自己的陣營裏去,今日拒絕了褚廷,日後也會有旁人。

姻親關系始終是最傳統牢靠的綁定,她一直不成婚,那有的人始終不會作罷。

沐嘉在暗示她,她眼下可以拒絕她,但是最好還是趕快解決了這件事情,以免徒惹波折。

她一直不成婚,有的是人不放心。

周妙宛懷揣心事,才走出旗樓,一道熟悉的腳步聲就向她奔了來。

她不意外褚廷會追出來。

褚廷俊郎的眉宇間滿是不解,他問她:“是我不好嗎?周娘子,你是不是也嫌棄我,是狼養大的狼孩兒。”

褚廷個頭雖高,可他自小脫離人群、長於雪山,很多時候,都有一種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直率。

真摯的感情是應該被珍惜的,周妙宛溫聲同他解釋:“我並沒有討厭你。”

褚廷又問:“那周娘子喜歡我嗎?”

周妙宛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道:“世上的情感不止有喜歡和討厭兩種。褚廷,謝謝你寶貴的心意,祝你的心意,有朝一日可以送給合適的人。”

褚廷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他的表情也說不上是困惑更多還是失落更多。

他說:“好吧。”

說完,他停住了腳步,目送周妙宛遠去。

而周妙宛此時,心裏卻有些覆雜。

雪山不是桃源,她早知道,可眼下還是有些嘆惋。

她總不能真的隨便去街上綁一個郎君回來成親吧?

周妙宛摸著下巴,開始認真思索綁人的可行性。

走回小院後,映入眼簾的就是她年前栽下的花楸樹。

葉片已經吐了綠,花苞根部還是青的,但是頂端上已經泛了白,遠遠望去,好看極了。

再過些時日,這些花兒會像大朵大朵的雲。

周妙宛心情好了些。

小院裏似乎只有她在。

弦月上午要去學堂進學,表哥又去同姜向晴一道進城尋書商找門路了。

他們來時說過完年便走,但已經春分了,他們也沒有走的意思。

不過周妙宛倒巴不得他們多留幾日。

春分……周妙宛福至心靈般想起了一件事情。

有人說,他春分便會離開。

她躡著腳,走到了那間小小的臥房前。

門半開著,裏面空無一人。

周妙宛推開門走了進去。

正對門的供桌上,擺著她之前寫的,後來被放到了箱籠中的那塊牌位。

——先夫景行之靈位。

誰又把它給擺出來了?

周妙宛疑惑地往床上掃了一眼,上面的床褥被收拾得齊齊整整,屋內其餘擺設,也都和他住進來之前一樣。

李文演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一次,他總算沒有食言。

想到他走前擺正自己靈位的模樣,周妙宛忽然笑了。

笑過之後,她註意到了牌位旁擺著的那只如意菡萏的長命鎖。

它的旁邊,還有一封鼓鼓囊囊的信。

周妙宛下意識伸向它的手一頓,末了,還是將其拿了起來。

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

不是他的皇後周氏,不是他假作親呢所喚的宛兒。

而是周妙宛。

他其實從沒有這樣稱呼過她,倒是她氣急的時候,直呼過他的姓名幾次。

周妙宛眉梢微動,掂了掂這封信,有點重,不知裏面裝了些什麽東西。

她不甚講究地撕開了信封一角,倒出來一枚令牌和一頁箋紙。

這個令牌周妙宛瞧著好生眼熟,從腦海深處扒拉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來這是什麽了。

這是近衛的令牌。

她從前還見過。

胤朝皇帝自有一脈勢力,代代流傳,好教歷任繼位者穩住朝綱,把持大權。

當然,這和李文演這個造反起家的皇帝沒有什麽關系。

但他自己從頭起,歷時多年,布下了完全為他所掌的近衛所。

近衛所初起,為他做事的還是蔚景逸呢。

蔚景逸……一個好遙遠的名字。

周妙宛收回心神,對著光端詳這塊令牌。

她想得沒錯,就算退位,李文演也不可能真成了孤家寡人,無人可用。

這正是她所擔心的。

她擔心他再次發瘋,重新把她變成他的掌中物。

所以,他把這塊令牌留下了?

周妙宛心下存疑,翻閱他所留下的筆墨。

信中他一句閑話未說,只將令牌的來歷和用途告訴了她。

他說,近衛來歷混雜,為保證他自己對這樣一批人的絕對掌控,以免層遞間出紕漏,所有近衛,只認令牌不認人。

他還細細寫下了該去何處尋人,以何等密令接頭。

周妙宛拿信的手頓在了半空。

這些事情,從前她在宮中,伴隨李文演左右時都有耳聞過,他甚至還拿過這塊令牌在她面前逗弄她。

他那時調笑著說:“皇後,你若拿了這塊牌子,有什麽想差他們做的嗎?”

