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驚雨和淮落雙雙倒在堅硬的地面上，回來的地方仍是鬼寨。突然一下濃烈的黑氣襲來，淮落護著許驚雨往旁邊一滾，肩膀仍傷著，疼得他悶哼一聲。許驚雨見此地不宜久留，攥著淮落就跑！

鬼女的靈魂在虛空中被許驚雨一劈兩半，回到來時已然是兩半身體分離的靈體。她倒在地上，仰望著那一角玄色衣袍，離她離得遠遠的，盡管已經瀕臨魂飛魄散，但是她還是想離他近一些。

“大人……大人……”她的聲音很小，氣若游絲。慢慢的，她的右半邊靈體已然消散，破碎飛散如塵埃飄散在空中。她用僅剩的左眼睛看著那一角衣袍，淚水滑下來，浸濕半邊臉。

慢慢的，視線裏的那一角衣袍正緩緩的走過來。鬼女半邊嘴角尚未勾起，那角衣袍的主人竟是徑直越過她，往外走去。臨走前，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大人臉上，那一抹明晃晃的厭惡和嫌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用盡全力仰天狂笑起來，真可笑，真可笑啊！原來她在大人眼裏竟是如此的不堪，大人厭惡她，嫌棄她，原來她對大人來說，是個無關緊要的存在。

她忽然開口，“大人，你還記得……平家莊，半山腰上，那個向你撒花的女孩兒嘛？”

沒有人回應她。

“我不叫鬼女……我叫寶玉兒，寶貝如玉一樣的我……如果……如果我……”

如果什麽呢？如果，我不曾遇見你就好了。

那年夏天，平家莊的半山腰上，她無意將手中一籃剛摘下的鈴蘭灑向山腰下路過的人。那個人一擡眼，清冷凜冽的眼眸一下子就讓她沈淪了。白色的鈴蘭灑在他一身玄衣上，黑白融合最是幽冷的色調。

寶玉兒滿面飛霞，低低笑著和他說了聲對不起。他說了什麽呢，已經不太記得了，當年的她記住的只有大人那一張冷竣絕塵的臉。

後來的她，故事很簡單。她和家人不知為何一夜之間被妖魔害死，那一日正是她在半山腰上遇見大人的日子。她連害死她一家人的妖魔的樣子都不曾看清楚就含冤而死。

然後死的那一晚，她遇見了逢魔大人。自此，她跟在大人身邊，為他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現在想想，真傻，怎麽就不想一想，除了他，還有誰殺了她一家人？

就因為那一籃子無意灑在他身上的鈴蘭嘛？

寶玉兒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化成一片塵埃消散在空中，什麽也沒有留下。

淮落的傷實在太重，一路逃亡的心力交瘁使他傷勢更重。許驚雨差點就扶不住他，只好又重新把他背起來，一路往來時的原路返回。

這時，逢魔的聲音就好像從四面八方灌來一樣，無論她在哪裏，逃到哪個方位都能聽到他森森的聲音：“公主殿下，你以為拖著一個累贅能逃得了嘛？招魂師快不行了，停下吧。”

許驚雨甩了甩昏沈沈的腦袋，拖著有如千斤重的腳步背著淮落一直逃。然後，她看到了尺離殿。她腳步一轉，直接竄進尺離殿內。

她磅的一聲關上沈重的殿門，擡眼一看，只見殿內死氣沈沈的。數百名和尚跪在蒲團上，身後還有無數身著破爛，頭發蓬亂的乞丐跪在地上。他們本來在誦經，卻遭遇不速之客的造訪，一瞬間，全部都停下了動作看著他們。

許驚雨緩了口氣，微微福身。凈空方丈看著她背上的淮落，道：“這位施主可是受傷了？”

“是的，方丈，能不能……”許驚雨說著話的同時無意往坐化臺上的神像一看，尺離將軍的神像居然已是金身告破，金身黯淡，裂痕無數。

她低下頭，胸中憋著的一股氣差點兒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深深吐出一口氣，不再多想，把淮落放在蒲團上，讓方丈察看淮落的傷勢。

