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趙老師正好拿著數學試卷走進來，趙老師全名趙權真，是很有些資歷的老教師了，他帶出過考上B大的學生，一向看自己和這個縣城別的老師都不同。

他看了眼亂哄哄的教室後排，心裏因這次數學考試比不上隔壁六班的惱火本就不小，才在辦公室又挨了六班班主任一頓擠兌，現在看著這些不求上進的學生，情緒幾乎要被這個夏天的高溫點燃。

他猛地用書角去撞教室敞開的門，“哐哐”兩聲，把所有人都震得靜下來。

“吵什麽？整棟樓就你們在這兒吵！月考考了幾分知道嗎？還有臉在這兒吵！”

臉色鐵青的數學老師瞧著十分可怕，眾人一時都不敢出聲。趙老師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把試卷甩在講臺上，揚起的灰塵在窗口打進來的光線中亂舞。

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講師德的人，並不會體罰學生，氣狠了只會找幾個實在不像話的出來殺雞儆猴，他的目光掃了一圈，鎖定了袁傑和角落裏的林川。

這次數學考試，就屬這兩個考得最差，一個倒數第二，一個倒數第一，偏偏這兩個總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叫人看了心裏就煩。

他從試卷最底下抽出兩張，把剩下的一疊往第一排的學生桌子上一扔：“課代表把試卷發下去。”

趁著發試卷的空隙，班裏有一陣小小的哄鬧，林川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沒有等到他的試卷，只等到袁傑用三角尺的尖角不分輕重的一捅。

他疼得立刻縮回桌邊的手，捂著不說話，那邊袁傑還在不依不饒：“你到底說不說，那女的到底是誰？”

少年抿著唇，抿得死緊，他往墻邊更近，離袁傑更遠，不想搭理他。

袁傑伸手追著捅他，林川閃躲間把桌上的水瓶碰摔了。

水已經喝完了，空蕩蕩的一個瓶子，摔在地上，連蹦帶滾的，“空空空空”——整個教室都安靜下來。

趙權真本來想著，發完了試卷，再好好把兩個吊車尾的訓上一訓。他好歹也是老教師了，不想太失態。

這聲響動直接把他肚裏的煩躁一把火點著了，他大喝一聲：“林川！你給我站起來！”

教室的死寂裏，黑著臉的老師目光陰沈，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教室後門的那個角落。

在這種無言的難堪裏，少年慢慢地站起來，他垂著頭，劉海遮住了眼，看著頹喪又消極。

趙老師一看他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看看自己那個樣子！男孩子要你那麽長的劉海做什麽？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以為自己很酷是吧？啊？你看看自己這次月考的分數，那是人能考出來的嗎？”

“數學考五分！林川，我當這麽多年數學老師，我頭一次見，我真的服了你了。”趙老師恨鐵不成鋼地指著他，“你哪怕自己沒怎麽聽，隨便蒙兩道選擇題，你也不至於！”

班上有人竊竊私語，像嗡嗡繞耳的幾只蒼蠅。

黑瘦的小痞子輕蔑地看他一眼，小聲嘲笑：“智障。”

“袁傑，你也站起來。”趙老師沒忘記這個倒數第一，“林川腦子轉得慢，那也就算了，你又是怎麽回事？”

“你考兩分？你也考得出來？啊？我看你比林川更牛啊！”趙老師氣得拍講臺，“你平時不是鬼主意很多？不是機靈嗎？你選擇題是怎麽完美避開正確答案的？填空填了個‘0’倒是蒙對了，我倒想問問你，帶腦子來考試了嗎？”

袁傑輕蔑的神情僵住，仿佛被打了臉，看著十分滑稽。他悻悻地站起來，頭一次遭受這種難堪，臉上五顏六色的。

他根本沒想到這事能扯到他身上，趙老師平時不會這麽對他的。因為總有倒數第一的林川墊底，他袁傑雖然成績不好，但從沒有這麽差過。他又懂得迎合老師，不踩底線，又會來事兒，混得開，老師也不拿他開涮，說兩句好好學習就完事了。

他僵著臉，眼神游移著，不敢看老師，卻對上了班裏陳雪瑩的眼。

那是班裏最好看的女孩子，也是袁傑的女神，此刻他的女神正憐憫地看著他。

青春期的孩子，最是敏感。丟錢丟水杯，不過是挨頓說，丟臉，卻是要命的事。

趙老師後面又說了什麽，袁傑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肚子裏屈辱和憤怒的火漸漸燒上來。

林川，都是這個林川！

憑什麽這個又醜又蠢的小結巴可以認識那麽好看的女生，而他卻要被陳雪瑩那樣看著！要不是這個死結巴比他多考了幾分，他也用不著挨這頓批！

媽的。

趙老師一直到放學也沒讓袁傑和林川坐下，袁傑的臉先是紅再是黑，陰沈得嚇人。

林川課前喝了不少水，憋了兩節課數學課，也不肯打個報告。放學鈴響起來的時候，他一下子松了口氣，等趙老師訓完幾句話離開，他急急忙忙趕去男廁所。

五點三十五分的初中部，除了幾個值日生就沒人了，被拖堂的初二五班的學生也嘩啦一下湧出學校，袁傑朝另一個角落裏的男生使了個眼色，兩人徑直往廁所去。

林川已經上完廁所，正在洗手，冷不丁被人從背後踢了一腳，巨大的沖力把他撞到洗手池上，小腹震痛。

他撐在洗手池上，轉過頭，盯著來人。

袁傑最恨林川這個樣子，沈默著不說話，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拽什麽。

他想到課上的事，心裏有股氣待發作，一巴掌朝著林川的頭臉上扇去：“拽你媽！死結巴！”