她不答,他將令牌收回袖中,覆又湊到她的頸項間,輕聲說道:“肯定想叫他們幹脆把朕殺了,所以,朕什麽都可以給你,它不行。”

周妙宛心中難得的困惑了一回。

她知道,這是李文演最重的一幅籌碼了。

說是他的命門也不為過。

卻因她月餘前一句“不可能不憂心”,留給了她。

周妙宛忽然覺得這牌子燙手了起來,想把它遠遠地丟掉。

可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將令牌揣到了袖中,繼續讀他的信。

直到信的末尾,他也沒多說一句。

周妙宛只覺可惜。

期年的他鄉月,改變了她。

而冗長的寂寞,也磨滅了他的乖張。

如果十幾歲的周妙宛遇見的,是此時的他就好了。

那時的她,一定會被感動到的。

——

孑然來,孑然去。

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吧,李文演想。

不過相比來時,他的書袋裏倒是多了很多廢紙。

一封信,寫了又丟丟了又寫。

他當然想傾瀉滿懷心意於紙上,好讓她最後再為他動容一回。

可那堆砌的辭藻、精致的比興,終歸還是被他揉成了廢紙丟掉了。

他想,算了,他所謂的情意只會成為她的困擾。

她念舊、心軟,若這樣,倒成了他有所圖謀。

他曾有,不過眼下沒有了。

他寫好了信,擦幹凈了長命鎖和自己的靈位,擺在供桌上,留下了那枚號令近衛的令牌。

這樣她盡可安心吧。

院子裏安靜極了,只有他一人在。

李文演垂眸,呼著氣吹幹了墨痕,將其放入信封之中。

等周妙宛回來了,他如何還邁得動腿?

這些日子,哪怕只是呆在有她經過的角落,他也會覺得有幾分慰藉。

所以,他應該快些走出去。

春分之時,日頭正好,殘雪早消。

她手植的小樹上冒出了大叢大叢的花苞,真好看。

他近乎於決絕地強令自己不許多留,可腳步卻不聽使喚,短短幾步路,他踟躕多時。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何況這小門到大門的距離哉?

李文演長嘆,終於沒有再回頭。

走在曠野間的小徑上,他微微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路蜿蜒。

忽然,有顆石子兒從天而降,打在了他的腦門上。

石子兒被彈飛了,又骨碌骨碌地滾到了他的腳跟旁。

李文演擡頭。

路邊是一棵高大的白樺樹。

周妙宛大大咧咧地跨坐在枝頭,日光穿過葉片的縫隙,斑駁落了她滿身。

她單膝支起,右臂撐在自己的膝頭,正細細端詳著手上的那塊令牌。

餘光瞥到了他停了腳步,但周妙宛沒有分眼神給他,只自言自語般說道:“我有話想問,你若不想答,現在就可以走了。”

見她突然出現,李文演的心下一緊。

還沒分辨出自己內心是喜是驚,就已經聽到她發號施令了。

對她,他已說不出拒絕的話。

得他首肯,周妙宛終於不再看那黑漆漆的令牌了,轉過臉來看他。

她問:“你拋下這些,拋下手邊的皇權霸業,是因為我嗎?”

風靜靜的,跳躍的陽光也放慢了腳步。

李文演想了許久,才說:“不只是。”

丟下那至高無上的寶座,更大的原因是他對於權勢傾軋前所未有地感到厭煩。

他從小就知道,是這滔天的權勢,叫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友弟不恭。

血脈親情又算得了什麽?所有人都是欲望的傀儡。

他曾經以為自己同先皇不同,他以為自己可以擺脫這一切的桎梏,他以為當自己手掌大權,照樣可以擁有想要一切。

可在發現自己苦尋多年的生母為拿到更多的權柄,不惜算計起他時,他陷入了迷茫。

深夜,他獨自站在寶殿之上,久久凝望著眼前金光燦爛的一切。

他失去了一切,只有那把至高無上的盤龍椅贏了。

他終於發現,皇權是會吃人的。

他沒有諱言,對周妙宛說了實話。

他不想在她的面前用謊言再填補自己,哪怕這個答案會讓她失望,哪怕這個答案會讓他無法再次走進她的心中。

可他沒想到的是,周妙宛居然笑了,說:“好。”

他怔住了。

撞上她深邃的眼眸,他不由發問:“為了你拋卻江山,聽起來,不更美哉?”