她看著殿內的和尚乞丐，心中不知為何有股淡淡的哀愁。陌九總是刀子嘴豆腐心，若是他真的嫌棄尺離殿內收留這麽多乞兒，他應當托個夢給方丈把這些乞兒趕出去才是。

可是如今這些乞兒還每日在尺離殿內接受方丈的布施和住宿，想來也是尺離將軍默許的。有個乞丐走上前來，嘿嘿笑道：“姑娘，您真美。您是天上的仙女嘛？”

許驚雨一楞，搖了搖頭。她低頭看著面上毫無血色的淮落，心焦不已，根本沒空理會旁人。方丈命和尚拿出金瘡藥來，還給淮落餵了丸藥，看著他痛得一皺眉，許驚雨忙安撫著他，哄著他吃藥。

這時，那個乞丐又挪過來道：“姑娘，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許驚雨不置可否。

那乞丐悠悠道：“從前，有對雙生子，他們可是雲郡城中最富盛名的世家公子。其中雙生子中的哥哥，更是非同凡響，聽說啊，哥哥乃天子之相。據傳，哥哥降生的第一聲啼哭，方圓百裏的妖魔鬼怪皆要捂住耳朵四處逃竄，否則金身紫氣將燒得它們體無完膚，天子啼哭將震得它們妖丹破碎！姑娘您說，厲害不厲害？”

許驚雨隨意應了一聲。

乞丐還不收聲，又絮絮叨叨：“後來啊，這個哥哥長大後入朝為官，在官場中平步青雲。可惜，這個哥哥有個蠢弟弟，不僅愚笨，喜歡惹是生非鬧得人盡皆知，還喜歡沾花惹草，胡作非為。好在他的哥哥願意幫著弟弟擦屁股，將他作的好事善後！”

“直到有一天，這個弟弟惹出一個桃花債！他把一只狐妖的肚子給搞大了！他還未把美人得到手前，皆是甜言蜜語，非卿不娶的架勢。可是等到狐妖肚子都八個月大了，弟弟都不敢露面見她。後來哥哥得知這件事後，親自出面幫著弟弟解決了這件事，但是做法極其殘忍，他把狐妖的肚子生生打爛，剖宮害命！”

許驚雨聽到這裏，不禁眉頭一皺。這個故事挺耳熟。

那個乞丐說得唾沫橫飛，眉飛色舞：“唉，後來這個狐妖就給他們下了一個惡毒的詛咒。然後雙生子一家，果然死於非命，死狀十分可怕，全身長滿膿包而死。可是呢，這個哥哥倒是平安無事，因為他是天子之相，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命的，他可謂金身不破，紫氣東來。”

“可是哥哥恨啊，這個狐妖詛咒了他們一家，全家都死了，就留下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弟弟。這個弟弟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偏偏哥哥不信命，拖著全家的屍首去找神醫求助。整整三輛牛車，滿滿當當的屍體，一掀白布那是又臭又腥，惡心無比！”

“可惜，這個神醫枉為神仙，他不肯救人。這個哥哥那個恨啊，連日來積累的怨恨在此刻終於達到頂點。他開口詛咒了神醫一家人。呵呵，說來也怪，這些人怎麽什麽詛咒都能靈驗呢？果然不久後，神醫一家皆死於非命。後來的事，唉，怨恨糾葛，真是說不清，理還亂！”

“小賀啊，你又到處和人說你這麽點芝麻爛谷的往事啊？”有個頭發如雞窩，瘦得幹巴巴的老乞丐湊過來，笑臉嘻嘻的撞了撞乞丐的肩膀。

叫作小賀的乞丐揉了揉蓬亂的頭發，臉上滿是大小不一的膿疙瘩，泥灰蹭了滿臉，憨笑道：“我總得時不時把這些芝麻爛谷的往事拿出來抖一抖，我怕自己忘記了。我還等著我哥來接我呢。”

老乞丐一擺手，翻了個白眼：“你哥你哥的，煩不煩？這都多久了，你還等著你哥來接你呢？”