林川瘦，袁傑也瘦，只不過林川是體虛的瘦弱，袁傑卻是常年打架的精瘦。

無端被踢了一腳，又扇在臉上，摔得狼狽，在這個年紀血氣方剛的少年眼中，已經算得上極為嚴重的羞辱了。但林川只是倔強地從濕滑骯臟的地上爬起來，心裏只想著息事寧人。

以往放學了，他第一時間就要去停車場等林欣。林欣可以晚到，但他不可以。

他不確定林欣今晚會不會回去，但，她的傘還在他手裏，她不會願意他送去她教室的。

所以，大概率，他貌美優秀的姐姐會在停車場等他。

他忍著痛盡量快地挪動腳步，打算繞過去。

袁傑看著就來勁了，他用那只從前打架留了一道小刀刀疤的右手，抓住林川的劉海，把他扯到眼前。

“餵，智障。”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最燦爛美好的年紀，說的話卻比惡魔還殘忍，“你還真是沒用啊，像你這種孬貨，還上什麽學啊？”

他空著的左手輕輕地，拍了拍林川的臉：“多沒意思啊，你倒是反抗我啊，你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啊？就為了每天來惡心我們嗎？”

“你知道今天你害得我多沒面子嗎？”袁傑驟然提高了音量，右手猛一用力，提起林川的劉海，逼著他直視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蒼白清秀的臉，可惜班裏無人知道。常年的譏諷、嘲笑和孤立，把一個平凡的少年折磨得消極、自卑又怯懦，劉海把那張臉擋住，也許保護了他，也許囚住了他。

袁傑的皮膚是有些發黑的小麥色，可他知道白凈的小白臉才最受女生歡迎。他說林川醜笨，初一開學開始，說了有兩年，卻是頭一次看清林川的臉，一時有些難以置信。

少年是真的不願見人，他用盡全力推開袁傑，那小痞子險些沒站穩坐地上去。

“袁哥，這小子，是欠頓揍了。”袁傑的“好兄弟”叫周正濤，是個戴著眼鏡的小眼睛，長得壯壯的，一副憨厚樣。

他見袁傑被推開，兩步上前去揪著少年的衣領把他提起來，“喲，原來是個小娘炮啊，怪不得那麽孬。”

袁傑猝不及防被推了個趄趔，一下惱火起來，他捏緊了青筋暴起的拳頭，往林川小腹上捶：“媽的，敢推我！”

瘦弱的男孩子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腹部一陣陣的疼痛，臉上也火辣辣的，頭皮似乎被整個扯下來。他躺在地上，疼得縮起來。

那周正濤看著地上縮成一團的人，心裏無端起了一種施虐的快感。他的小眼睛裏閃著精光，掃了眼便池，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羞辱林川的方法。

他咧著嘴，“袁哥，你看他，多瘦弱啊，跟個營養不良的小蔥苗似的。”

“要不，咱們給他施點肥吧？”

“施肥？”袁傑的腦袋一時沒轉過彎來，他皺著眉問周正濤：“什麽意思？”

“肥料啊。”周正濤看著林川，心裏已經興奮起來了，“我老家有菜地，死老太婆種菜的時候，就拿尿去澆，雖說臭是臭了點，可是菜長得好啊。”

“大家都是同學，林川這麽可憐，咱們可要幫幫他啊，你說是吧袁哥？”

他拍拍袁傑的手臂，臉上已經壓抑不住作惡的興奮。

袁傑正在氣頭上，哼道：“可不是嗎，咱們今天就來給這小林子澆澆肥。”

他說著，一邊往林川的方向走，手已經按在校服褲的松緊帶上了。

周正濤也不懷好意地圍過來，正要動手，身後傳來水桶落地的悶響。兩人轉頭看去，是班上的值日生，拖完了地正要洗拖把。

那是個好學生，平日只知道勤奮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他看見男廁裏這陣仗，嚇了一跳。

林川掙紮著，半天也沒爬起來，他眼裏存著一絲希冀，殷切地看向那個學生。

那男生看到地上的林川了，他飛快地用瞥了一眼袁傑二人，猶豫了一秒，決定當做沒看見。為免惹禍上身，丟下拖把就匆忙地走了。

林川眼裏的光滅了。

袁傑和周正濤沒有被打斷的不滿，反而很得意於男生的識相，他們作惡的興致更高了。

兩個流氓脫下校服褲，朝地上的人逼近。

少年眼中失焦，不做聲，也不掙紮了，他蜷在地上，像一朵灰敗的花。

花委頓地從枝頭落下，摔在地板上。

就像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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