周妙宛捶著樹幹笑了起來,良久,才止了笑,收斂神色說道:“我不需要旁人為我割舍任何事情。”

所謂“不圖回報”都不過是以待日後之報罷了。

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承認,我心軟了。再加上我現在需要一塊合適的擋箭牌,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那你就留下。”

潑天而降的餡餅還沒來得及把李文演砸暈,他就見周妙宛豎起了三根手指,一條條地說來。

“首先,你留下歸你留下,我未必會回頭。”

“其次,這塊令牌,我收下了,哪怕你走了,我也不會再還給你。”

“最後……”她慢吞吞地說出了最後的要求:“你的面具,不能摘。”

周妙宛自知還沒有到完全不介懷他那張臉的地步。

她的要求個個刁鉆。

李文演仔細聽過,答道:“得此機會,我必視若珍寶。”

哪怕她一輩子不回頭。

哪怕他餘生都要戴著這張面具過活。

周妙宛聽了,莞爾一笑,竟比落在她身上的光還要明媚。

李文演恍然出神,一時間竟分不清眼前的是真實還是他的夢境。

下一瞬,她盤開腿兒,蹲在了樹枝上,手扶住粗糙的樹皮,就要往下跳。

他下意識伸出雙臂,朝她的方向奔去。

沒趕上。

周妙宛已經穩穩地跳到了地上,連鬢發都沒有亂了分毫。

七八歲時,她就敢爬比這白樺還高的樹了。

樹蔭下,李文演站定。

他不敢再往前走,像是怕驚擾這一場美夢。

周妙宛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

“拉勾,”她的頰邊是一抹淡淡的酒窩,她笑著說:“既答應了,日後可千萬不要怨我狠心。”

——

聽到周妙宛和自己將原委同自己講來,姜向晴下巴都要驚掉了。

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問:“妙宛啊,我有個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

周妙宛眨巴眼看她:“我能說不當講嗎?”

姜向晴冷酷地瞪回去:“不能。你有沒有想過怎麽和月月解釋?”

周妙宛一窘。

她確實沒想過。

姜向晴繼續添油加醋:“沒什麽啦,無非就是,你沒猜錯,你先生果然想當你後爹,你後爹其實是你親爹,你親爹想當你後爹。”

周妙宛腦子裏一團漿糊,她也開始抓頭了:“道理是這麽個道理沒錯,但為什麽我總覺得你說得哪裏不對?”

姜向晴咳了一聲,她說道:“哪裏不對?不過我確實沒有想明白,就算你還離不了這地方,需要擋箭牌,為什麽非得是他?”

周妙宛坦誠答道:“他對我心有愧疚啊,利用起來不心疼。我無需擔心做這樣的事情是辜負了他,因為是他願意的。”

她繼續說:“我很怕辜負了別人。我害怕別人對我好,我卻償還不了。”

姜向晴摸摸她的後背,以示安撫。

她知道,周妙宛生母早逝,繼母不慈,父親又甩手不管。匱乏的親族之愛,讓她永遠感念著旁人對她的好。

因為念舊情,背叛她的丫鬟她沒有殺,因為念舊情,幫扶過的表姐要對她下手,她亦沒有回她一刀。

姜向晴握住她的手,十分認真地說:“你總是念著別人,要我說,你不要辜負了自己就好。”

周妙宛重重點頭:“我不敢了。我曾經為了很多東西而活,但是從此以後,我只圖自己開懷。”

姜向晴笑道:“你能做到你說的這般就好了。”

兩人促膝懇談了許久,最後,姜向晴和周妙宛吐露了自己的決定。

“這段日子碰了許久的壁,我才發現,是我自己把自己的路想窄了。”

周妙宛聽她說話,歪頭問:“什麽窄了?”

“我一直在執著將書刻印出來,讓醫書帶著我的名字傳揚下去。”

“可是,誰規定的,只有正經刻印、擺在書鋪中的醫書才能流傳千古呢?”