他忽然扒拉著小乞丐，湊到許驚雨面前，指著他道：“姑娘，你看他，你知道他幾歲了嘛？”老乞丐也不需要她回答，自己就捧腹哈哈大笑，“他娘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幾歲了！我還那麽小的時候，大約八歲吧，他就長這個疙瘩樣！我今年都四十多了，他還長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因為疙瘩遮了滿臉的皺紋，才不顯老的！”

小賀推開老乞丐，憤憤道：“我哥會來接我的！他在天上做神仙呢，總會來接我的！而且我長得很像我哥，我哥是個美男子來著，我自然長得也不差！”

聞言，老乞丐聯合其他人笑得東倒西歪，連連嘲笑：“我呸！就你這樣的叫帥？那我豈不是傾國傾城？忒能吹了你，還有個做神仙的哥哥？瞎說什麽呢你？”

許驚雨驚疑不定的眼神落在小乞丐身上，滿臉臟汙，頭發蓬亂，衣衫臟臭。她緩緩道：“賀……止夢？”

小乞丐忽然渾身一震，大張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她，看起來像是喜極而泣：“是我哥讓你來接我的嘛？是嘛？我哥終於來接我了？我哥呢？我哥呢？他在哪兒？”

“不。”許驚雨不知如何解釋她是因為和官無傷“共情”而得知他們整個糾葛始末。她道：“我不認識你哥，我不知道他是誰。”

小乞丐頓時就焉了吧唧的，低聲道：“那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他又擡眼望向許驚雨，撓了撓臉，再次確認：“你真的不認識我哥？我哥叫賀終南，他在天上做神仙呢，你見過他嗎？”

許驚雨搖了搖頭。她真的不認識賀臨安。至於怎麽知道的他的名字，她更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賀止夢又道：“你真的不認識我哥？”

許驚雨沈吟片刻，湊近他，小聲道：“我在天上做過神仙，你和我說說你哥是什麽神官，或許我聽過。”

賀止夢也湊近她，在她耳朵旁邊嘀咕了幾句。聽到他說出口的名字時，許驚雨的瞳孔猛然一縮，向後退了一步，疾言厲色道：“不可能！”

怎麽可能是他？

賀止夢激動道：“我騙你幹什麽？他真的是我哥！我哥本來就是天子之相，將來要做皇帝的！雖然吧，他是耍了些小手段才飛升的……”

老乞丐在旁邊一聽，忽道：“什麽叫小手段？你哥做的事情那可是喪天害理，罔顧人倫！他刨了人家的祖墳，那叫小手段？！”

賀止夢很想捂住老乞丐的嘴巴啪啪打，他看了眼許驚雨，急著解釋：“刨人家祖墳，那也是因為……因為我哥恨神醫見死不救。加上我哥急於求成，才刨了人家祖墳，不對，不叫祖墳，那叫陰宅，我哥說什麽集乘龍之氣，什麽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象具備。說陰宅的後人非富即貴，更甚者，飛升成仙！”

賀止夢懨懨道：“那我哥也沒做錯什麽吧，他都是為了我。”

許驚雨聽得腦袋發脹，後腦勺一根神經隱隱刺痛。她道：“所以……武功山上的陰宅，賀家祖先被刨了？現在地底裏埋著的，姓賀不姓官？”

回想起武功山上那一排又一排的墓碑。想起逢魔為了平息怨靈的怨氣而妖力大損。她頓時有些不知道應該先同情誰了。隨後，她竟是幽幽笑了起來。

賀止夢覺得她笑得有些毛骨悚然：“你笑什麽呢？”

許驚雨看了他一眼，咧唇一笑：“你想找你哥哥嘛？我有辦法。”

聞言，賀止夢的眼睛一亮，激動異常：“什麽辦法？”

她道：“鬼打鬼！”

冤冤相報何時了，過往糾葛何必扯上無辜之人。許驚雨想，倒不如讓他們自己鬼打鬼，前塵往事由他們自己來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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