姜向晴的眼中光芒爍閃,她激動地說:“我想要帶我的著說遍走鄉野,只要它是有用,縱不識字的小兒老嫗亦能記下它。一傳十十傳百,我身死後,它也不會消失。”

周妙宛很開心看到她這幅模樣,笑道:“好呀,千百年後,旁人提到我們姜娘子,那也是杏林大家了。”

姜向晴臉一紅,她忙道:“其實我知道,我自己於治病救人方面的本事不過爾爾。只不過老天垂憐,叫我長了好記性,能記住經過手的藥材。”

周妙宛知她話說得謙虛。

她何止是記性好?兩株看起來完全一致的藥草,她一過眼,就能瞧出來細微的差別。

周妙宛忽然很是感慨。

如果姜向晴永遠被留在了宮裏會如何呢?

她可能會被卷入宮闈爭鬥,不得善終;

也可能籍籍無名,成了太妃終老,每日最大的樂趣就是數宮門口經過了幾個小太監。

她由衷地祝賀姜向晴:“路上肯定很辛苦,祝你一路順風。你何日啟程?我為你做一桌席面吧。”

山高水遠,險象環生,一旦姜向晴如她所說的那般啟程,恐怕以後她們再見面的機會就寥寥了。

姜向晴忙道:“送我可以,席面就不必您親手做了。”

周妙宛莞爾,她說:“不同於采藥記載,你既要去鄉野間,免不得和人打交道,一個人到底危險,你要不要找人一起成行?”

姜向晴突然笑了,她指了指周妙宛身後,說道:“不必了,我同他一道去。”

譚世白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周妙宛背後,他拔出了背後的劍,勾指一彈,朗聲笑道:“看看,我這家夥什可還夠用?”

自多年前的那場驚變後,周妙宛已經許久沒有看過他拿劍了。

他終於為一人拔出了塵封已久的劍。

此刻,她看看姜向晴,又看看他,腦袋在兩人之間轉得像個撥浪鼓。

周妙宛很驚喜,卻並不意外。

這些年來,他們時來她這兒小住,常打照面。

兩人都是灑脫不羈的性格,走到一起不奇怪。

周妙宛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卻只笑道:“希望你們,永遠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三人皆是大笑。

幾日後,姜向晴和譚世白便要出發了。

天公作美,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盡管周妙宛很想多留他們幾日,卻也沒有開口。

臨別無需好宴,她為譚世白準備了一壺好酒,為姜向晴打了只纓絡。

如此便夠了。

三人重重擁抱,就此別過。

也許過幾年能見上下一面,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

不重要。

他們終會在山川湖海間重逢。

——

周妙宛把自己的婚訊公之於眾。

鄰居們都很好奇是怎樣的郎君入得了她的眼。

鬧哄哄地來見過後,她們嘀嘀咕咕地又回去了。

“什麽嘛,長的還沒大俊好看呢。”

“去去去,說什麽呢,周娘子喜歡讀書人。”

“不是說是啞巴嗎?咋,又給治好了?”

她們用的是納罕話議論,周妙宛聽了一陣陣地笑,而李文演聽不懂,站在原地,手腳都拘謹得不知往何處擺。

沐二娘才轉過身去,又繞了回來,神秘兮兮地來提醒周妙宛:“對了,可千萬不要忘了,你們一定要到雪山下起誓,以後的日子才能夠平平順順呢!”

周妙宛笑道:“好,謝謝二娘,一會兒我便帶他去。”

沐二娘滿意地點點頭,走了。

待小院重歸寧靜,周妙宛看向李文演,說道:“走吧,做戲做全套。”

兩人並肩而行,順著曲折的小路往前走。

大寒山上的雪,終年不化,哪怕夏天,半山腰往上也是白茫茫一片。

新成雙的小夫妻都要在這座巍峨的高山下起誓,請山神見證他們的感情。

這是納罕族的習俗。

陽光映射下,積雪白得耀眼。

李文演緊盯著面前的一抔白,眼神專註,不知在想些什麽。

周妙宛的心情就要簡單許多,她說:“走個過場罷了,我們待一會兒就回去吧。”

出乎意料的,她看見他向雪山走去。

她忽然哽住了。

他獨身一人,掌心扣在心口,對寂靜的雪山說:

“山為鑒,照我心,不可移;至此以後,風雪同渡,霜寒有依……”

他的聲音緩慢而堅定,剎那間,仿佛穿過重重歲月,捧了那顆遲來的真心走向她。

這誓詞,周妙宛曾聽過。

在他們的昏禮上。

他稍加改動,應和著眼前的雪山,緩緩出口。

周妙宛好想好想叫那年的自己出來聽一聽。

可終究是不能了。

她食指微顫,直到他的誓詞念完,也沒有上前一步。

李文演回過身,鄭重地迎向她的眼神。

他說:“這是我欠你的,應該補給你。”

周妙宛沒說話,她的眼眸中映著雪山頂端的弧光。

歲月翩然而過,恍若隔世。

——

周弦月最近很煩。

她後爹其實是她親爹,她親爹又上趕著當她後爹。

這種事情實在是擊破了小姑娘淺顯的認知。

她叫不出口那個“爹”字。

再往後,她長大了,更深刻地認知到了娘親的不易。

周妙宛從來不避諱這些,她都是大大方方地和女兒說:“阿月啊,娘當年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

周弦月眼皮一跳,打斷了她娘即將說出口的危險詞語:“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她當然知道。

她只認自己是周弦月。

反正“爹”字也沒叫出口過。

她極少會去找那個集後爹和親爹於一體的那個男人,實在有事要喊他,她通常用一個字來解決——

餵。

今天也不例外。

周弦月把煎藥的壺給了他:“餵,你別忘了吃藥。”

她一向康健,但卻是泡在藥味裏長大的,頭發絲兒都被浸入味了。

從前是娘親生著病,後來她的身體養好了,他們這奇怪的一家人回了中原,那個她出生後還未踏足過的地方。

再後來,她那不知道什麽爹的病也顯現了出來。

據娘說,這是他當年當皇帝的時候,殫精竭慮,為留下一片穩固河山、早日脫身,留下的痼疾。

周弦月撇撇嘴,她不信那許多,但到底也記得提醒這便宜爹吃藥。

許多年過去了。

她的便宜爹終於還是走在了她娘前頭。

周妙宛謝絕了女兒的安慰。

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快樂的小老太太。

死老公嘛,死著死著就習慣了。

可幾個月後,她上山拜佛,見那佛堂前高聳的松柏,忽然就落下了淚來。

她喜歡正直灑脫的人。

他知道的。

到後來,或許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他卸下權勢後,重拾了自己清朗的本性,還是為了她,幹脆演了一輩子。

她抹了把淚,還是打定主意要做她快樂的老太太。

歲月蹉跎。

周妙宛閉上眼,聽耳畔若有似無的寒風呼嘯而過。

她緊握住周弦月的手,說道:“別忘了,葬我於雪山。”

周弦月應下。

意料之中的離別不足以讓人號啕大哭。

這種悲傷就像是涓涓細流,無意識間就漫過了眼眶。

周妙宛睜開眼,為女兒擦掉眼角的淚。

弦月問她:“那……爹呢?娘可願同他合葬?”

周妙宛含笑搖搖頭,“人都走那麽久了,就別驚動他了。單把我灑在大寒山上就好。”

她從前確實不想和李文演合葬。

眼下卻不是這個原因。

她打定了主意要將自己燒成灰,何必拉上人家?

周弦月當然不願意將母親挫骨揚灰,可是很早之前,周妙宛就已經拉著她的手教導過了。

她說:“留我在山上,被狼啃被虎食就體面啦?來去匆匆,化作一把灰就很好。”

此時此刻,周妙宛能感覺到,有一口氣正在從她的胸口漸漸消散。

她拍拍弦月的手背,說:“壽終正寢,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不必為我垂淚,這輩子,我所求的或許輾轉,但最終都有得到。”

聲音漸弱。

最後一根弦斷了。

周弦月收起眼淚,完成了母親的遺志。

當然,她也沒忘了父親的遺言。

她的便宜爹自知大限將至,悄悄同她談了許久。

他說:“我對不住你們母女,你母親不願與我同陵。是我應得,不過待到那日,還得麻煩你,送你母親一縷華發來見我,免叫我太過孤單。”

周弦月已是淚流滿面。

夤夜。

他們的願望都已實現。

星子璀璨,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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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從天亮寫到天黑,我忽然有一種一下子走不出來的感覺,破鏡容易重圓難,能相伴一生,或許這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

番外慢更,劇情也會比較放飛,故事到此結束,番外看成我寫的同人就好了,建議選擇性食用,選擇性食用,選擇性食用ovo

會寫的有:

1、這輩子男女主的甜餅,必須整口吧!大過年的!!!

2、三生三世梗(對不起我是土狗但是我真的好愛)

這篇是他們的第二世。

第一世:太子x太子妃,是我關於男女主最初的腦洞(虐)(慎入慎入慎入)

第三世:男主攝像頭視角,看女主平順一生

3、趙青嵐現代番外

拿起法律武器!將渣男繩之以法送進號子!

4、姜向晴x譚世白/醫女x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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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開《將門嬌妾》,傲嬌小將軍先動心,被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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